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琴酒/剧情/我的医生,我的弱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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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加利福尼亚州,洛杉矶。 今晚阴雨连绵,天空萎靡低垂着。在遥远的尽头处,楼厦巍峨的天际线呈现出一大片模糊不清的黝黑色彩,霓虹灯在其中持续发亮,明亮的人造光努力驱散受天气影响而略显低落的城市氛围。 忙碌不已的藤濑卓抽空瞥了眼窗外,看到晦暗沉重的云翳像是内部藏有什么恶意般缓慢而持续地翻涌,过分潮湿的空气受此影响凝结成细小的水珠,将落未落的雨雾几乎要压到斑斓的招牌。 恰在此时,手机因收到邮件嗡嗡振动两下。 他暂时没空理会,麻利地把伤患肩上的枪伤包扎完毕,仔细确认对方的所有伤势都得到了妥善处理后才舒了口气,摘下橡胶手套,从外套的宽兜里拿出手机。 [突发工作,晚归,勿念。] 熟悉的口吻,不用看邮箱地址都知道是谁。藤濑卓扬了扬眉毛回了句[OK],准备把手机放回衣兜时又停顿两秒,秉持着对未成年人的照顾心理,发送了第二封:[天气很糟,可能会下大雨。你带雨伞了吗?需不需要我去接你?] 对面回的很快:[不用,谢谢。] 多打两串单词能累死吗? 如果是刚和对方合租没多久的藤濑卓,肯定会翻个白眼怼回去。但在相处了近一年后,如今的藤濑卓早就对室友这言简意赅的态度习以为常。 不知道亲爱的室友会不会因为多打两串单词累死,但藤濑卓确实累得很。 忙活了足足两个小时的他精疲力尽,也懒得继续回复室友了,揉着眉心直接坐到旁边的圆凳上。 缓了片刻,他扭头看向简陋手术床上昏迷不醒的陌生人。 称呼对方为陌生人并不完全准确。客观而言,这已经是藤濑卓第八次见到他了。 藤濑卓拖着圆凳凑到他身边,没有去看刚才从他体内取出的两颗子弹,将手术床手动降下。 少年夹杂着血污的长发有些乱糟糟的,原本应该亮着银白光泽的发丝蒙上了厚厚的灰尘,迎着无影灯的照射依然黯淡无比。 “怎么每次都把自己折腾成这副样子……”藤濑卓对着他自言自语,视线停留在他苍白的英俊脸庞,“我好像还没跟你聊过天?一声不吭地过来找我疗伤,然后不打招呼就离开……算上今晚已经第八次了吧。” 两年前,银发少年身受重伤翻入他的公寓,正在啃文献的他遭到对方从背后袭来的锁喉断颈,脑袋差点落地——幸好藤濑卓身手还算可以,成功反过来控制住了这位年轻的不速来客。 正思考着如何处置对方,少年就先一步昏迷了过去。 藤濑卓:!!! 那时刚踏入大学没多久的他对于自己所学专业的医疗知识仅仅略懂皮毛,对方突然失去意识令他当场大脑宕机,愣在原地足足半分钟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慌张之下只知道要立刻急救,好不容易把人从濒死的边缘拉回来后累得不行,靠在沙发上就睡了过去。 等到第二天醒来,银发少年已经不见踪影。 他不知道银发少年是谁,不过看在对方意识恢复后选择了安静离开,而不是趁他睡着对他下毒手的份上,藤濑卓姑且歇下了报警的念头。 当然,即使少年选择了后者,也不代表藤濑卓会作为悲惨男尸登上社会报纸头条。他习惯浅眠,如有异动瞬间就能睁眼还击,因此在他睡着时,室友向来绕着他走。 “怎么练出来的,我想学。”室友曾如此询问。 “学点好的。”藤濑卓曾如此回答。 遇到银发少年时,藤濑卓的经济状况还算不错,不需要与别人分担房租。