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观察者

    夏珂珂第一次见到韶阳，是在医学院和艺术楼之间的中庭。

    那天阳光很好，风里带着初秋的凉意，她抱着画板匆匆穿过石板路，赶着去写生课。就在拐角处，她撞见了他，一个身形修长的男人，白大褂松散地披在肩上，袖口卷起，露出线条分明的小臂。他正低头和身旁的女生说话，嘴角噙着笑，眼尾微微弯着，像是一幅精心构图的光影画。

    夏珂珂的脚步不自觉地慢了下来。

    她认得他。或者说，整个大学城没人不认得他——韶阳，医学系研二，传闻中的“百人斩”。

    学校里关于他的传闻很多。有人说他温柔体贴，是完美的临时男友；也有人说他薄情浪荡，从不对任何人认真。

    无论哪种说法，都掩盖不了一个事实——他很好看。

    不是那种张扬的英俊，而是带着一种令人屏息的干净气质、一种明亮到近乎冷淡的精致。他的眉眼像是被手术刀精确雕刻出来的，鼻梁高挺，下颌线条干净利落，连微笑的弧度都像是计算好的，多一分太热切，少一分太疏离。

    夏珂珂无法停下自己盯着他看的视线。

    她注意到他搭在女生腰上的手，指节修长，指甲修剪得一丝不苟，像是随时准备戴上医用手套。女生仰着脸对他笑，而他低头回应，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温柔且虚假。

    没错，“假的。”

    夏珂珂脑子里突然冒出这两个字。

    她说不清为什么，但就是觉得，他的笑意没有抵达眼底。

    她鬼使神差地摸出速写本，用炭笔飞快勾勒他的侧影。线条在纸上流淌，她捕捉到他微微偏头的瞬间，喉结的弧度，还有他垂眸时睫毛低垂的角度，像是某种隐秘的标记。

    她画得太专注，以至于没发现他已经看了过来。

    直到——

    “你在画我？”

    低沉的嗓音在耳边响起，夏珂珂猛地抬头，正对上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手里的炭笔在纸上划出一道突兀的痕迹。

    韶阳就站在她面前，距离近得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消毒水味，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水尾调，和他本人的外表看起来背道而驰，是种相当冷冽的气息，仿佛是沉木和酒精的混合体。

    他垂眼看着她手里的画，唇角微扬。

    “画得不错。”

    夏珂珂的耳根瞬间烧了起来。她慌乱地合上速写本，可他已经伸手按住了本子边缘，指尖若有似无地擦过她的手指。

    “你看了我多久？”他问，声音很轻，带着点探究的笑意。

    夏珂珂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他的眼睛是浅褐色的，在阳光下虹膜亮得几乎透明，像是某种变温动物的瞳孔，冷静地观察着她的反应。

    他在审视她。

    这个认知让她心脏猛地一跳。她本能地后退一步，画板撞在身后的石柱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韶阳挑了挑眉，似乎对她一惊一乍的反应很感兴趣。

    “吓到你了？抱歉。”他移开点在速写本上的手，声线里藏着懒散的温和。

    夏珂珂没回答，只是觉得传闻里那些香艳的故事，和眼前这个连袖口的纽扣都系得一丝不苟的人，忽然对不上号了。她攥紧了画板背带，转身就走。

    第二次是在食堂。

    夏珂珂端着餐盘找座位时，余光瞥见韶阳坐在靠窗的位置。他对面是个长发女生，正笑着用叉子卷起他盘子里的意面。韶阳没阻止，只是微微倾身，就着女生的手咬了一口。

    夏珂珂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僵在原地，餐盘里的番茄汤随着她停顿的动作晃出一圈涟漪。她认得那个女生，是外语系的系花，更是校园表白墙上的常客。

    韶阳似乎察觉到视线，抬眼望过来。夏珂珂慌忙转身，差点撞上了路过的同学，赶紧稳住餐盘才算没有把饭菜泼到别人身上。她感觉有目光烙在自己背上，像被人用手术刀划开了一道口子……

