日光下
日光下
这样的日子过了一段时间,我有时候会突然有一种强烈的似曾相识感。很多年前,我们一直都是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一起生活。有时候他很忙,我们没有讲太多话,但总能看到彼此的身影。 ———— 有些早晨很容易醒来,像从某种雾中挣脱出来,脑子也不清醒得过分。这样的清晨对我来说不算太友善——我会开始天马行空的想太多想不通的东西,想到他昨晚抱我回房的手臂是不是用惯性完成了这个动作,还是他其实醒着,只是装作无事发生。 我不确定。 他擅长的不只是克制,还有隐匿。他总在我快要靠近时松开手,却又总在我想要离开时,递给我一杯热可可或一条毛毯,把我拉回生活里——恰好、温柔,却从不越线。 我开始怀疑,这样的拉扯会不会比清清楚楚的拒绝还要更狠一些。 我在餐桌对面坐下的时候,他正把最后一枚煎蛋滑进盘子。 “早安。”他说,声音里带着刚醒来不久的哑,“你今天又起得挺早。” “你也一样。”我笑了一下。 他抬头看我,像是不经意地扫了一眼我脖子上的挂坠。然后走过来,把盘子轻轻放在我面前。 “今天有安排吗?” 我摇头。“准备接个稿子。一个独立珠宝品牌在找设计图稿,我答应他们这两周内交初稿。” 他点头:“挺好。” 没有问太多,也没有表扬。但那种平静的语气,反而让我觉得他是唯一一个不会对我未来感到意外的人。 我曾以为,这种默许才是爱的一种表达——直到我发现他永远不会说出口。 这次要电子稿,于是我拿着iPad窝在窗边角落画图。他坐在不远处的沙发上翻杂志,偶尔喝一口茶。整个房间安静得只可以听到笔尖划过屏幕上类纸膜那沙沙的声音。 我在画一对胸针,形状是朝向彼此的两只飞鸟,翅膀的弧度彼此对应,像是从空中穿过同一道风。 但我在细化的时候突然停了下来。 我发现——我画的其中一只鸟眼睛是闭着的。 看上去,它不是在飞,它是在梦中向另一个方向靠近。 我停下来细想,原来创作时自己都没意识到,在我的设计稿里的元素原来总会折射出自己。 “你今天画得挺久。”他在我身后说。 我一惊,抬起头才发现天色已经快黄昏。他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我后方,微微俯身看我手里的草图。 “是为了那个品牌的稿子吗?” 我“嗯”了一声,点点头。 他没说话,只是视线落在那对鸟的曲线上,眉头若有若无地皱了一下。 “你很久没画得这么细了。”他说。 “你看出来了?”我有点惊讶。 “你每次画得细的时候,会咬下嘴唇。”他淡淡地说,“小时候就这样。”然后有些突兀的伸出手指摩挲了下我得下唇。 我忽然有些别扭。将iPad合上,站起来准备去厨房倒水。 可他突然伸出手,按住我肩膀。 “你是不是最近在避开我?”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平静,却隐隐透着锋利。 我抬头看他,假装。 他的眼神是那种日光之下不再迷蒙的清晰。白天的他,少了夜里的软意,却多了一点让我无法抗拒的认真。 “没有。”我轻声说。 “你在。”他说。 “是你先躲的。”我回。 他没说话,只是手指轻轻收紧了一点。他没有用力,却让我动弹不得。 然后他松开我,叹了一口气,听上去如释重负有一般——是终于还是忍住了。 我回到房间里阳台,重新打开iPad。 我没有继续画那对鸟。我开始画一个戒指。 戒臂极细,像是一圈无声的叹息。主石是粉色刚玉,周围环绕着几颗错落的小蓝宝石。整个设计像是某种旧信物,藏着太多说不出口的情绪。又有点像银河系里众多行星围着太阳转动。 我想了想,把这个文件名改为: 《The One Who Never Said It》 「那位从未说出爱的人」 它是我为他画的。 可我不会告诉他。 就像他为我做了那么多事,却从来没亲口承认过自己心里的那句话。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我也感觉自己的身体逐渐气血充足起来。 