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四十八)析津府
(一百四十八)析津府
随着金人退往北面,于靖康变中被立为大楚皇帝的张邦昌更加心惊胆战。 自知帝位既不顺天亦不应民意,决心主动退位,重新拥立赵宋。 于是,张邦昌迎回因被削发为尼,阴差阳错躲过破城之祸的哲宗废后孟氏,敬称“宋太后”,后尊“元佑皇后”。 四月初八,即派人将“大宋受命之宝”的皇帝大印送往济州。 康王赵构原本想要“南游”,哪知军士们强硬挽留,不得不在济州停留,此番见印,悲从中来,怮哭跪受,却仍疑心有诈,不肯回开封。 四月十一,元祐皇后孟氏在张邦昌的敦请下垂帘听政,张邦昌退居左相,并在四月十五日,以元祐皇后的名义昭告天下,命赵构“嗣大统”。 三日后,手书传入济州,百官劝进。 四月二十四,几番推辞之后,康王赵构率军向南退到应天府,改年号为建炎。 五月初,康王赵构在应天府登坛祭天,于府衙正厅即皇帝位。 史称“南宋”。 ...... 析津府,辽时称燕,唐王朝治下之幽州,设节度使,乃关中门户,是抵御契丹、奚等民族的一道隘口,沟通南北,为五都之一。 《山野随录》载:安国公顾少棠得长公主之命,驻守幽州,为幽州节度使,统辖檀,蓟,定,恒、易等九州,屯田储粮,抚民生息,外御诸蛮,内安皇权,建黑旗军,所向披靡。 风霜吹荡,已过百年,唐亡后,幽州先成了辽的陪都,辽灭后,在大金治下,开元帅府。 马车辎重二三百辆,一路行进不快,大约十日,刚能远远瞧见析津府外墙。 南北纵九,东西横七,城方三十六里,楼壁四十丈,望楼,吊桥皆备,防守庄严,远眺如庞然大物,幅员宏伟,气势壮阔,远非凉陉一小城可比。 路程不到半日,估摸正午即到。 城中留守的大将应已在城门外等候,完颜什古看了看行进的车队,下马,召来一个小卒牵着白蹄乌,要他在队列左侧慢慢往前走。 扭头找到跟在队伍最前的一架马车,轻盈地攀上去。 外表平平无奇,内里却装饰得十分舒适,三面厢壁都用软皮革夹棉包裹,底板整铺一张茶色织锦棉毯,垫了两层软絮。 赵宛媞盖着一条单衾,尚在昏睡,完颜什古小心近前,探了探她的额头。 怕脆弱易折的帝姬有个好歹,想到金军撤出汴京时,掳走不少巫医乐师等京中巧手。 完颜什古对待并不苛刻,人尽其用,还多留些有技艺傍身的,给衣给食。 都是汴京城里讨生活的百姓,糊口活命是本能,何况完颜什古对他们算得宽厚,于是她来挑人时,便有人自荐,说是在京师里做木活,手艺巧得很。 完颜什古便让他把马车的车厢重新装点,便于赵宛媞休息,应付路途颠簸。 此番能够安然睡眠,亦是好转,完颜什古探过她的脉搏,露出一抹笑容,跪坐在棉毯上,静静地望着赵宛媞——她还没想明白怎么对她好。 扭头想离开时,赵宛媞忽然睁了眼,弱弱地,“阿鸢......” 赵宛媞早醒了,在完颜什古上来之前,只是大病初愈,又身心俱疲,始终恹恹的。 闭目养神,完颜什古进来,赵宛媞不想说话,也就装睡,不料额头感觉凉凉的,完颜什古很小心地探她的是否发烧。 动作皆是谨慎,唯恐吵醒她,赵宛媞藏在锦衾下的手不由自主地攥紧。 心非铁石,数日里昏睡无边,断断续续的清醒里,她知道是完颜什古在照顾她,除了昭宁郡主,不会再有金人同情一个渺小的,被俘虏的帝姬。 努力压实澎湃的心潮,然而完颜什古太过外露真挚,不加掩藏,哪怕赵宛媞闭着眼装睡,也能清楚地感知到一种安静,却隐含热切的目光。 终于,赵宛媞在她要出去的时候,探出手轻轻勾住完颜什古的袖子。 “阿鸢。” 更喜欢她的乳名,赵宛媞弱弱地唤了一声,完颜什古愣了愣,然后眉眼稍稍弯起,唇角飞扬,露出十分漂亮的笑容。 无所芥蒂,她袒诚地表达自己的欣喜,见赵宛媞想要起来,便主动挪过去,用自己当她的依靠,把赵宛媞拥在怀里。 “午后就能到燕京了。” “......嗯。” 