然而好景不长,专业课程害得他忙成陀螺,行程表被学医排满导致兼职时间严重不足,他只能含恨递上辞呈,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收入大幅度缩水,曾经不值一提的公寓租金也变得沉重起来。 必须找个室友分摊这笔钱!藤濑卓想。 从那次不太美妙的初遇开始,到他决心贴出合租告示,银发少年在这期间又来过四次。 正如藤濑卓抱怨的那样,对方每次都是负伤来访,如果被搭话会露出不耐烦的神色,无情地把他当作疗伤工具人使唤——并且零元购,完全白嫖。 给银发少年处理伤势所需的器械与药物需要花钱,合理正规的购入渠道也非常不好找。但伤患本人明显不想为此头疼,也不想付出钱财方面的报酬。 藤濑卓没有为这件事跟他纠缠。他确实不清楚对方的身份,不过从他的伤势情况判断,不难看出这个面容冷峻、年龄可能不到十八岁的少年是个违法分子,没准还是什么穷凶极恶的美国黑手党。 好,得罪不起。 藤濑卓也想过报警,毕竟少年身上散发着不容忽视的危险信号,与对方产生牵扯,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对藤濑卓这个普通的留学生来说都是绝对禁止踏足的深渊。 他应该避免被卷入更糟糕的事态当中,通过报警这一手段与对方划清界限、彻底远离与之相关的一切。 然而,考虑到少年的职业和报警后可能惹来的祸端,比如被黑手党帮派追杀之类的…… 似乎无论报警与否,藤濑卓的人身安全都得不到保障? 那算了,藤濑卓想。 看在孩子还小、每次离开前会乖乖地把自己留下的血迹和垃圾清理干净、总的来说还算识趣的份上,也不是不能先养着这只流浪猫。 流浪猫从不与他交谈,来得沉默走得干脆,连一声“喵“都不留给他——当他抗议这件事时,对方甚至回了他声轻蔑意味十足的冷笑。 不知为何,藤濑卓从中读出了含义:你现在没缺胳膊也没断腿,这难道还不够? ……嗯,毕竟是猫嘛,很有个性。 在藤濑卓找到合租室友后,猫不知是遇到了什么麻烦还是对藤濑卓失去了兴趣,上门的频率越来越低,间隔时间也越来越长。 如果藤濑卓没有记错,距离上次见到猫,已经过了整整半年。 偷偷养着这只流浪猫的事,他并未告诉室友。理由很简单,不是什么人都能接受合租人偶尔会收留疑似黑手党的危险分子,吓到他亲爱的室友可就不太好了;以及最重要的,他不想把室友卷入这不太妙的漩涡中。 作为这间公寓套房里唯一的成年人,藤濑卓认为自己要对未成年室友的人身安全负责。 当然,如果要为他和室友的安全考虑,最干脆的办法毫无疑问是报警或者搬家,断开与银发少年的联系。 或许他会在未来的某天做出这番举动,不过不是现在。 再看看吧。至少现在,藤濑卓没有闻到周围有形势恶化的气味。 他的鼻子可是很灵的,既然闻不到,就说明他们不必在意安全问题。 截至目前,亲爱的室友还没与银发少年打过照面,也不知晓对方的存在。能够如此顺利自然少不了银发少年的配合,他对搅乱两个普通人的正常生活毫无兴致,就像藤濑卓说的那样——态度还算识趣。 藤濑卓表示满意。 “这次的打扮也很奇怪,穿着这样一身黑走在街上,换成谁都会觉得你是坏人吧……” 尽管嘴上如此抱怨,藤濑卓身为准医师的职业素养依然没有掉线。他抬起胳膊,掌心覆上银发少年的额头探了探体温。 还好,这次伤口没有发炎,体温正常。 藤濑卓不需要cao心轻伤,少年自己就能解决。他只用接手对方独自无法完成或者麻烦到不知如何处理的伤势,比如这次——两枚子弹嵌入体内需要取出、腹部被开的那道口子也需要缝针。 对方受了伤后不会立刻来这里找他治疗,而是过一两个小时后拖着已经简单处理过的身躯,趁着深夜悄然潜入。 