    等她找了个远远的位置坐下，佯装无事地吃了几口饭，再抬头时，韶阳的座位已经空了，只剩那盘吃了一半的意面。

    第三次是在校车站。

    下雨天，夏珂珂躲在站牌下避雨，忽然看见韶阳撑着伞从医学院方向走来。伞下不止他一个人，一个娇小的女生紧紧挽着他的手臂，整个人几乎贴在他身侧。女生仰头说了什么，韶阳便低下头，嘴唇几乎碰到她耳尖。女生咯咯笑起来，包裹着长长美甲的指尖在他胸口暧昧地画了个圈。

    雨丝模糊了视线，但夏珂珂还是看清了女生的脸。好像……是音乐学院的钢琴特长生，上个月校园歌手大赛的冠军，当时闹得声势浩大，学校里为了拉票甚至成立了临时后援会。

    校车进站的引擎噪声中，韶阳转头看向站牌。夏珂珂来不及躲闪，隔着雨帘对上了他的眼睛。

    他微微挑眉，嘴角勾起一个模糊的弧度，然后从容地护着女生上了车。透过水雾弥漫的车窗，夏珂珂看见女生靠在他肩上，而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正把玩着女生的一缕头发。

    第四次是在图书馆。

    夏珂珂蜷在社科区角落画速写，原本下笔如有神的铅笔尖却在纸上顿住。斜前方的医学期刊区，韶阳正和一个短发女生共看一本《神经解剖图谱》。女生的手覆在他翻页的手背上，指尖自然地摩挲着他的腕骨。

    她下意识翻到新的一页，铅笔快速勾勒起来：女生踮起的脚尖，韶阳低垂的睫毛，还有两人交叠的手指。

    “原来你在这里。”

    温热的吐息突然拂过耳畔，夏珂珂差点失手摔了速写本。韶阳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后，手里拿着两本《欧洲古典油画技法》——这……没记错的话好像应该是她上周预约的馆藏书籍。

    “借阅处看到你的学生卡。”他把书放在桌上，指尖在借书卡“夏珂珂”的名字上轻轻一点，“油画系大三？”

    夏珂珂慌里慌张想合上速写本，但已经晚了。韶阳的目光落在翻开的纸页上，那里是他和短发女生亲密的侧影，连他翻页时袖口的纹理都一一细致还原。

    “我……”

    “这里，透视有点问题。”他忽然俯身，铅笔被他修长的手指转了个方向。木质铅笔在他手指间好像拥有了体温。

    夏珂珂怔怔看着他示范的笔触，发现他画解剖图的笔法竟和素描技法出奇地相似。

    “你懂绘画？”

    “只是学过几年素描。医学院的必修课。”韶阳的气息依然像初遇时一样，带着淡淡的消毒水味，只是这次混着好几缕陌生的香水尾调。那些香气萦绕在他身上，却无法完美融合，简直像要争抢领地似的，互相撕扯、覆盖。

    夏珂珂此时意识到了，那个短发女孩可能并不是今天唯一一位和他有过肢体接触的女生。

    韶阳没再说什么，很快转身离开，白大褂衣角带起一阵轻微的气流。夏珂珂发现他走路很轻，像猫科动物收着爪尖。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哲学区书架后，她才后知后觉自己忘了问：他为什么要特意给她送书？

    深夜的寝室里，夏珂珂在速写本新一页写下日期。

    四幅素描整齐排列：学校中庭里对话的男女，被投喂的温柔学长，雨伞下的暧昧剪影，以及……图书馆里的亲密翻页。每幅画的角落都标注了时间和女生的特征，长发、系花、钢琴特长生、短发……

    铅笔悬在纸面许久，最终在空白处画下一只被解剖的蝴蝶。

    她不知道的是，此刻医学院实验室的灯光下，韶阳正用手术刀削尖一支铅笔。解剖台旁的手里相册里，有四张从不同角度拍摄的照片，镜头下怯生生像做贼似的夏珂珂，每一张的她都在过于认真地观察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