赵宛媞心里闷闷的,却明白再如何悲苦思念也是徒劳无功,反而伤身,索性不想,靠着完颜什古,双目盯着起飘的车帘一角,问: “燕京是怎样的?” 赵宛媞不曾远游,除了跟随圣驾外出过几次,未有机会踏足汴京以外的地方。 现在,燕京离汴京很远,却离她很近。 “你可以亲自去看看。” 完颜什古笑着,没有向她描述,只是将双手伸到她的身前,温柔地抱着赵宛媞,“等你身体好了,我带你在城里逛一逛。” “好。” 忽而一阵强风,扯得车帘呼呼作响,赵宛媞被吹得眯起眼睛,偏头躲,完颜什古抬起手替她遮住脸,没让风刮乱她的头发。 少顷,风过去,留得一车干燥,掺着淡淡的草腥气,像她喝的那些药汁,苦涩,丝丝清凉,很特别。 赵宛媞睁开眼睛,深呼吸,转过头呆呆看着平息下来的车帘,想:好劲的风。 汴京从来没有这样的风,春夏秋冬,总是小风徐徐,拂面不寒,哪怕冬雪时亦是温柔,不冻不冷,弱弱地,好像生怕吹病哪家娇惯的娘子。 想着,神思驰往,赵宛媞不由发起呆,完颜什古担心她受凉,赶紧抓过毛毯裹住她的身体,抱得更紧一点。 无人言语,完颜什古抱着赵宛媞坐了许久,才试探着,“汴京是不是不冷?” 赵宛媞愣了愣。 完颜什古没有问过汴京,这是第一次,赵宛媞不知她为何会有好奇,斟酌了会儿词句,开口念道:“九陌六街平,万物充盈。青楼弦管酒如渑。别有隋堤烟柳暮,千古含情。” “......” 字字生动,如画卷徐徐展开,可完颜什古根本不通诗赋小词,别说听不出意思,就是字也想不明白,云里雾里,“这是什么意思?” 一时感慨,又忘了完颜什古是个文盲。赵宛媞想到之前她将张若虚的名作当是敌人的暗语研究,驴唇不对马嘴,噗呲笑出声。 完颜什古正不知如何是好,猛然听见赵宛媞的笑声,先是一喜,继而发窘,唇线绷直,认认真真地想要思考她刚刚说的意思。 可令人尴尬的是,她连赵宛媞念的那句是什么都忘了,脑袋空空。 赵宛媞挪了挪身子,瞥见完颜什古因为羞窘而发红的耳朵,忍不住碰一下。 完颜什古一愣,不自然地扭过头,脸颊似乎也爬上粉红。 “词里说的是汴京市井盛景,”也许是完颜什古羞窘懵懂的情态打动她,赵宛媞真心一笑,娓娓道来,“街市繁华,物产丰饶,青楼里歌舞不停,宴饮不断。” 抛去最后的抒怀,尽量用简化的语言表述,虽然完颜什古还是半懂不懂,但听得认真。 “其实汴京不止有酒肆,”许是词中描述的繁华勾起回忆,赵宛媞有些感慨,不由继续跟完颜什古讲述,“东街巷还有许多茶坊,无论仕女,官家娘子,小郎君,还是过往的游人,都常去里面吃茶。” “宋人也吃用瓮煮的大叶茶吗?” 金人吃茶,上京的街坊两道都有茶棚,拿一口大瓮,倒新鲜的大叶茶煮开,若家中来客,便在茶中加酥油,奶酪,煮成酥油茶。 “我们,嗯......不喝大叶茶。” 完颜什古说得津津有味,赵宛媞想她那粗犷的烹茶手法,有点无奈,“烹茶首要学鉴茶,继而观茶色,看茶形,闻茶香,再品茶味。” “茶色贵白,纯白最佳,黄白次之,青白再次之。惊蛰为候,过犹不及,新芽发寸余,长芽为佳,尤其雀舌,旗枪和翠芽,非长芽不品。” “茶香需以真香为主,茶味应甘而重滑。” 一番品论入木三分,非亲历者不能言,其精细繁琐更叫人咋舌,完颜什古听得目瞪口呆,忽然理解赵宛媞为何喝不惯她煮的大叶茶。 “咳,其实爽口解渴才是吃茶的本质。” 大概怕完颜什古尴尬,赵宛媞赶紧解释,加之说得口干,咳了几声,完颜什古忙把水囊解开给她。 赵宛媞咕噜灌进好几口,完颜什古看着,眼中含情,等赵宛媞缓了渴,“以后你要是愿意,可以和我多说一些。” 对她无疑是极尽耐心,赵宛媞听着,鼻尖陡然发酸,眼泪氤氲,心软软地融化,不由扭过脸,伸手抱住完颜什古的脖子,在她脸上亲了一下。 吻有芳香的温度,完颜什古一愣,好半天才回过神发觉被帝姬主动亲了,唇角压不住地上翘,笑了笑,欢欢喜喜圈住赵宛媞,享受与她的温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