然而,伤口拖久了就会发炎,发炎后会导致人体发烧,最终影响康复。 藤濑卓理解他的做法。一方面是出于必要的警惕心,受伤后身体极度虚弱,这段时间当然要在自己的地盘度过,而不是别人的公寓;另一方面可能是考虑到有敌人偷偷跟踪他的行动轨迹,避免他们发现这间公寓,继而威胁到藤濑卓这个免费医生的安全。 不过,后者只是藤濑卓自以为是的猜测,少年本人或许根本不在乎他的死活。 唉……养不熟的猫。 藤濑卓收回手,又从衣兜摸索出随身携带的便签本和圆珠笔,撕下一页在上面刷刷写了几行字,啪一声贴在手术床旁边的矮柜。 [虽然知道你不一定听,但我还是要说:你伤的很重,七天内注意休息。 From:你的医生] 等到留好医嘱,藤濑卓的整颗心终于放了下来,倦意逐渐占据长久紧绷的大脑。 他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转身走向床铺—— 突然,脊背发凉。 他眉头一跳,侧身闪过背后悄无声息想要偷袭的手,肩膀下压捏紧对方腕间关节的韧带。 “刚醒过来就这么有活力,果然是小孩子。”藤濑卓调侃道。 手术床上的伤患明显懂得适可而止的道理,在手腕被他控制住后不以为意地哼了一声,不再动弹。 藤濑卓歪头,看到他冷淡懒倦的眼眸,墨绿色的虹膜哪怕在灯光下也反射不出光芒,深邃如海底。 ……似乎,与之前有什么不同了? 藤濑卓思考着,下意识放开了他的手腕。 银发少年没有给出别的回应,侧了侧脑袋睨向那张医嘱便签,将上面的留言收尽眼里,唇角似有若无地扬起一瞬,是藤濑卓再熟悉不过的讥笑。 这个态度倒是完全没变! 藤濑卓眼角一抽。 好歹给我变一下啊!对你的免费医生好一点! 对方径直忽视了他强烈的控诉目光,眼睑微微垂下,仿佛要在这里假寐片刻。 啊。藤濑卓恍然大悟。 我就说嘛,确实不一样了—— “我也算有所预料,”他俯下腰身,定定地看着银发少年,“毕竟半年来都没见到过你。” “之前一直是单干吧,或者是被同伴排挤?所以遇到无法单独处理的伤势时别无选择,只能来找我这个还在念大学的半吊子。” “来的次数越来越少,我猜是终于渡过困境了?也对,已经两年过去了。” “今晚表现出的样子比以前温和,因为是最后一次来找我,看在很可能再也见不到的份上,下意识对我多了些耐心吗?” 对方没有回答,仅是缓缓掀开了眼睑,露出那双野兽般冰冷的眼睛。 这就是默认的意思。 藤濑卓弯起眉眼,发自内心地为他感到高兴:“果然是这样,恭喜!不过以后要照顾好自己,正经医生可不会像我这样不收钱——” “也不会像你这样半吊子。”少年嘲讽他。 “……你的耐心能不能持续到这次见面结束?” 藤濑卓没有问他:既然处境已经不再那么难捱,这次受伤后为什么还来这里? 不用问都能猜到,是为了来跟他告别。 准备离开洛杉矶?离开加州?还是离开美国? 他轻轻叹了口气。 所以,不是城市里四处流浪的猫,而是从野外不慎离群的狼吗…… “那就有缘再见。” 少年沉默良久,随后低低应了一声:“嗯。” ** 虽然当初是这么说了。 藤濑卓偷偷瞟了眼沉默不语的银发风衣青年,在被后者察觉之前迅速收回视线,低头对着自己的酒杯出神。 那头银发,十年前还只是勉强及腰的长度,如今却又长了不少:在主人坐下后,柔顺光润的发尾几乎要扫到大理石地板上。 实不相瞒,藤濑卓就像广大直男那样,对长发有股莫名的向往与喜爱。因此当见到阔别多年的旧识——藤濑卓单方面这么认为——的时候,他不可避免地有些在意对方的头发。 不不不,先把头发放到一边。 为了稳定自己波澜起伏的情绪,他拿起玻璃杯灌了口酒,淡质威士忌温吞清爽的独特香味成功帮他冷静了下来。 虽然当初说了“有缘再见”这种客套话,但我可不觉得真的能跟他重逢…… 青年的穿着与十年前那场告别时别无二致,仅仅多了顶黑礼帽,深深压低投下的阴影将上半张脸完美隐藏。