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伊始
四、伊始
浮塵宮。 雖是何焉相當熟悉的名字,然而實際上他完全不了解這個地方,只知聆春居乃至整座覓靈山、甚至放眼所及的遼闊天地,都屬於浮塵宮管轄,而自小陪伴他長大的朱砂與石青,亦是奉浮塵宮代理宮主蒲邑舟之命,負責照顧他的生活起居。 直至今日,何焉才親眼看見它的全貌。 飛劍行至殿前逐漸消散,化作氤氳白光隱去,明淨濁雙腳踏上白玉石階,在抵達大殿門前時才終於放下何焉。 空蕩蕩的殿宇中不見人影,只有大片詭譎瑰麗的巨型壁畫環繞,四周無多餘擺飾,過度簡樸的陳設與恢弘氣派的外觀迥然相異,越發顯得殿內寂寥冷清。一群雄偉壯碩的四角銀鹿似乎佔據此地已久,見有生人擅闖宮殿,圓滾滾的水藍大眼靈動有神地打量何焉,卻沒有多少敵意。 何焉緩步走進大殿,正中央是一潭由玉石砌成的清池,通體雪白的不知名神樹根植其中,茂盛的細長枝條似岸邊垂柳般懸著繁密樹葉,夾雜許多珍珠大小的纍纍果實。 「那是神木『浮塵』,浮塵宮之名的由來。」 聽見明淨濁簡明扼要的介紹,何焉才回過神,看向不知何時圍靠過來的幾隻小銀鹿,十分不解,「怎麼沒有半個人?」 明淨濁笑道:「宮裡的人本來就少,師兄們大半時間還都耗在外頭,幾個留下來的弟子也很少露臉,久而久之大殿就被這些傢伙佔據了。」 他伸手想摸小銀鹿的頭,卻被兩雙銀色幼角頂開,只得無奈苦笑:「還是一樣討厭我啊。」 相較於對明淨濁的嫌棄,小鹿們倒是出乎意料地親近何焉,被觸碰鹿角也沒有反抗,還迎上前蹭了蹭何焉的腿。 何焉蹲下身心不在焉地逗弄小鹿,明淨濁見狀輕嘆道:「神獸夫諸果真敏銳,牠們特別喜愛純淨無瑕的靈氣。」 何焉撫摸銀鹿的雙手停頓,猶豫片刻仍是忍不住吐出疑問:「師兄今天帶我過來,是因為傷勢還沒復原嗎?」 「啊?」 「如果需要的話,我隨時都能幫忙。」 明淨濁一聽,馬上擺手澄清,「不不不!不是不是,你誤會了,我只是純粹想帶你出來看看罷了,沒想做什麼!」 何焉茫然,又聽明淨濁繼續道:「我從邑舟師兄那兒聽說,你從來不曾離開過聆春居,我覺得你應該會想出來走走,就擅作主張帶你過來了……還是說,你有什麼想要的東西嗎?我都可以想辦法幫你拿到。」 看著何焉淡漠的表情,明淨濁越說越心虛,明明只是想表達感謝之意,卻因為從來沒有討人歡心過,怕弄巧成拙。 釐清明淨濁用意後,何焉暗暗鬆了口氣,「謝謝師兄,但我並沒有特別想要什麼,只要師兄沒事就好。」 明淨濁撓了撓頭,感到無所適從,隨即想到方才御劍時少年的表情,又試探著詢問:「要不……我再帶你四處轉轉吧?浮塵宮挺大的,指不定哪兒會有你感興趣的東西。」 何焉抬頭睜大雙眼,立刻起身站到明淨濁身邊,臉上雖然沒有表情,但尾隨著明淨濁的步伐卻帶著連他自己都沒察覺的雀躍。 明淨濁揉著胸口,感覺心跳快得異常,他不等何焉走下石階,長臂飛快將人摟進懷中,再次跳上飛劍。 白雲靄靄,碧空如洗,明淨濁踏飛劍徐行,清朗嗓音在空中顯得些許模糊,何焉只得靠得近些聽。 