他每天给我做早餐,给我泡枸杞红参茶,替我放泡澡的精油和调试水温。每一件事都像生活的一部分,但只有我知道,这种细节的克制其实才是最深的沉迷。 他越克制,我越上头。 他越不说,我越听见。 白天是最难熬的时候——因为一切都明亮,我却还是无法远离他。 哪怕我试着往外跑,去追自己的事业、去努力成为一个更完整的人,但只要一回头,他还是在那里,给我一杯热饮、一盏留着的灯,和一个从来不说爱的人形身影。 他是沉默里的倒影,是不肯说出口的告白。 ———— 三月的阳光在纽约不常见,但那天窗外亮得不像话。 空气好像也更干净些。我在阳台上坐了一个早晨,没画画,也没读书,只是把iPad抱在怀里,盯着一封打开却迟迟没点“提交”的邮件看了快二十分钟。 Subject line是:“Aurum Prize (金光奖) | Jewlers Competition Invite (珠宝创作者甄选邀请)”。 我其实没想过投这个奖。 入选的几率很低,去年全球只有不到十五位入围者,绝大多数都在法国或者意大利有完整的工作室团队。我只是一个在别人的客厅角落画图的人。甚至连一张固定的设计桌都没有。 可我还是收到了这封邮件。 对方说他们在某个独立平台看过我上传的《涌光》和《厄洛斯之羽》系列,希望我考虑投一个完整作品集,题目自定,主题偏向“重生·边界·禁忌中的爱”。 我看到“禁忌”两个字时心跳漏了一拍。 就像这封邮件是为我量身打造的。 他那天泡茶,水烧开了,咕隆隆的。我听到他起身走过去,估计是去转小火。像往常一样,轻而有序。 习惯性抬眼,看到他的背影在旁边的玻璃门上倒映出来。 他今天穿了一件亚麻衬衫,领口松开一颗扣子。袖口卷得不高,露出一段紧实的小臂的肌rou线条。 他没看我,但他知道我在看。 我们就这样隔着一个空间平静共处,像两条互不打扰的河流,谁也不说话,却一直缓缓流向彼此将要交汇的源头。 午后阳光斜过来,我终于打开了设计软件。 草图起稿那一瞬间,我决定了整个系列的主题名称: 《Mythos》——“神话中的我们” 我把它分成三件主设: 一枚戒指:《忒提斯之吻》(The Kiss of Thetis)——形状是水面之下错开的两个指环,像亲吻前分开的唇; 一对耳饰:《赫尔墨斯的告别》(The Farewell of Hermes)——银羽为主结构,羽尖卷曲,仿佛说出口却被风吹散的情话; 一条项链:《忒修斯的线》(Thread of Theseus)——细如蛛丝的主链,串联数枚错落宝石,像爱人在命运迷宫里试图追随的线索。 我边画边出神。 我画的是神话,但我知道——我真正画的,是他。 快傍晚的时候,我起身去厨房倒水,iPad没锁屏。 他那时正好站在客厅茶几前,替我收我早上落下的纸杯。 他不经意地扫了一眼屏幕。 我回过头时,正好看见他目光停在我写的那行小字上: “For submission — Aurum Prize. ‘Mythos’ draft set.” 他没有动,只是静静站在那儿,看着那行字,好像在思考什么。 我走过去时,他才慢慢收回视线。 “你要参赛?”他说得很轻。 “嗯。” “怎么一点风声都没透给爸爸呢?” “我还没决定。” “现在决定了吗?” 我点点头。 他没有接着问,只是像平常那样替我把茶满上,杯口靠近我时他的手指不小心碰到我的。 我没缩,也没看他。 他却忽然说:“你会得奖的。” 我一怔,笑了一下:“你也太盲目自信了。” 他低头收起茶壶,语气淡淡地说:“不是盲目,是了解。” 那一刻我忽然好想哭。 晚上他没再提这事。 我也装作忘记了。 我们照常吃晚饭、各自忙各自的事情。他在书房里忙一些工作上的事情,我窝在沙发上修改设计线稿。 他靠在窗边的身影安静而克制。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 他想说“你不需要为了我创作”。 也想说“你终究会走出这里的”。 但他说不出口。 而我也不再逼他。 