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
为什么
回到牢房,李氏扑上来抓住他的手:“啊冲,你去哪了?”声音里带着濒死之人般的惶恐。 凌冲的指尖穿过妻子散乱的发丝,他和澜澜都不再年轻了,她当初嫁给他的时候还是个可爱少女,那一颦一笑都是他从未见过的风景。二十年前的初见恍如昨日——那个在桃花树下回眸浅笑的少女,如今眼角已爬上细纹。他贪恋地描摹着妻子憔悴的容颜,恨不能将每一道皱纹都刻进魂魄,初见她时他就知道,他躲不掉了,这辈子他都躲不掉了,看不够啊,真的看不够……凌冲红着眼圈,哪怕是此时此刻还是轻声的宽慰着妻子:“无事,你莫要担心,待会儿我们就能见到烟儿了。” 李氏浑身剧震,泪水瞬间决堤。她太了解这个相伴半生的男人,他眼底的决绝比镣铐更令人窒息:“不…啊冲…你不能……”破碎的哭喊卡在喉间,化作撕心裂肺的呜咽。 凌冲将妻子按进怀里,她单薄的脊背在掌下颤抖如秋风中的落叶。这个拥抱太用力,仿佛要把彼此揉进骨血。怀中人发间熟悉的茉莉香让他想起少天幼时,他们一家三口在庭院赏月的夜晚。那时怎会想到,有朝一日要用自己的命,为儿子搏一条生路。 “记住,无论发生什么,都要活下去。”这句话烫伤了舌尖。他何尝不知,对澜澜而言,活着比赴死更需要勇气。可想起神志不清的凌少天,凌冲眼中闪过痛色,他一生拼搏都是为了儿子,少天是他和澜澜生命的延续,是他们穷尽一生相爱的证明,是他们两个如珠如宝的儿子,这件事儿严格来说根本怪不得少天,若说有错,那就是他们生在这个吃人的世界,人人都喜爱权利,金钱,不过是因为能给他们带来高人一等的好处,站在权力的巅峰,除了躲不过上天安排的命定寿岁,只是一声令下就可以令人生,令人死的权利滋味,那是多么诱人的极致自由!可是他不稀罕啊,他不羡慕那龙椅上的权利,也不羡慕那天外的仙。他只是想要儿子活着,他只是想要澜澜好好的活着。 李氏拼命摇头,泪水浸湿了凌冲的衣衫:“我不要,啊冲,我不要你离开我……”李氏突然爆发出的哭喊惊飞了牢窗外的寒鸦。她死死揪住丈夫的衣襟,指甲穿透布料陷入血rou:“黄泉路冷,我陪你走!”泪水在凌冲胸前洇开大片深色,像一朵凋零的墨梅。 凌冲的胸腔疼得要炸裂。他捧起妻子泪湿的脸,拇指拭过她眼尾的细纹——那里曾绽放过全京城最明媚的笑靥:“澜澜……” 正说着,突然听到牢外传来急切的脚步声。 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卷进漫天飞雪。烟娘跌撞而入的身影,像一道劈开黑暗的月光。她一身单衣,肩上和发丝上还落着未融化的雪花,看样子着急出门连狐裘都没有穿。 “老爷,夫人!”烟娘扑到凌老爷和凌夫人身前,眼泪瞬间溢出眼眶:“你们还好吗?少天他……他在哪里?”嘶哑的质问让凌冲肝肠寸断,烟娘转头环顾四周,目光急切地寻找着凌少天的身影。老天爷呀,千万不要让少天有事,天知道这两日她是怎么过的,几乎一闭上眼睛就会看见凌少天被人虐待的场景。她冻得青紫的指尖扒着牢栏,眼中希冀的光芒在看清凌冲伤势的瞬间,一寸寸熄灭,凌老爷都如此,少天又会好到哪里去? “烟儿……”李氏见烟娘如此模样,心疼不已,颤抖着声音说道:“烟儿,此时此刻你更要照顾好自己,莫要冻坏了身子。少天他……”李氏悲从中来,难以继续言说,别过脸去,任泪珠砸在斑驳的地面上。她不敢告诉这个满眼是泪的孩子,他们的少天…… 凌冲也好不哪去,眼中含着泪,尽量整理着自己的情绪,他深知烟娘不会在牢里留很久,时间有限,他只能把要说的话都赶快告诉烟娘:“烟儿……我们……想喝杯你的儿媳茶,可否成全爹娘的心意?” 凌冲沙哑的请求让烟娘浑身发抖。少女跪地的闷响像一记丧钟,烟娘用力点头,泪水却更加汹涌:“这是烟儿应该做的。”为何要在狱中喝着儿媳妇茶,理由似乎不言而喻了,烟娘根本就不敢再往下想。 她来的匆忙,根本没带任何东西,只得掏出身上所有的银子给了狱卒,换来一壶水和一只破杯。 