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木圆桌
乌木圆桌
仙露堂比之前去过的玉茗斋要大出许多。宽阔的院门半开着,因着差役们的进进出出,大门上的漆金铜环摇晃不止。 卫眠随裴沅赶到之时,仙露堂外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人,有同行,有狎客,议论之声嘤嘤嗡嗡。 “死得太惨了……” “脑子肠子都摔出来了……” 卫眠听到这,就有点不想进去。三天前疑似食物中毒的痛苦她还记忆犹新,她跨过门槛的脚迈到一半,硬着头皮还是走了进去。 青石铺地的宽敞天井,穿过堂屋,后院墙边种了几十杆修直挺拔的翠竹。绣阁前一颗高大的梧桐树,枝叶繁茂,比三层绣楼还高出数丈。树下有一口水井,殷红的血迹喷溅在井沿之上,大滩血水从水井不远处的一块白布之下流出。 白布旁,仵作正用烈酒清洗双手,一名衙役边听他说边做记录。 “……颅骨破裂,眼眶内有血水溢出;颈骨折断,胸骨及两侧肋骨断裂,其左侧裂损更为严重;致死伤在腹部,被翘角刺入腹内,引致大量出血……死状为横卧位,躯干及手臂有划痕,”仵作抬头看了看绣阁一二层破损的屋檐及地上散落的碎瓦,“应是掉落时被瓦片割伤所致,伤口边血渍呈鲜红色,是生前伤,” 卫眠仔细看看,跟上回掬水楼的仵作不是同一个人。 这位仵作看着也不像衙门中人,不修边幅的打扮穿着。须发灰白,发辫编的极为随意,到处是炸开的乱发,从背后看像是一根脱水的狗尾巴草。浆洗得看不出本色的粗布短衣,一双不合脚的布鞋,鞋跟踩在脚下。正用手绢擦干的双手却保养得极为干净,指甲剪得比她还短。 一般法医符合这形象气质,都是有点内涵的。 卫眠顿时正经起来,躬身行礼后问道:“大人看出死亡时间了吗?” “不敢当,不敢当。小的是看守义庄的顾严真,大人若不嫌弃,唤小的顾老四便可。”那仵作闻言转过身来,面容清癯,一双眼睛炯炯有神。 卫眠更加严肃,“顾老伯,您刚说生前伤,那死者掉下来时还是活着的了?” 顾老四点点头,指着秀楼前一道蜿蜒的血痕,道:“看,他摔下来后爬行了一段,时值正午,气壮血盛。他身上多处骨折,引致体内大量出血不止,加之未被人及时发现,延误了救治。大人要看一眼尸身吗?” 卫眠摇头,“不吧,您验好了就行。死亡时间是?” “一个时辰前。” 她抬头,看看太阳,一个时辰前差不多是午时。 绣阁二楼,索尔倾和另一位身穿官服的男人正在盘问两个花娘,卫眠余光扫去,其中一个正是商莺莺。 索尔倾迎着她的视线回望而来,卫眠想起悦悦的转述,干脆背过身子对着绣阁,她低声对裴沅说:“你去问,我回马车上等你。” “别啊,索大人专门,” 卫眠揪过小厮打扮的悦悦,往裴沅跟前一推,不知道跟谁交代,“怎么回答的,一个字都不准差!” 裴沅羞涩抿嘴,“定不负卫大人所托!” 卫眠看着他俩走了,对着顾老四又一拱手,礼貌道:“顾老伯,我跟您打听一件旧事如何?” “大人,径直吩咐便可。” 一旁做记录的衙役识趣地去寻同伴将尸体搬走。卫眠请顾严真到院内茶歇的亭子里坐下,问道:“七年前,有一个妓女,上吊自缢而亡,隆冬时节在义庄火葬了,顾老伯还有印象吗?” 顾严真仰天长叹一声,无奈地笑笑说:“莫说有印象了,当年验尸的也是小人。他也并非妓女,而是相姑。” “哦。”卫眠心中先打个问号,太巧了不是,就像正打瞌睡就来了枕头。她面上不显,接着问道:“据卷宗记载,官差到场时,尸体已被人解了下来,仵作是凭伤痕断定为自缢。” “是,衙门中当差的仵作正是小人的内侄。那是高宗五十八年,刚入冬月。那处茶室在城西,还没有现在这么大的名气,地方也小很多,后院就是一间杂院,院墙边种满了山茶花。小人被龟奴领进房中,那上吊之人悬挂在里屋的房梁上,身下满地都是失禁的秽物。身穿的裙袄,绣鞋和上吊所用的绸缎是同一种布料,虽然眼珠暴突,口舌外翻,但妆容发饰都能看得出来死前是精心打扮过的。” 顾严真看卫眠只是静静听着,继续说:“小人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用做上吊的脚踏是一张桌子。” 卫眠等的就是这么moment,问道:“您检查过,确实是桌子吗?不是那种有机关,中间能打开,出现一个洞,把人吊死的那种?” 顾严真失笑,摇头道:“确实是张乌木圆桌,桌面是完好的。要说有玄机也是在桌子下面。桌子可以拆分,桌面四边镶了玉环,虽是圆的,竖立可以不倒。宽度刚好够一人躺下。小人看过才明白可以将人绑在桌面上。毕竟是烟花之地,有这种玩意儿也不奇怪,桌子下面,四条桌腿沿着对角方向卡着一根横木,这横木做的极为精妙。横木中间掏空加了杆,上下可以错开,拉长之后便成了一架磨担秋千。更精巧的是,靠近两端的地方,挖出一方小槽,小槽中竟嵌有一根玉势。玉势可以翻转立起,与木槽连接的小孔是由内向外刻出的卡槽,再加上每一条凳腿的形状及其上浮雕相互呼应,可见制作此桌子的匠人技艺高超。” “跷跷板?凳腿形状和浮雕?” “对,凳腿是虬枝的样式,其上雕刻的图案皆是与梅花相关。跷板的支点以闩销的样式固定在丫字虬枝交叉的上方,眼孔处雕成或是花瓣或是花蕊的图样,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板长远近也不相同,小人猜想因为玉势比不得真物柔软,起翘和落下的幅度小些更得意趣。之后小人将桌子推至死者脚下,悬空高度也无明显可疑。一屋女子哭声震天,死者身下失禁的秽物染脏了他的雪白罗袜和崭新绣鞋,一个女子哭着央求不想让外人见到死者这么不堪的模样,小的想着这样的人生前已受尽白眼,死后能保存一丝体面也算是对生者和亡灵的告慰,便同意他们将人放下,她们便为死者擦洗了身子。” 卫眠心道原来是这位破坏了犯罪现场,又问:“确定死者不是被吊起来,伪装成上吊的?” “若是被吊起,那起吊端的绳头如何处理?总要割断再扎牢系回屋梁之上吧?绸缎捆成的死结勒在他的咽喉下方,小人也仔细查验过那绳结,左右各打一环,绳头对穿拉紧而成的死结,是很常见的捆绳方法。” 此时,悦悦同裴沅已朝凉亭走来,另一位官差押着商莺莺等人缀在其后。卫眠起身,躬身谢过:“感谢老伯,我要还有想问的,去哪里找您比较方便?” “城南义庄,大人有话随时传唤小人去问便可。”顾严真看了看面前这位女扮男装的俏美佳人,义庄阴气重这句话到底没说出来。 卫眠突然反应过来,脱口问道:“相姑?靳绿是个男人?” 顾严真这次没有答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