但对藤濑卓这样和他打过交道的人而言,认出他的身份并不算什么难事,那头银发就已经足够标志性了。 正常人可没有那么鲜亮的银白长发,常见的自然发色基本在黑、棕、金之间徘徊,偶尔能看见稀有的红,白化病患者的头发则是纯白或者黄白色。 银白这个色号,只有可能是使用了染发剂……哦,也可能是假发。 藤濑卓不清楚别人是怎么回事,不过他可以肯定,青年的银发是天生的。 如果用了染发剂,头发新长出来的部分会呈现出自然发色;如果是假发,早在藤濑卓给他缝合脑袋上的伤口时就会暴露。但青年的银发与这两项不符,鲜亮的银白从发根到发尾,毫无异样。 发现这一点时,藤濑卓还对他感叹过:不可思议,竟然是天生的银色! 脾气不好的未成年黑手党依然没有回话。他冷飕飕地扔了记眼刀。 于是藤濑卓立刻闭嘴。 藤濑卓对自己的记性很有自信,时隔十年而已,根本影响不了他认人。 可惜的是,也仅限于此了。 危险的气息非但没有减弱,反而比以前还浓厚了许多倍。这昭示了旧识目前的状况——从黑手党变成了非常厉害的黑手党。 藤濑卓有些伤脑筋。 不知从何时起,他发现自己在被注视。 那种感受异常怪异,视线的主人仿佛来自天边,藤濑卓能察觉到祂或祂们投来的情绪:些微的好奇与占比最大的冷漠。 说实话,这样高高在上的傲慢态度令他非常不舒服。 更糟糕的是,在不久后,藤濑卓像是被那股恼人的视线吸引到了舞台之外,他无意间掀开了幕布、看到了秩序井然的常识下荒诞的违和感: 身边的朋友们不停重复某些行为,只有特定的内容才能引出比较自然的反馈。这个世界仿佛遵循着固定的代码程序运行,从空气到人类本身,都是被更上层的存在创造出来的虚假物件。 尽管同为虚假,但物件与物件之间也不尽相同。慢慢的,藤濑卓逐渐摸索出了一套规律。 拿人类举例,行为举止越自然越真实的人,身份似乎就越不简单。 如果把这个世界比作一本漫画,表现正常的人就是主角或者重要的配角,再不济也是个有戏份的炮灰;其他处事死板的则是路人,主要职责就是当个背景板烘托气氛。 藤濑卓通过自己从小到大的交友圈来判断:背景板遍布,看起来像个人的寥寥无几——而且全是他主动去接触的,假如选择顺其自然就不可能与他们产生交集——他确信自己是后者。 主动接触的背后并没有别的目的,藤濑卓只是想多看两眼正常人。他怕自己在背景板里待久了,也会被同化成不用脑子思考、听见超出特定范围的话题就会死机的气氛组。 但藤濑卓本来就是个背景板,他本能的反应是拒绝深入属于主角和配角的故事,因此与重要角色交朋友的同时,他也在尽量维持背景板该有的人生,从中寻求完美的平衡点。 或许会有人感到疑惑,既然被当做提线木偶、连本能反应都被cao控的人生令人不爽,那不就应该反抗命运、反抗整个世界,将人生掌握在自己手中吗?为什么欣然接受这份逃避与消极的本能,甚至甘于重复无聊乏味的生活呢? 藤濑卓表示认可。 但比起奋起反抗,他还是选择了呵护生活里微小的平稳与安定。 每个人都渴望获得不被时刻注视的自由,不过需要注意的是,量力而行很有必要。藤濑卓目前还没有找到十拿九稳的办法,经过慎重思考,他认为最好别轻举妄动。 只要不引起世界外那群未知存在的注意、被祂们发现藤濑卓此人的不对劲,他就能在框架内得到最大限度的自由,即使在暗搓搓干什么大事也无人知晓。为此,他很乐意远离危险刺激又万众瞩目的舞台,假装自己是个没脑子的背景板。 这也是他当初犹豫是否要接纳银发少年的理由。藤濑卓不知道这个世界围绕着什么样的故事主线展开,而救助神秘黑手党的桥段明显不同寻常,有极大的可能令祂们看到他。 