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清晨六點四十五分，碧藍診療所靜謐得只聽見空調運轉聲。

    一樓診間的燈尚未打開，窗簾半掩，外頭的天光淡得像被水稀釋的藍墨。

    廚房傳來玻璃杯被水流沖刷的聲響，廚具排列得整整齊齊，蒼穿著黑色衛衣，捲起袖子站在流理台前，將早餐擺進兩個便當盒裡。他動作俐落，每一塊煎蛋都切得整齊，像手術刀畫過器官邊緣那樣精確。

    清風打著呵欠下樓，還在扣著睡衣的扣子：「今天你幫我們準備便當？」

    「剛好有剩下的食材。」蒼語氣淡淡地說，合上便當蓋時沒有多餘聲響。

    清風沒說話，卻下意識地露出笑容。他知道這代表蒼今天心情還不錯。

    二樓是房間區，有蒼自己的主臥、清風與亞洛的兩間房，以及共用的洗衣間和閱讀小客廳。三樓頂樓則有一處露台和卯花的藥草種植空間，平常是放鬆和喝酒的地方。

    而最特別的，是地下室。

    那裡是卯花的「魔法實驗室」，一般診所不會出現的高階儀器、冷藏槽、壓力箱、標本瓶與各種藥劑排得密密麻麻。只有蒼可以自由進出。

    此刻，卯花正盤坐在樓梯轉角處的沙發上，頭髮還亂翹著，手裡捧著熱牛奶，眼神望向樓下的廚房：「早上這麼安靜，是因為亞洛還沒起來吵嗎？」

    「他昨天通宵打電動。」清風回答，一邊伸懶腰，一邊坐進餐桌旁。

    「我以為他說的是『訓練腦部靈活度』的課程。」蒼抬眼一瞥。

    「他說什麼你都信的話，大概連這診所都會變遊戲場。」卯花喝了一口牛奶，瞇起眼：「欸，說到

    這個，那個你昨天撿回來的……還在昏著？」

    蒼沒回答，反手把便當收進保冷袋中，然後轉身走向通往地下室的門。

    「我下去看看。」

    門吱呀一聲打開，裡頭燈光微弱，像潛水時看到的水下光影。空氣中有藥水味與鐵銹味混合，是死與生的分界線。

    他一步一步走近地下室角落的病床。

    那人還沒醒來。

    長髮散開，覆著蒼白的頸骨與鎖骨，手臂纏著繃帶，嘴角有尚未擦乾淨的血漬。看起來依然警戒，哪怕閉著眼也彷彿隨時要起身拔刀。

    蒼看著他幾秒。

    ——比想像中還命硬。

    他伸手替他量測體溫與呼吸。指尖觸到額頭的瞬間，那人眉心微蹙。

    下一秒，眼睛猛地睜開。

    約的第一反應不是驚慌，而是迅速坐起，伸手往腰側探去。

    「你要找的刀我先幫你放起來了。」蒼站在一旁，語氣平靜得像在問早餐要不要加蛋。

    約的喉頭滾動一下，目光迅速掃描四周，肌rou緊繃得像一張弓。他的聲音啞得像砂紙：「你是誰……這裡是哪？」

    「碧藍診療所。」蒼淡淡說完，彎腰將儀器數據調整好，「我不會問你從哪裡來，也不想知道你經歷過什麼。」

    他轉過身，看著約那雙仍滿是敵意的眼睛，語氣冷靜：「但你別死在我床上。」

    頓了頓，語氣像講完一句醫囑：「要活著，就得付醫療費。」

    「誰要你救了我啊……」約咬牙，掀開被子想起身，腳剛踩在地板上，身體卻猛地一陣劇痛襲來，整個人跪倒在地。

    他捂住腹部，指縫間滲出血來——傷口裂開了。

    在樓上吃早餐的清風聽見聲音，第一時間衝下樓。

    「蒼大哥！那人醒啦？」清風一看見約捂著肚子半跪在地，嚇了一跳，「唔哇，你不要亂動啊！」

    亞洛也跟著探頭：「唉唷唉唷唉唷，才醒就這麼激烈，這診所果然不太平靜。」

    蒼蹲下，無視約怒視與抗拒的眼神，動作熟練地撕開繃帶查看傷口情況：「縫線裂了。早知道多縫幾針。」

