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两同心(上)
(31)两同心(上)
陈轻霄抬手擦了把额角的汗,低头将被汗水浸透的护腕紧了紧,朝小厮摆摆手:“去我房里,把刀拿来。”言罢,他扬眉笑问:“妹婿,可愿再比一场?” 温钧野一听,自神采奕奕,然应下。他向来不服输,今日又是头一回在吴府显露身手,怎会退缩? 平素吴祖卿的“诗词文学”把他打击的都快怀疑人生了,现下可得让老先生瞧瞧自己的水平。 吴祖卿在一旁听了,脸色微凝,拄着拐杖劝道:“刀剑无眼,我看还是点到为止罢了,别真伤了人。” 陈轻霄朗声一笑:“祖父放心,我们心里有数。今日只是切磋,不会见血,您只管看着便是。” 与先前拳脚交锋不同,这一回温钧野显然不再留手。手中长刀一出,整个人气势陡变,仿佛一头沉眠的猛兽终于苏醒。他持刀而立,眼中光芒微敛,面上却是从容不迫,脚步如松,呼吸绵长,有一股说不出的冷静杀气。 他先是一记试探性的横扫,刀锋掠地,带起一股冷风。随即身形一闪,步伐轻灵迅捷,转瞬已逼近陈轻霄,长刀一挑,如蛟龙出水、寒光乍现,招式凌厉中自有章法,每一刀都藏有后招,招中有势,势中带劲。 回身一斩,宛如流星坠地,力沉而不滞,顺势一劈,则似夜风破竹,快得几乎让人来不及眨眼。最妙处在于他看似猛攻,却分寸精准,从不越界分毫,恰到好处地将陈轻霄步步压制,既不失礼,又不示弱。 陈轻霄最初还能周旋,片刻后却觉有些吃力。他虽然刀法稳健,但终究不是以此为长,被温钧野步步紧逼,竟难以还手。忽然之间,只听“哐啷”一声,手中长刀已被击落。 温钧野不动声色,顺势收势,抬手捡起掉落在地面的长刀原物奉还,旋而抱拳拱手一笑:“表哥好身手,在下佩服。” 陈轻霄一愣,旋即苦笑,却也称赞说:“妹婿这话是在挤兑我呢。好刀法,果然厉害。有当年天罡刀圣姜明远的风范。” 一旁的蕙宁早看得入神,直到此刻才缓过神来,心头也不由松了口气。 温钧野不经意地望向她,眼神中带着一丝调皮的笑意,眉眼亮得像水波里映出的星子。蕙宁下意识地低了头,不知为何,方才看他竟有些移不开眼。 这一战过后,温钧野与陈轻霄倒也不再生分,所谓不打不相识,竟生出几分惺惺相惜来。席间二人你来我往,推杯换盏,笑语不断,说起边关风物、江南往事,竟也颇为投契。 温钧野酒量一向不济,谈兴一上来,免不了又喝多了。陈轻霄也没好到哪儿去,被小厮扶着回房时,嘴里还嚷着:“再来一坛!这酒味儿不够劲——” 温钧野倒是安分些,躺在榻上闭着眼,不吵不闹。蕙宁吩咐南方:“你照应着些,我去做醒酒汤,两边都得送点。” 她话还未说完,就听得温钧野那边“呼”地一声动静,蓦地坐起身来。他神色清明,声音里带着一丝玩笑:“我装的,没醉。” 蕙宁吃了一惊,转过头来,神情里带了几分恼怒:“你这是做什么?要吓人啊?” 他笑嘻嘻地耸肩道:“我要是再不装醉,表哥那边还不定喝成什么样子。再灌下去,我这条舌头也得打结了。”说着低头闻了闻自己身上的酒气,又嫌弃地皱起眉:“得换件衣裳。” 蕙宁瞪了他一眼,从外公屋里翻出一件表哥早年留下的旧衫,递给他:“你也不嫌冷,换了赶紧躺回被窝去吧。” 可他偏不听,转身走到她梳妆台前头坐下。他掀开一个漆盒,轻拿出藏在盒子里头的小猴子,然后又从怀中掏出一只比那小猴子略大一号的泥猴。他展示给她看,眉眼含笑:“你瞧,是不是一对儿?” 那只早前的小猴子形制略显粗朴,表面斑驳无光,神情却温和安详,有种笨拙的可爱。虽然也是波斯商人兜售之物,但怎么看都不像是上品。 而温钧野马球场上得来的这一只,则要灵巧鲜亮得多,身形稍大几分,胎泥细润,眉眼分明,嘴角甚至带着一丝倨傲。身上描金勾边,朱砂点睛,一双眼如藏星含月,神采飞扬得很。乍看之下,竟颇有几分他得意洋洋的模样。他偏着头看了她一眼,嘴角轻扬:“这不是正好成双?一个文静,一个张扬,一静一动,倒像是你我。” 那一双猴儿——左手右手相对,一如从前那对小猴子的双生样式,如今却仿佛脱胎换骨,确实有了几分夫妻相。蕙宁一时看得出神,心头微暖,忍不住轻声笑了笑。 温钧野却忽而咳了一声,神情认真起来,道:“小猴子我都送你了,你可别忘了我的荷包与瑟瑟珠。” 她这才恍然,确实因为琐事太多忘在脑后,不禁红了脸。温钧野瞧出她面上神情,立刻站起身来,语气中竟带了点少见的羞恼:“你不能忘。