「我問過邑舟師兄了,往後你可以隨意出入浮塵宮上下任何一個地方,沒人會限制你,」也許是怕何焉聽不清楚,明淨濁的聲音比平時大,講得也不快,「可是你絕不能踏出浮塵宮地界,沉天大境已經變得越來越危險,如果真想出去,一定得找個師兄陪你。」 何焉好奇他口中不曾聽過的陌生詞彙,「沉天大境?」 「就是我們現下所在的世界,」明淨濁伸手指向腳下,意即涵括了整座天上島,以及生意盎然的山林大地,「境外世界的人們一般是這麼稱呼的。」 望著浩瀚雲海,何焉臉上第一次露出訝異的神色。 他想那些五花八門的文人遊記寫的果真沒錯,蒼茫天地遼闊無垠,縱有遊歷四方之志,欲以一介凡俗之軀行遍諸天萬界,無異於白日作夢。 何焉繼續追問:「明師兄去過大境外的地方嗎?」 此時飛劍恰好經過一座浮空島前,明淨濁正要回話,島上一間憑倚古樹而建的華屋卻突然傳出轟然巨響! 兩人不約而同望向騷動方向,只見縷縷顏色詭異的棕綠濃煙自窗口湧出,冉冉飄升至澄澈青空,一名高瘦男子捂著鼻推門走出,他揮手散去身邊團團圍繞的煙霧,得救似的深深吸吐了好幾口氣。 明淨濁御劍飄移至附近,笑著對何焉說:「正好,認識一下咱們浮塵宮行走的靈器庫。」 儘管隔著段距離,何焉仍能嗅到那綠煙的刺鼻異味。他揉揉鼻子,還在遠處偷偷打量時,對方已察覺來人,邁步朝他二人走來。 男子外貌年輕,一頭茂密長髮卻已摻雜不少斑白髮絲,衣著邋遢不修邊幅,一雙垂眼看似倦怠無神,視線卻給人一種被從上到下仔細評估的不快。 在這白日朗朗的大好晴天,他的腰側竟懸著一柄素白紙傘,甚為古怪。 他饒有興致地盯著何焉,腔調慵懶地調侃道:「六師兄這是從哪兒搶來的小美人,竟生得如此水靈。」 「別胡說八道,」明淨濁叱道,轉向何焉時聲音又變得溫和,「他是浮塵宮的弟子,尉遲脩,是一名煉器師,別名『不修』,你叫他尉遲就行。」 何焉眨眨眼,大致能理解此人別稱的由來。 明淨濁接著對師弟說道:「這是何焉。」 尉遲脩點頭,卻遲遲等不到明淨濁接下來的說明。 「……然後呢?沒其他的了?」 具體身分?人哪來的?來幹嘛的?明淨濁隻字未提,搞得尉遲脩摸不著頭緒。 明淨濁斟酌用詞,才開口解釋:「還記得嗎?他是師父十六年前抱回來的那個孩子。」 尉遲脩一愣,頓時瞭然,聯想到數月前明淨濁那棘手的寒毒之症,重新落在何焉身上的目光只剩訝異,「原來是那二形子,沒想到竟已成長至此。」 見少年容貌精致、模樣乖巧,尉遲脩笑了一聲,隨手抽出腰間那柄油紙傘,逕自遞向何焉。 「既是師父帶回來的,退一萬步來說勉強算是小師弟……抱歉啦!我現在身上沒啥好東西,初次見面,這把傘就送給你遮風避雨了。」 他瞧何焉身著一襲無垢白衣,整個人乾乾淨淨不染塵埃,又笑道:「小小年紀,穿得像個老道人似的。」 何焉還在發楞,明淨濁已說道:「收下吧,能派上用場的。」 方才還覺得這柄傘定有蹊蹺,沒料到下一刻就落到自己手中。何焉嘴上道謝,內心五味雜陳,甫接手便發覺傘身輕盈異常,裡頭蘊含強大力量,握柄傘面質地細膩非尋常木材紙料,卻分辨不出是以何種材質打造。 「此物名為『紅顏』,注入靈力就可開傘,防水防風防火防宵小,非常好用喔!」 何焉被尉遲脩的語氣逗樂了,手指撫過縞白傘面,疑惑道:「為什麼要叫『紅顏』?它明明是白色的。」 