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寒伤水
第七十章 寒伤水
* 一名合格的剑修需经历六大步骤——入门、开墟、得剑、淬剑、洗髓、炼功。只有当全部步骤结束时,才算获得剑修身份。 在六大步骤里,光得剑一条,各宗在实行上就相差甚远。 有需要自己取剑的、有用前人旧剑的、有统一用一把宝剑与数剑并锻后发至弟子手中的、有用剑影不用真剑的等等。 这其中由长老统一发剑的宗门,只有伏虚宗一宗。 作为剑宗第一宗,自然大手笔,就连外门弟子也拿的是能得上了排行的剑。 逢嵩长老常年在外当寻剑人,他眼光独特,不仅能寻剑,还寻得是不同弟子适用的剑。不过她现在还在开剑墟这一步骤上原地打转,想要得剑,不太容易。 六大步骤里,洗髓也可以看作是剑修炼体的过程,只不过体修是实打实的炼体,剑修则是用拔苗助长的方式,快速让凡人身躯产生转变,适应体内气的存在。 此种方式虽快,但日后修炼期间,带来的弊病也不少。 后来,伏虚宗要求全部弟子弃用快方法,必须炼体,为得就是解决这些问题。 内门弟子所住沁髓居原是一处洗髓池,后经填平,与另一处弟子居穿通,合建在一起。 余折慈留林开悟保护李含茂,具体是什么意思,林开悟心知肚明。这是让他留在李含茂身边,时刻将消息传回余折慈耳中。前几日李含茂有事没事都在练基础剑法,回来累得够呛,倒头就睡,他随便进来多少次,她都没醒过。 林开悟想,这种也没什么好交代的内容。 今日不同,出了这么大的事,必须向师兄报告。 他是防着,师兄会在宗内留其他眼线,这种事万一传出去,师兄从别人口中得知,回来还不把他皮扒了。 情况实在特殊,他也不管究竟余折慈是否有空听,自储物袋中取出传音镜就要说话,刚要开口。 岳之问:“怎么,是小师妹有事?” 林开悟看到镜中只有岳之一人,他面前桌上摆着只花瓶,里面没有插花。“嗯,师兄呢?” 他说:“和塑权宗的小师兄一同商议明日行程。” 他说完等林开悟继续讲李含茂的情况。 林开悟看着岳之,他不知道怎么说。 说什么? 说开剑墟这等毫不费力的关卡,就算往里面放只老鼠进去,也能出来,偏偏她失败了,还一连失败两次? 往日里说话毫不留情的林开悟,竟然在考虑要怎么说才能委婉些,不至于把李含茂说成无用之人。 他越是心里组织语言,拖得时间越长,岳之不明白这是出了什么大事,在林开悟犹豫着如何说明事情原委的空档,连忙出去将余折慈找来。 因为有心事,林开悟连岳之何时出去都不知道。 “说。” 林开悟猛地抬头,余折慈的声音将他出走的思绪拽了回来,他接道:“……是,是小师妹的事。” 他嘟哝了一句:“姓李的,你真是给我找事。”随即将今日发生之事大概为余折慈复述一遍,他连李含茂究竟所画为何物也探得清楚。 才从那边脱身,吴升霖话里话外都在打听李含茂的情况,还有那个魔修也是。 一个两个都和她相识,余折慈望着镜中林开悟,“她画得琉璃?” 林开悟点了点头,“是这么说得。” “她画得不是琉璃。” 林开悟被余折慈说得一愣,“那她……” 余折慈道:“她画得还是晶石,只不过她自己分不出来。她本就师从蜀白君,开出晶墟不奇怪。”只不过,他确实没想到,李含茂竟然无法与剑墟产生共鸣…… 其实也很好理解,简单来说就是她根本不适合做剑修。 不过她适不适合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让李含茂做什么,她就得做什么。 这点岳之显然也明白,他低着头,一声不吭。 传音已断,余折慈问岳之:“林开悟统共来了几回信。” 岳之答:“回师兄,只今日一回。” 倘若在这里的人是夏今,兴许还要为林开悟解释。 可他是余折慈一手提起来的人,纵然有心维护林开悟,但不能在余折慈面前耍心眼。 他在心里想,师兄让开悟保护小师妹,实际就是监视她,无论大事小事都要详细汇报,哪怕小师妹今日只出门站着看风景,也要传音告诉师兄,小师妹是哪只脚先出门。 岳之心被高高拽起,久久落不到原处。 他都明白,师兄要龙金顶的人忠诚,最好忠诚到有些愚笨,能为师兄生,能为师兄死。 师兄稳坐龙金顶,他们底下人都遮在影子里,谁脱离,谁就是先死得那个。 余折慈还有其他事,没多说什么,一切都是岳之自己所想。 他提剑出去,“换个人去盯着她。” 来到绣岭后,此处果然满山尸体,在岭中一间庙里,堆着满满一屋魂灯。