你要是忘了,我就要罚你。” 他说话时站得极近,她一抬头,便见他高高在上,几乎把她整个罩在了自己的影子里。那种距离叫人呼吸都不顺了。 蕙宁不敢看他,脸颊泛红,偏要嘴硬道:“那……要是我就是忘了,偏不做,你又能拿我怎样?”话说完才知这句似有调情之嫌,顿觉耳根子发热。她咬着下唇,仰头看他,一副外强中干的模样。 他却不急也不怒,反倒轻笑了一声,抬手去拧她耳朵。动作不重,却带着点恶作剧似的亲昵。 “哎呦!”蕙宁吃痛,连忙捂着耳朵瞪他。 他笑得灿烂,如午后暖阳洒在榆树叶上的光,明丽而张扬。她忽然有点怔住了,从前只觉这人吵闹无赖,没个正形,总是凶巴巴的样子。此刻却觉得他眉目舒展时竟也颇为俊朗,有股少年气里的英气藏不住。 她盯着他愣神,温钧野心领神会,眉一挑,自得道:“我是不是挺好看的?” 蕙宁登时回神,红着脸啐了一句:“好看个鬼,丑八怪罢了。” 温钧野笑得更加张扬,一边朝她凑过去,一边作势要捏她的脸:“你还敢骂我?” 铜镜"咣当"晃了一下,温钧野伸出手要挠她痒,她躲闪时碰翻了菱花镜。镜面转着圈映出交叠的人影,一会儿是他捉住她手腕的模样,一会儿是她鬓发散乱的娇嗔。 偏在这时,屋外传来一声刻意拉长的咳嗽声。 两人登时像被点了xue似的停住了动作。蕙宁赶紧整理衣襟,转身迎出去,果然是吴祖卿站在门口,身后还跟着一个小厮提着汤盅。 “外公……我、我们、我们……”她脸颊飞红,说话都不利索了。 吴祖卿清清嗓子,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一圈,笑得意味深长:“我听说钧野也醉了,过来看看。嗯,看起来精神挺好……你们小夫妻继续,继续哈。”话说完便笑着背过手,快步离去,只留下一串带着打趣意味的轻笑声。 蕙宁被外公“撞见”那一幕,脸上烧得仿佛能煮熟一颗鸡蛋。她哪还敢看吴祖卿一眼,外公走后也想跟着出去,可温钧野却像是得了趣似的,仍旧拉着她的手,笑得一脸光风霁月。那神情,半点羞怯也无,反而有几分少年得意的调皮。 她低声嗔着,喉中压着些许恼意:“快放开,闹够了没?我得去看看醒酒汤好了没有。”说着轻轻跺了跺脚,耳畔那对点翠流苏的耳环便微微一晃,像是枝头冻僵的雀儿扑棱着翅,漾出细碎光华,如水面荡漾的波光,映得她红霞满面的脸更添几分娇艳。 “你瞧,都让外公瞧见了,我还怎么在他面前抬头?”她低声埋怨,眼角却泛着点羞意,宛若江南烟雨初晴时,檐下的梅花含苞未放。 温钧野却理直气壮地笑了:“这有什么大不了的?我们是夫妻,坐在自己的房里,又不是做了什么伤风败俗之事,外公瞧见了怕什么?” 她白了他一眼,咬牙低语:“你这人,真真是不知羞,脸皮胜过城墙拐角!”说着便要甩开他的手。 温钧野不急不躁,反倒扬声唤道:“绛珠,你进来。” 绛珠一脚踏进门,便瞧见自家姑娘脸红似染,正被姑爷揽在怀中,整个人仿佛小鹿撞入春林,愣在那儿不知如何是好。温钧野却神色自然,吩咐道:“去厨房看看醒酒汤熬好了没有,若是成了,就送去表少爷房里。” 难得听姑爷出声使唤,她一时还有些没回过神,张着嘴愣愣地站着。 温钧野见状皱眉:“怎么?我这姑爷使唤不动你们了?” “哦哦,这就去!”绛珠连忙点头哈腰,临出门前还不忘听从吩咐轻掩了门。 门扇轻响,空气里仿佛顿时静了几分。 蕙宁心中更慌,连连退了几步,佯怒道:“你、你又想干嘛?” 温钧野却理直气壮,笑着说道:“夫妻之间,说说话总可以吧?又不是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说着,他轻轻将她拉到榻边坐下,自己也随之落座。他的手还握着她的,骨节分明,热烫的掌心贴在她手背上,一下一下地摩挲,最后把玩她每一根手指。 蕙宁也实在挣脱不得,只好随他去了。 温钧野笑吟吟地看着她,眼里漾着调皮的光:“我今日赢了比试,你说,该不该赏我点什么?” 蕙宁正低头理衣袖,闻言眼皮也没抬,回得理所当然:“你该去问我表哥或者外祖父拿赏银,又不是我派你去比试的,凭什么找我?” “可我偏要你的奖励。”他倔强地撅起嘴,眼神像是夜色里亮晶晶的星光,透着分孩子气的认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