凌冲由李氏扶着勉强支坐起身子。 烟娘从看见凌冲夫妇开始,泪便没有止过,她颤抖着面对凌冲夫妇跪在潮湿的地面上,将水倒进杯中,她双手捧碗,额头重重磕在地上:“爹……娘……请受儿媳烟儿一拜!” 她将水杯高举过头顶,泪水砸在地面,发出沉闷的一声。 李氏将手伸出笼外接过杯,破碗中清水映出三张支离破碎的脸,她沾唇轻抿,而后又喂给凌冲些许。 凌冲饮罢,示意李氏放下杯子,然后列唇对着烟娘一笑:“好孩子...” 李氏低头看着凌冲,抹了把泪,眼中透出一份坚定,她柔声对烟娘道:“好孩子,你这儿媳茶是娘尝过最甜的……”她转头看向隔壁牢笼的杨万洲:“然而你过去给舅舅行个礼。” 杨万洲自然也是聪明人,表妹和林冲的意思已经再明显不过,他压下心头的苦涩,默默点头接受了烟娘的行礼。 “舅舅……烟娘郑重地给杨万洲磕了个头,起身时眼中满是凄楚:“如今发生这样的事,您也多保重。”她转身握住凌冲和李氏的牢房铁链:“爹,娘,我一定会想办法救你们出去的。” 凌冲笑了笑却说道:“烟儿,少天就交给你了……” 烟娘知道公公这是在诀别,泪意立刻再次决堤:“爹,我照顾不好少天,首先还是要爹和娘亲自照顾,将来爹娘还要给我和少天的孩子取名,教导他成人的……” 李氏慈祥地看着烟娘,伸手透过牢栏摸上烟娘的脸,轻轻为她抹去泪痕:“儿啊……照顾少天和你本应该是为娘的责任……可是…是娘对不起你…只是,以后怕是要苦了你了……” “娘,不苦。”烟娘将脸贴在李氏的手上,眼泪又止不住地流下来:“能和少天在一起,烟儿不怕苦,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硬克夫,是我害了凌家……”无能为力都化作了深深的自责,仿佛这样才能让自己好过一点,烟娘紧咬嘴唇,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娘不许你这般自轻自贱!”李氏的手轻轻抚了抚烟娘的脸:“这一切与你无关,是那些贼人作祟……是我和老爷没有福气……是我们享受不到你和少天给我们的天伦之乐,是我们福薄……” 烟娘流着泪摇头,事情到这个地步,每一个人都是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凌冲捂着胸口道:“烟儿……凌家什么也没有了,但还好少天将他最爱的逐月送给了你,它是少天最心爱的马。你一定要将逐月照顾好,将来少天回去,至少还有凌家的逐月陪着他……” “爹,您别这么说……”烟娘拼命摇头,泪水四溅:“少天他会没事的,你们都会没事的,“烟娘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逐月我也一定会照顾好,烟儿等你们回来。” 话未说完,远处突然传来狱卒的呵斥声。时间不多了。 李氏突然抓住烟娘的手,力道大得惊人:“烟儿,答应娘!无论少天醒来后要做什么,你都要拦住他!别让他...别让他做傻事....娘求你……..”这是身为母亲最绝望的托付,是比死亡更痛苦的生存契约。 烟娘感到一阵天旋地转,泪水模糊了视线,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只能拼命点头。 凌冲最后看了一眼烟娘:“烟儿……一定要记住……我跟你说的每一句话……” 狱卒已经来到牢门前。烟娘被强行拖走 “爹——” “娘——” 回望的水眸最后看到的是,凌冲拿起破瓷杯,那杯用破杯盛的水,在昏暗的牢房里泛着微弱的光。 凌冲的动作很慢,仿佛这样就能多看一眼妻子含泪的笑颜,杯中水在透进牢房的光束下泛着莹润的光泽,像极了他们永远无法见证的,某个未出世孙儿的眼眸。 牢房门关的瞬间,烟娘听见牢内传来刺耳的瓷片破碎声—— 为什么?为什么她刚拥有的爹娘,下一瞬又要失去?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