灭体修的是何人,下个目标在哪里,余折慈必须弄清楚。他目光一转,走出门去。 余折慈是要让李含茂做第二个他。 只有经过千锤百炼,才能成为真正的修仙人。若只是害怕困难就停止不前,这样的人没有生的必要。以往他杀得每一个人,都向他求饶过。求饶用来唤醒人的良知,但对余折慈来说,求饶是一个暗号,是告诉他可以下手的暗号。 “在我回去前,必须让她入练气期,强催、强控……你们看着办。” “是。” “还有——” 岳之不敢抬头,只用听得。 “无论用什么方法,要她杀掉曾澄。” 说过的事,必须做到,李含茂做不到,他就逼她做。 说完这话,余折慈离开。 房间只剩岳之一人。 他不知对何处说话:“听明白了吗?” 桌上花瓶倏然碎裂,清脆响声后化为齑粉。 * 李含茂躺在床上,两手做枕。 她想不明白,究竟是哪步做错,才导致这个结果。越想越气,她在空中挥舞拳头。 怎么所有人都行,就她不行! 李含茂腾地一下坐起身,眼睛四处扫,在看到墙上挂着的桃木剑时,她的眼神定住不动,猛然间想到一个主意。 一个不是算好办法的办法。 她下了床,直勾勾地盯着余折慈给她的桃木剑。 她在想,怎么说桃木剑也算剑。 没犹豫,她摘剑下来,攥剑的手心出了些汗,她多少有些紧张,学着林开悟念口诀。 怕林开悟听到,她声音极小,几乎是只发出一些气音。她在正前方划出一道破口,另一手画了和今日同样的图案。 从她房中央处裂开一道缝隙,李含茂伸手触摸,就入其中。一眨眼,李含茂已在鏖红观内,她坐在一堆白骨中间,眼前一片黑。 她想动,可动弹不得。 哪怕是眼,她都睁不开。 “小友为何再来。” 听此问题,李含茂张开嘴要说话,想不到的是嘴倒是没被限制。 “前辈莫开玩笑,我是因前辈有话不能明说,才选择避开众人,在无人围观时重入此处。” 先不论什么原因导致她开剑墟失败,回来后李含茂反复思考先前发生的事,她察觉到老者或许有话要说,只不过当时没轻易开口。兴许……是因为那个人的原因。 有次李含茂听罗师兄说,上玄门有位厉害的唐师兄,他早以前是器修,后面才进得伏虚宗。 由于器修与剑修在对气使用上,方法基本相同,他顺利进入宗内并在同年拿下上玄门内门弟子的位置。 据罗师兄所言,唐师兄走火入魔前为保rou体不被邪魔入侵,就将身体炼成器。每每器动,都会全身疼痛难忍,叫得凄惨无比。他虽然转而当剑修,却无法改变身体已成器的事实,只能这样继续生活。 唐师兄的身体,是面宝镜。 宝镜照邪魔,盖阴鬼。 凡有邪魔鬼魅入内,他都能照得出来。 有这一点,李含茂认定,眼前老者可能是哪位高人留在柴界飘荡的魂,也许事修成鬼身,所以才如此惧怕唐令沉这面宝镜。 “还不算太愚钝。” 她用耳朵听,从声音可以分辨出来,的确是老者不假,只是不能用眼确认,李含茂始终无法安心。 “多谢前辈夸奖!”她咧了咧嘴。 “小友不要见怪,非我故意将你制在原地,只是想请小友帮忙做个决定。” 决定?什么决定?她支起耳朵听。 “我有个徒弟,从来都不听话,用在我这里学得东西,想要我的性命,你说,我应该怎么处置他。” 李含茂思考着,换作是她做错事,折慈师兄会好好教训她。 就像上次,要她挖曾澄内丹,她不肯下手,即使不停求饶,最后还不是得照办。 事后,让她去领罚,夏今师姐打了十棍,她咬牙才挺下来。 于是她说:“当然该罚。” “因为我师兄就是这般罚我,弟子做错事,师父、师兄就有资格教育大家,不管教弟子如何成材?” “好提议!罚!是该罚!倘若人人都有小友这般果断,修仙人何愁被情爱缠身!” 老者一阵大笑,闪电劈过,他笑声让人毛骨悚然。 她看不到,可却听到雷声、雨声中,前方一点微弱的动静——那是泪滑落在水中的声音。 一滴,只有一滴泪。 可是掉入水中搅得她好心碎。 “是谁在哭?”她急切地问。 老者答:“无人在哭。” 说完这句后,老者动起来,空气里弥漫开的血味让李含茂慌张起来,她说话带点哆嗦:“前……前辈,是否需要晚辈帮忙?要不……把禁制解开……我多少也能帮些……” “……前辈?还在吗?前辈?” 她说个不停,直到听出箱子啪地盖上,地上传来阵阵颤动,而后没多久,李含茂就恢复视线。 刚能看见,她就先将观中看个遍,在找除她与老者之外的第三人,只不过和老者说得一样,这里确实没有多余的人。 须眉皆白的老者在白骨舟中盘腿坐定,他面前摆着三个碟子,第一个碟子倒扣过去,第二个碟子里放着一块骨头,第三个碟子是空的。