幸好,在跟少年见过几次面后,他能感受到投射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没有出现丝毫变化。在祂们眼里,藤濑卓仍旧是个合格的背景板。 现在的情况几乎跟那次差不多,区别在于从“是否要救助神秘黑手党”变成了“是否要与变成大佬的神秘黑手党相认”。 不过话说回来,对方是否记得他也还不一定,他们仅有寥寥几面之缘…… 直接上前打招呼未免太尴尬,藤濑卓想了想,决定把这杯酒喝完就离开。 先当做没见过,如果以后又碰了面再试着叙叙旧——这是目前最好的选择。 打定主意后,他又拿起桌上的手机,给约他来这里喝酒、现在还没到的朋友发了条邮件,随便找了个理由表示自己要爽约了,改天请对方吃饭。 与银发青年同桌的壮硕墨镜男低头,看了看手表上的时间,神情变得有些焦虑。 “大哥,已经到约定的交易时间了,但交接人还是不见踪影……对面不会反悔了吧?” 青年屈起食指,指尖在自己面前的酒杯壁缘重重弹敲。 他侧着头微微抬颔,目光斜落在酒吧的正门,在触及某个踏出门槛的男人时微微一顿。 ——有些眼熟的颀长背影。 青年从不去记无关紧要的人物,然而如果感到眼熟,就说明对方曾给他留下过分外深刻的印象。深刻到即使被他划进“不需要去记”的范畴里,看到对方时潜意识还是会提醒他:你认得那个人。 他不想费力气回忆对方是谁。 青年不感兴趣地移开目光,阴影下的绿眸亮着幽幽鬼火。 似乎被放了鸽子的交易可比眼熟的某人重要得多。 他站起身,双手插进宽大的风衣外兜,迈步走向正门。 “你留在这里,联系佐野绅一,问他交接人的情况。一分钟内如果没有回复,打给那个金发小子,给他两分钟调查佐野绅一和交接人的位置。” 佐野绅一,日本众议院议员,这次的交易对象,交接人正是他选定的。 墨镜男急忙回答:“是!” 金发小子,组织里既是金发又能入大哥的眼……他冥思苦想五秒,哦,贝尔摩德最近很看好的那个新人。 两分钟,这给的时间也太短了,新人真的能做到吗? 墨镜男站在原地嘀咕着,手上却按照大哥的要求,迅速拨通金发新人的电话。 青年走出酒吧,目光飞快环视打量四周,随后选定某个方向走过去,期间还顺便点了根烟。 烟头的火星在昏暗的路灯下微微跳动,他苍白的唇勾着冷冽残忍的弧度。 最终,猛兽的脚步收在停靠路边的那辆普锐斯轿车。 穿着米白长风衣的黑发男人背倚车门,眉头紧蹙微微低头,像是在与手机对面的人争吵些什么,衣袖滑落露出的那截手腕戴着酱红色的珠链,将他的皮肤衬得越发白皙。 正是刚才在酒吧里,那个令他感到眼熟的人。 “……没说过……不行……报警……” 男人把声音压得极低,他隔着一段距离听不太清晰,只能捕捉到几个词语。 但这就足够了。 青年暗中打开衣兜内那把手枪的保险,缓步走近对方。 靠近后,那股挥之不散的熟悉也逐渐加深。 是谁?他漫不经心地想。 在离对方只有两步远的边界处,他瞬间停步,手枪迅疾拔出抵上男人的头颅—— 不对。 注意力仿佛全放在通话上的男人反应极快,向前跨出半步,避开枪管后又立刻转身俯腰跳出三米,以预知般的技巧精准躲过他的下一步近身攻击。 银发杀手没跟他缠斗,见他自发拉开距离后毫不迟疑地扣下扳机,子弹出膛,直指对方的腹部。 男人被吓了一跳,不过依然果断侧身,险之又险地躲开了这发子弹。 “等、等等!这也太突然了!这里可是大街上!”他高声抗议。 青年嗤笑,墨绿色的眼睛危险眯起。 他咬着香烟的滤嘴,以确定的口吻道出男人的名字:“藤濑卓。” 较之十年前几乎没有丝毫变化的脸,再加上如此迟钝心大的态度,他自然而然地从记忆里拾起有关对方的碎片。 “是我,咦,你还记得?”藤濑卓惊讶道。 青年懒得回答这么显而易见的问题,他的表情毫无与旧识重逢的喜悦,反而流露出几丝不耐。 “你是交接人?” 