我开始慢慢相信——不是每一句爱都需要回音。 有些爱,只要让它流着,不被打断、不被怀疑,它自己就会长出答案。 就像我画的那条项链,哪怕线很细,但只要手还握着,它就不会断。 我继续画着,窗外天色一点点深下去。 他还没离开,却已经不在我视线里。 可我知道,他一直在。 这就够了。 就像我之前毕业典礼后,和他在学校公寓里那一晚以及后来的清晨一样,也许我一直追寻的,就是我们这样亲密的相处呢?以父女,还是以夫妻,又有多大差别呢…可不论我问自己多少遍这个问题,我都没有一个百分百确定的答案。 ———— 最近的日子过得很快。 白天去工坊打样,晚上回家整理设计草图和原型图,有时候和客户邮件往来,忙得连饭都忘记吃。纽约的天开始稳定变暖,风不再那么锋利,阳光在下午五点会恰好斜着照进书房落地窗,落在木地板上像一块刚烘烤好的焦糖糖片。 而他——总在我忙的晕头转向的时刻,做一些让我无法抽身的小事。 他会在我忘记开窗通风时,提前帮我透气; 在我抱着ipad睡着前,把客厅灯调到最柔的光; 在我满手沾了灰和石粉时,替我用杯口纸圈送来水—— 不说一句多余的话,但每一个动作都像刻意设计的邀请。 有时候我站在厨房岛台前洗杯子,他会路过我身后,手贴着我腰线走过去,不碰,但近得让我心跳漏一拍。 那种感觉,就像一根看不见的线,从他手背划过的空气里抽出来,慢慢缠到我指尖。 他不说话,但我总能听见他。 有一晚我忙到很晚。 窗外已经全黑,只有远处窗户还亮着一两盏灯。我坐在沙发上整理设计稿,最近手腕滑动得太久,有点酸痛。 他端着热水走过来,在我面前放下。 “泡一下手吧。”他说,“水里放了玫瑰盐。” 我看了他一眼。 他没问我愿不愿意,只是低头卷起我的睡衣袖口,手指拂过我手腕时停了一下。 “别抖。” 我没出声,只是任他把我的手放进那碗水里。 温度刚好,烫不伤人,却暖得直击骨头。我闭了闭眼,那一刻忽然想说什么,又忍住了。 他蹲在我面前,像是刻意控制呼吸的频率。 我们离得不远,但也没再靠近。 “你这段时间瘦了。”他说,“眼神也更凌厉了。” 我弯起眼笑了一下:“是你看得更仔细了吧。” 他没说话。 我把右手抽出来,轻轻甩了甩水珠,抬头看他:“你是不是……最近心情不好?” “什么?” “就你这种突然沉默的状态啊。” 他盯着我几秒,忽然笑了。 “你以前都装得看不出来的。” “我现在不想装了。”我轻声说,“但也不想问太多。你还是那个会在我快睡着的时候给我拉窗帘的人,但我已经不是那个可以不顾一切靠近你的人。” “你在后退。” “是你先让我学会后退的。” 他没接话。 我起身端起那碗水准备去倒掉,他却伸手替我接过,指尖再次碰到我掌心—— 这一次,他没有立刻松开,而是握住了我的手腕:“去阳台吹吹风?” 后来我们在阳台坐了一会儿。 他带了毯子,还泡了花草茶。我们没聊设计、比赛,也没聊工作,只是坐着听街上的车声、直升机飞过哈德逊河流的声音,还有风吹过阳台上盆栽的响动。 “有时候我觉得我们就像一组未解的对照句。”我闭着眼忽然开口。 “什么?” “前句是你,后句是我。语言结构对称,但永远不会出现在同一小段里。” 他看了我很久,低声说: “同一句话里的。” 我没回答。 只是低头喝了一口苹果rou桂茶,热气冲上来时,我的眼睛突然有点酸。 那天晚上我回房很早。 但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我开着门,听到他在客厅略带焦躁翻书的声音,茶几被手肘擦过的轻响,甚至他偶尔揉太阳xue时发出的那一声闷哼—— 我忽然有点难过。 不是因为他不爱我。 是因为他太爱我,所以才这么克制。 我们之间的距离,像月亮到海面之间那段最难跨越的弧。 他在天上,我在水里。 但他总在拉潮。 让我以为,他终究是会靠近的。 我合上眼,心里默念着,也许是在说服自己:“爸爸,你再不靠近,我就真的放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