尉遲脩神祕地笑了,「說來話長,你不會想知道的。」 何焉也只是隨口問問,小孩子心性,得到了新玩意兒就跑到一旁,開始埋頭研究新入手的靈器。 明淨濁望向那間煙霧已經散盡的屋子,納悶道:「你剛在幹啥呢?搞得烏煙瘴氣的,小心三師兄來揍人。」 「說到這個!師兄啊!你手邊可有多餘的熾金石?」 「前些時候不全給你了嗎?」 「早用光啦!」尉遲脩雙手一攤,示意明淨濁進屋瞧瞧。 這專屬尉遲脩的煉器房佔地不大,屋裡配備倒是一應俱全,各種材料雜亂無章地堆疊在角落,一口髒汙的青鼎還在不斷散發出惡臭。 尉遲脩從青鼎內取出一顆鴿子蛋大小的圓珠,水色透亮流光溢彩,充盈靈氣在其中悄然脈動,正是明淨濁擊殺千年陰諧後取回的妖丹。 「這鬼東西真是嬌貴又難纏!一碰著真火寒氣就要被烤乾,凡火又融煉不了,我本想用熾金石試試的,結果手邊存貨沒了,才拿其他替代品……哪知道爐子都燒炸了,整顆珠子還是完好無損。」 尉遲脩一邊叨念著一邊收拾殘局,沒絲毫招待客人的心思;明淨濁也不在乎,邊聽著師弟抱怨邊望向窗外玩著傘的何焉,明顯心不在焉,張口隨便敷衍道:「熾金石是吧?改日我再帶一點給你。」 「那師兄你呢?抱著小爐鼎跑這兒來幹嘛?」 「別那樣叫他,他有名字的。」 「知道知道,何焉嘛!」尉遲脩平時就沒個正經,對著端方儒雅的師兄就更愛瞎扯些葷話,「我還以為師兄祛毒後嚐到了甜頭,秉著友愛同門的精神,想讓師弟我也試試爐鼎的滋味……」 「都讓你別胡說八道了!」 明淨濁恨不得縫上師弟那張嘴,一腳狠踹他小腿,只聽見尉遲脩吃痛地叫了聲,抬頭卻發現他神情嚴肅,手指抵著下顎若有所思,完全不見方才吊兒郎當的樣子。 「怎麼?腿斷了?」 「爐鼎?」尉遲脩彷若未聞,一個人自言自語,「真火易焚,地火性溫……以其身……借其力……催動靈火……說不定,可行?」 正巧這時外頭的何焉發出驚叫,明淨濁顧不上尉遲脩,連忙趕到何焉身邊。 煉器房裡,尉遲脩的視線穿過窗格投向何焉,那少年握著成功展開的紅顏傘,臉蛋紅撲撲地展現給明淨濁看。 尉遲脩心想,這可真得好好感謝師兄,為他帶來一個絕妙的主意。 同一時刻,位於浮塵宮南邊的瘴嵐谷中,濃郁惡氣正不斷湧出,幾乎籠罩了方圓百里內的樹林。 過往生機蓬勃的山谷陷入死寂,許多瀕死的草木受惡氣汙染,形成毛骨悚然的艷麗色調,一叢叢自岩壁縫隙間生長出來的已不是花草,而是黑紅交雜的怪異絲線,活像縷縷沾黏著鮮血的髮絲,漫無目的地四處延伸。 青年已在此地觀察許久了。 他杵在原地一動不動,整個人冷硬如堅石,周身散發出沙場將士的肅殺之氣,令人打心底膽寒,連那蠢蠢欲動的絲線似乎也感受到威脅,徘徊在青年腳邊不敢輕易近身。 他冷眼看著手指發出紅光的靈戒,旋即揮舞手中長槍,將槍尖重重鑿入岩地之中! 霎時谷底似有地牛翻身,整座瘴嵐谷開始劇烈搖晃,盤踞各處的詭絲如遭雷擊,爭先恐後縮回石縫深處;待震動逐漸平息,地面已看不出絲毫異狀,彷彿那遍地黑紅絲線交織的場景都是他臆想出的幻覺。 青年漠然,單手拔出那柄鋒銳銀槍,身形閃瞬隱去,下一刻已不見蹤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