    「你們到底是誰……」約虛弱地低吼。

    「醫生，診所助理，打雜的。」清風聳肩回應：「還有一個地下黑醫，正在喝牛奶。」

    樓梯口傳來卯花的聲音：「我聽到了喔，傷口又裂了是嗎？」

    下一秒，她穿著實驗服、拖著拖鞋下樓，嘴裡還叼著一根餅乾：「我昨天三點才睡欸，不要一大早叫我幫你縫回去好嗎。」

    約看著這些看似輕鬆自在、卻又完全掌握他狀況的人，頭皮發麻，低聲問：「……這是什麼詐騙診所嗎？」

    蒼站在一旁，看著約瞪著帳單時額角抽動的表情，不知為何視線停留得比平常更久。   他不是第一次帶傷者回來，有醉漢、傭兵、甚至逃犯，但沒有一個人像這樣，在半昏迷時還能拔刀，在全身

    是傷的情況下仍然咬牙不肯示弱。

    ……看起來不像會乖乖留下來的類型。

    他這樣想，卻又隱約期待對方會留下來。

    「很誠實的診所喔。」卯花走近他身邊，從口袋裡掏出一張帳單，上面白底黑字：「緊急手術費   200,000元整。」

    約瞪大眼：「你們搶劫啊——！」

    「如果不想付現金的話，」蒼開口，語氣依然冷靜得讓人捉摸不透，「診所剛好缺會計和助理。」

    約一愣，還沒反應過來對方說的意思。

    「你身體撐得住的話，可以留下來工作。薪水不錯，包三餐和住宿。」蒼抬起眼，像是說著某種日常的規則。「如果沒問題，就簽合同吧。」

    「你們這診所真有病……」約低聲咕噥著，一邊咬牙捂住腹部的傷口，一邊努力撐起身坐回床沿。

    「先說清楚，我只是暫時留下來，等我傷好了就走。」他語氣強硬，眼神卻不自覺飄向蒼，像是在觀察他的反應。

    蒼沒有表情地點頭：「那就暫時工作，暫時吃飯，暫時活著。」

    「混蛋……」約小聲罵了一句，卻沒有再反駁。

    清風湊過來笑嘻嘻地說：「歡迎加入最怪的一家人，約先生。」

    亞洛在旁邊補刀：「記得幫我結帳的時候不要偷偷加班費。」

    約無視他，視線掃過這個奇妙的診所空間。

    這裡的空間比他預期的大，雖然外觀看起來只是普通的三層樓民宅，但內部像是經過特別設計：一樓是接待與診間，簡潔俐落，櫃檯後有個資料櫃，牆上貼著排班表和採購清單。二樓是私人區域，有一處帶書牆的小客廳，三間房分別給蒼、清風與亞洛住。頂樓則種滿藥草與奇形怪狀的花，有吧台和吊椅，一看就知道是卯花的地盤。

    「會計的工作……你確定要交給我？」約挑眉問。

    蒼一邊拆開病歷夾，一邊語氣平淡地說：「我也能做，清風也行。但他已經夠忙了。」

    清風正整理醫療櫃，一臉感動：「我終於不用再和帳單鬥爭了嗎……！」

    蒼補了一句：「交給亞洛我不放心。」

    「誒誒！？為什麼是我？我數學很好欸！」亞洛跳起來抗議。

    清風搖頭：「你上次用毛豆折扣券抵掉藥品成本，還說是創意會計學。」

    「那明明是環保節約概念！」

    約看著這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鬥嘴，心中那層緊繃的警戒不知不覺放鬆了一些。他坐在沙發上翻著那本職員手冊，裡頭詳細列出工作內容、採買流程、庫存表格甚至有標示好格式的報表範本。

    接下來幾天，清風吃完早餐後，端著空杯晃到地下室，順道看看正在對著帳冊皺眉的約。他沒打擾，只是靠在門邊看了幾秒，等約發現他時才開口：「這幾天還習慣嗎？對了，我可以帶你熟悉診所剩下的空間，像是醫療器材庫、藥品冷藏櫃，還有頂樓花園……啊，廢棄儲藏室也算啦，雖然沒什麼用。」