他没有把后半句说出来,但摆明的态度足以让周围人读懂—— 太蠢了,无论是佐野绅一,还是他面前的这个人。 藤濑卓的额角差点爆出愤怒的井字:“你以为我想?我是被骗过来跑腿的!” 对方没有开口,用眼神示意他继续说。 藤濑卓深吸一口气,声音越来越低。 “朋友跟我说到酒吧喝两杯,结果他其实是让我[从这辆车的后备箱里拿个包裹,然后交给酒吧那两个点了杜松子酒和伏特加酒的黑衣人]……” 说着,他失望地看向手机屏幕上已经被对面挂断的通话界面。 “我没想到会变成这样……如果我不知道你的身份,或许就真的按他说的那样做了。” 然后等到警方调查时,切实经手了包裹的藤濑卓将会被对方抓去当替罪羊。 青年不置可否。他依然拿枪口对准藤濑卓,冷漠吩咐道:“把后备箱打开,东西拿出来。” “是、是。”藤濑卓心不在焉地回应他,蹲下身在这辆车的底盘摸索片刻,撕开贴在上面的胶带,勾出朋友所说的[封在胶带里的车钥匙]。 接下来的环节就无比顺利了,用钥匙打开后备箱,找出沉甸甸的包裹,递给在旁边虎视眈眈的银发旧识。 看着青年顺滑漂亮的银发,藤濑卓忍不住叹了口气。 “那么,我可以走了吗?” 青年头也不抬:“滚吧。” ……好恶劣! 藤濑卓郁闷至极,勉强压下怒火没跟他呛声。 我是长辈,他安慰自己,我不跟孩子一般计较。 这只是一次偶然的相遇,双方又都没有叙旧的意思,因此今晚过后就能翻篇了。 他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能得到的只有短暂的相交,就像十年前那样。 ——至少,[藤濑卓]是这么认为的。 他朝青年挥手道别:“再见,祝你工作顺利。” 杀手嗯了一声,在他转身的一瞬间却骤然抬高枪管,瞳孔如野兽锁定猎物般残忍放大,扣动第二枪。 子弹擦过藤濑卓的侧脸,轻微的撕拉声回荡在他耳边,男人脸上似乎有什么东西被划破。 “别调查我,也别靠近他。这一枪是警告——” 青年一字一顿,音节寒意刺骨。 “贝尔摩德。” 贝尔摩德,组织里的易容高手,人称“千面魔女”。 “藤濑卓”缓缓回头,温润的眉眼以奇异但并不违和的角度弯起,女性化的妩媚与柔情逐瓣绽放。 “居然没能骗过你,这让我有些挫败哦,琴酒。” 琴酒终于收起手枪,径直发问:“藤濑卓呢?” “藤濑卓”潇洒撕下被子弹划破的易容面具,娇艳耀目的真容展现在他面前。 她拿指尖梳理着自己蓬乱散落的美丽卷发,慵懒回应:“不知道,应该是回家了吧?我可没有动他。” 说着,她用高深莫测的眼神注视组织的Top Killer。 “你对他非同寻常的在意……琴酒,我很好奇,你们究竟什么关系?” “希望你对自己的工作也保持这股好奇心。”琴酒讽刺这位擅长摸鱼的同级干部,将烟头用指腹摁灭,毫不在乎可能引起的燎伤。 身后,代号为伏特加的墨镜男急忙跑过来,边跑边喊:“大哥!大哥!佐野绅一说他也联系不上交接人,那个金发的把调查结果发了过来——贝尔摩德?!” 贝尔摩德笑吟吟地向他挥手致意,接着他的话继续道:“交接人的位置是酒吧的洗手间,过去查看后发现他被打晕绑起来了,对不对?” 伏特加震惊:“你怎么知道?” 贝尔摩德坦然:“因为是我干的。哦,交接人不是藤濑,他跟交易没有关系,被打晕的是真正的交接人。” 她原本是想扮成交接人逗逗琴酒,然而走出洗手间,却察觉到琴酒的视线放在那个刚踏出正门的男人身上。 这顿时引起了她的兴趣。于是,贝尔摩德愉快地临时改动计划,易容成这个男人试探两下。 贝尔摩德知道藤濑卓,她是情报专家,自然调查过琴酒在还未取得代号前的人际关系。 但在她的认知里,当时的藤濑卓只是个被琴酒胁迫的可怜医学生,唯一稀奇的是胆子,资料显示他敢跟琴酒围绕着“你留下的血迹你要自己收拾干净”展开辩论,让贝尔摩德感到颇为有趣。 