李含茂仔细观察,骨头像才取不久,上面颜色很鲜,老者指尖沾着些血。 她问:“前辈,这三个碟子为何第一个盖住,第二个有东西,第三个空无一物?可是代表着什么?” 靠自己想不出,李含茂只能求老者解释。 他说:“这分别代表你的三座大山,第一座是身份,你已入伏虚宗,记在龙金顶下,所以已经翻去。” “那第二座山可是入剑墟这事?” “非也,第二座山代表着剑。” 她摇头说:“不对,剑的事,不论我做主,应当由二长老来定。” 老者道:“听命,不如自己做主。我与小友有缘,赠你一物,助你寻得宝剑。” 李含茂目光闪烁,“是什么宝剑……” “凡间有一女子,本不能修仙。她临死前,鬼差告诉她,凡人斩断情缘就能修道成仙,她悟透,拿刀将自己兄长砍杀,他喉头喷出的血渡女子修出气力。她杀掉心上人,将他的尸体和那把刀一同扔入河里,却不知她兄长其实原本是天上仙人,只为见她转世。仙人魂魄与刀炼为一体,在世间留下一把宝剑,此剑就是寒伤水。” 他掌风微震,第二个碟推到她的身前。 “带着它,去寻寒伤水吧。” 她捏住那截骨头,又回到屋中。 她出去后,蜀白君两指点在地上,在他面前的砖迅速变换位置,从下升起个箱子,他向上挑竖手指,箱盖翻开,里面血味扑鼻。 宗新闭着眼,蝴蝶骨已经被掏空。 他的舌头被蜀白君拔掉,从两腮直穿一根刺,中间含着玉珠,早就没办法讲话。 好消息是,他还能听到她的声音。 “徒儿,真是好徒儿。怕她听到,她的好师兄、好兄长正没出息地缩在此处,哈哈哈哈哈……好徒儿,单你一人的命对我而言没有用,我要是你们兄妹二人!”他狂笑不止,癫狂到五官扭曲。 在蜀白君咒骂之际,宗新只是在想,分开后她经历过什么,如何解决吃食问题。 安全吗? 快乐吗? 她过得好吗? 宗新呼吸困难,稍微动一下都有可能扎破内脏,他无法控制口水流到哪里去。此时浑身又脏又臭,他半面脸都泡在血中。早就体会不到具体是什么感觉。 他不后悔杀郑煎,更不后悔临时决定杀蜀白君,他只是后悔当时碰了她。离死不远的时候,他觉得李含茂忘记他是一件好事。 蜀白君扇袖而拂,箱盖翻合,“寒伤水的故事,是时候重演了。” 临合盖前,宗新睁眼向外看。 光一点点抽走,他有些惧怕,但又期待着,他要入梦了。 * 某日,她睡在房中,入梦畅游。 李含茂和另一个不能完全称为人的他在一起。 他的声音曾在入幻后出现过。 在这个归李含茂统治的世界里,也有他的身影。 她问:“你是谁?” 他没有回答。 这里是她的世界,构筑、摧毁,都由她来做主。 可她无法主宰那个人。 于是她又问,问了上万遍,直到腹痛难忍,从她捂住小腹的手指中溢出血,那个人终于肯回答。 他很紧张,“我是梦!” “你是谁的梦?” 他说:“……我是你的梦。” 如果是梦,就会伴随着她,闭眼后与她紧贴。 可他没有,他总是在离李含茂很远的位置,从不靠近她。 他在撒谎。 “你究竟是谁?” “我是……我是你不需要在意的梦。” 今日,她又在做梦。 梦里他再没说话,只是偶尔能听到他在哭。 他哭得很伤心,好像是丢了东西。 李含茂的桃木剑是师兄给得,平日里珍惜的很。 倘若哪日她的桃木剑丢了,肯定也要偷偷哭。 所以李含茂答应他,一定要帮他找回丢掉的东西。 她忍着腹痛,按在带给她痛苦的位置。 一昧忍着,执着向他询问。 “你丢了什么东西?” “你怎么不说话?” “梦,你还在吗?” 她抬头往上看。 天雨往下坠。 她从梦里醒来。 “师兄!师兄!师兄!” 李含茂大喊,喊到她浑身出汗,眼底发热,她拽着自己的头发扯,手在床沿锤出血,直到林开悟撞门而入才停下自虐。 “怎么了!” 他进来,带来了风声、雨声。风吹凉她的汗,林开悟看着坐直喘息的李含茂。她穿得单薄,裸露在外的肩膀白皙单薄。从他的方向,能清晰看到李含茂脸上静止的哀伤。 她是明月盘,在林开悟眼里正转、倒转,他不敢呼吸、不敢眨眼、不敢正视她,更不敢背过身去。现在无论他要做什么,都会惊扰她, 两人就这样定住。 她转身下地,手上的血滴在地上。 林开悟终于得以大口大口喘气。 李含茂两行泪落下。 她叫道:“师兄。” 林开悟误以为她喊得是自己。 “我在。” 她低头看向小腹,上面没有伤口。 梦就是梦,不用当真。 李含茂望向外面,手里攥着骨头。 远处天空中雾气遮夜,再怎么拼命看,都望不到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