    清風一邊記錄清單，一邊補充：「早午餐輪流做，沒有限定一定要煮什麼，能吃飽就好。除了

    亞洛，他不能碰廚房，他煮的東西吃了會送急診。」

    「喂！我上次那個辣椒味布丁明明很創新！」樓上傳來亞洛的反駁聲。

    「沒人在餐桌上想吃懷疑。」清風回了一句，然後笑著看向約，「晚餐自理，有時候會一起訂外送。浴室、廁所、倒垃圾也是輪班。」

    「……你們規則還挺多的。」約雖嘴上這麼說，手卻已經在翻那張輪值表。

    「其實這樣大家住起來比較自在啦。蒼大哥雖然看起來冷冷的，但其實是個不錯的主管。」清風眨了眨眼：「只要你把事情做完，他基本不太管你幾點睡、幾點起。」

    「他太冷淡了吧。」約小聲說了句，語氣中藏著一絲不服氣。

    「他就那個樣子啦，話不多，但會記得我們不喜歡什麼、喜歡吃什麼。只是都藏著不說而已。」清風說著，頓了一下，又好奇地問：「對了，你之前是做什麼工作的？還是學生？」

    約神情微滯，視線從輪值表挪開，淡淡地說：「……沒什麼特別的。」

    清風識趣地沒再追問，只是笑著拍了拍他的肩：「沒關係啦，大家都有不想說的事。不過現在這裡是你的新起點了，至少……我們這裡不會有人逼你說。」

    清風笑著補充：「還有啊，診所每個月會去一次大市場採購生活用品和食物，想吃什麼記得提前寫在購物單上。基本上老闆買單。」

    「……福利還挺好的。」約低聲嘟囔。

    「加班的話也會補加班費啦，但我們基本不加班，除非亞洛又搞出什麼意外。」清風攤手說。

    ——

    某天下午，約正在檢查藥品庫存，發現有幾瓶標籤模糊的瓶子被收在最角落。

    「這批藥……是哪來的？」他皺眉，從冷藏櫃最底部取出那瓶灰白色液體。

    卯花正從樓上走下來，聽見他的話，回得有些含糊：「那批是備品，來源……你別太管就好。」

    蒼站在遠處，沒說話，卻不動聲色地將那瓶重新收回盒子裡，鎖進藥櫃。

    約看了她一眼，沒有繼續追問。

    隔天早上，他準備去倒垃圾時，忽然在垃圾桶邊的紙箱縫隙中發現一枚掉落的徽章。

    灰黑色的金屬製，中央是一個斷裂的DNA圖騰。

    他盯著那徽章愣住。

    那是研究所的舊標誌。

    他沒作聲，只是悄悄將它收進口袋。

    ——

    晚上下班約去洗澡時，發現自己沒有拿換洗衣物。

    他站在浴室門後懊惱地低聲咒罵，正想用濕毛巾勉強遮掩身體衝出去時，門外忽然傳來熟悉的腳步聲。

    「你衣服忘了吧。」蒼的聲音隔著門傳進來，語氣一如既往地淡。

    「……你怎麼知道？」約警戒地反問。

    「你什麼都沒拿進去，毛巾還掛在門後。」

    門縫下一角被輕輕塞進一袋乾淨衣服和浴巾，約一怔，看著那整齊摺好的T恤和寬鬆的棉褲，有種說不出的情緒堵在胸口。

    「……謝了。」他語氣有些彆扭。

    「快點擦乾，別感冒。」蒼說完，沒再多話，腳步聲逐漸遠去。

    約看著那袋衣物，咬了咬唇，低聲自言自語：「真是個混蛋……但偶爾也會讓人覺得不是那麼討厭。」

    ——

    早上十點，蒼在核對工作報表時，無意間盯著約認真計算的側臉看了一會。

    「……你到底是男是女？」蒼問，語氣不重，卻帶著幾分真實的好奇。

    約抬起頭，瞬間變臉：「當然是男的！」

    他語氣太大，傷口一抽，頓時疼得臉色發白。

    蒼淡淡地說：「不要那麼激動，縫線會崩。」

    約咬牙：「你才崩……」

    「是你的腹部，不是我。」蒼說完便繼續低頭算報表。

    之後約連續幾天被安排清點醫療儀器與帳冊。

    「你就先熟悉一下空間和表格，有什麼不會的問清風，亞洛也能幫……一點點忙。」蒼說完，拍了拍他的肩就走了。

    約盯著那些花花綠綠的資料表沉默三秒，然後低聲說了一句：「……我果然是來還債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