或许是对方的态度惹恼了琴酒,两人最后一次见面时,琴酒想杀了对方以绝后患,不过因为对方早有准备事先报了警,只能放弃计划提前离开。 莫非,还发生了什么她没查到的事? 贝尔摩德若有所思,又朝着琴酒看过去。 银发的职业杀手正吩咐伏特加确认包裹里的交易物,在她投来视线的瞬间挑目回望,绿眸表面凝结着尖锥状的厚霜,刃面锋利雪亮。 贝尔摩德知趣地举起双手投降,表示自己真的把他的警告听进去了,不会深入查探两人的关系—— 但可以交给别人调查。 贝尔摩德垂下头,发丝遮掩了她脸上一闪而过的诡谲。 ** 与此同时,真正的藤濑卓就像贝尔摩德猜测的那样,已经回到了住处。 他取下围巾挂在衣帽架上,走入厨房给自己调制蜂蜜水醒醒酒。 去喝个酒而已,没想到会见到那孩子…… 他清楚记得十年前的那晚,年轻的银发杀手在他耳边低语: [帮个忙,我的医生。] 帮什么? [我需要有个弱点,与我有不浅的交情、看起来容易控制、本身实力优秀不会拖我后腿……巧的是,你全部符合。] ……谢谢你的认可,但听起来好像很危险,我觉得我承受不起。 [对你没有坏处,没有人会因为这个伤害你和你身边的人。] 认真的?成为某个黑手党的弱点,我的日程表上不会写满“被绑架/被牵连而死/被不明不白地利用”吗? [还有空看那些没用的电影,看来你挺闲。听着,不是谁都能查到这件事,能查到的都是聪明人,他们知道什么不该做。] 行吧,好歹也算朋友……那么作为你的弱点,我需要干些什么?看有用的电影? [报警,就说我胁迫你给我疗伤,等到结束后可能要杀你,让他们来抓人。] 哈? 直到藤濑卓报完警放下手机,靠在橱架边的少年才舒展眉头,迈步踏出公寓的门,头也不回地离开。 自那之后,藤濑卓再也没见过他。 回想到这里,黑发男人忍不住心里发苦,于是又舀了一大勺蜂蜜。 少年的确没有骗他,十年以来一直没起过什么波澜,身边也没有行踪诡异、一看就不是好人的的家伙出没,好像他根本没答应过要成为黑社会危险分子的把柄。 但今晚不同。 尽管他没有与银发绿眸的黑手党接触,理论上不会被人看出端倪,但藤濑卓无比清楚:这不过是自欺欺人。 他们时隔十年再度同处一室的现实无法改变,如果有人想要调查对方,期间顺藤摸瓜注意到这个晚上,那藤濑卓是无论如何都逃不掉的。 希望刚才那场意料之外的重逢,不会打破这份平静…… 藤濑卓祈祷着。 ……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他真诚而卑微的愿望很快就落空了。 就在他喝完蜂蜜水、洗了个热水澡后,门铃声清脆响起。 这么晚了,会是谁? 藤濑卓挑高眉毛,一边应着“这就来”,一边慢悠悠地过去开门。 屋外的走廊是声控灯,门铃刚响,灯盏应声点亮。 藤濑卓转动门把手,率先映入眼底的是逆着耀眼的白炽灯光源、将光芒尽数吸入吞熄的漆黑身影。 来人从头到脚裹得严实,光亮柔顺的银白缎发铺散至膝后,如同某种名贵的皮毛。那顶矮礼帽朝下压低,墨绿色的黯瞳隐于微长的几缕发丝间,让人联想到趴伏在灌木丛里的大型猛兽。 捕食或休憩,没有人能揣摩出凶兽的心思。 刚才没有正面对上,没想到需要警惕的不只是危险感,还有沉重到极致的压迫力…… 普通人被这么吓唬,双腿没准都要软成面条给他跪下来。 藤濑卓嘴角一抽,开门的那只手微微颤抖。 现在把门关上已经来不及了吧,他痛苦地想。 坏事不经念叨,古人诚不我欺。 银发黑衣的狼看着他僵硬的反应,本就不错的心情越发愉快。 他扬唇低笑,笑声带着烟草缭绕后熏留的沙哑: “不请我进去吗,せんせい(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