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疑

    闹钟刚响了一声就被我迅速掐掉，闭着眼睛缓了一会儿意识到今天是周末。

    有什么要紧事来着？医院挂了号，今天得陪男友去趟医院，昨天顺带给我自己也预约了一个号做个检查。

    男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起床了，我走出房间，看见他抱膝坐在沙发上，电视放着新闻。

    “早餐在桌子上。”他扭过头对我说。

    我趿拉着拖鞋走进了卫生间洗漱，隐约听得到外头客厅的电视声。

    平时也不见他大早上起来看电视啊，还是新闻。我心里随意想着。

    除了运动，男友没有什么特别的爱好，听他说过他小时候家里有让他学过绘画和乐器，但奈何他本人的确没有任何艺术细胞和热情，硬着头皮去上了几个月，学期末的时候因为成绩评估太差而一路哭着回家，那之后就再也没有去过任何兴趣补习班了。

    他是那种很典型的老实乖孩子，上学期间没有漏交过一次作业，大学了也从不逃课。不打游戏，甚至也不刷社交软件，手机页面里的app比我外太公的还要贫瘠，电子产品在他手里只剩下最原始的通讯交流和时间提醒功能，我敢说这是他身上花的最没有性价比的东西了。

    我吐槽不如买部诺基亚算了，他认真想了一下说工作不太方便。

    他的交际圈也很小，上学期间就是同班或者同宿舍的同学，其实毕业了之后也没什么联系，上班之后更是没有一个称得上是朋友的。相比之下，学生时代的我一直都处在比较中心的那个群体里，哪怕学业繁重也要忙里偷闲每周末都和那堆好友一起出去嗨一下。当然，毕业之后聚在一起的时间也少了很多，但也不会生疏到几乎不会再联系的地步，所以我是有点无法理解他这种几乎与周边绝缘的体质的。

    明明长的还挺好看的，脾气也好的几乎和软柿子一样，连店家看错了订单他也不敢吱一声，被插队都从不抱怨……怎么会交不到朋友呢？

    不过既然身心健康地活了二十几年，肯定也有他自己的道理吧，我表示尊重他的生存模式。

    吃着早餐，我刷了会儿手机，有新闻推送播报昨天傍晚一直下到今天凌晨的那场特大暴雨导致城市排水系统几乎瘫痪，地面处处积水，河道水位大幅上涨；一些地区发生山体滑坡，造成严重车祸。看着不由得联想到男友说自己昨天下河救人，心里还是一阵后怕，虽说他做的是好事，但作为亲近之人却希望他还是先保全自己的安全。

    这么想着，我就忍不住转过头开始教育他了。他依旧沉默地听着，最后点点头说：“嗯，下次会注意的。”

    那种怪异感又攀上心头，我清楚它来源于何处，还是那个词——太平淡了。

    平淡这个词和男友几乎不沾边，反倒是他曾经这么评价过我。看文艺电影他会哭得满面泪水，他看恐怖片也总是吓得捂眼堵耳，我调笑他又菜又爱看。

    血浆片的话，我也许偶尔会被一些场景吓一跳，面上还是能维持表情——在他面前装装逼。但我对鬼片和心理恐怖片则基本免疫——倒不是说我是坚定的无神论或者唯物主义，相反，我很相信神灵鬼魂一说的，抱有相当的敬意，可这和会感到害怕又是两种说法了。

    话说回来，其实从昨天他突然开始很正经地自称神明开始，这种让人颇感陌生的平淡就已经出现在他的眼睛里了，那双笑起来再熟悉不过的、微微下垂的漂亮眼睛。只不过刚开始的确没有当回事，后面则愈来愈怀疑是不是昨天下水时脑子磕哪碰哪了，或者身体不舒服，导致精神衰弱。

    他说没有，我也好一顿检查都没发现有什么伤口，但还是去一趟医院看看会比较好——毕竟我不是很习惯他突然变得这么……情绪稳定。

    结果一个上午的检查结束后，得到的结果让我既松了口气又疑惑，他的身体确实没有问题，反倒是我因为腰上的老毛病开了一堆药。

    “……”我抱着双臂，一脸纠结地看着隽秀侧脸被水族馆内环境映照得发蓝的男友。他的右手放在玻璃上，常年锻炼的手臂肌rou线条优美。他对着玻璃那头一只小丑鱼看得很认真。

    因为是周末，不少家长带着小孩来，海洋馆内人也很多，但我们之间却保持一种诡异的沉默。

    “你在和它……用眼神说话么？”我见他看的这么专注，忍不住逗他。

    也缓解一下我内心莫名的不安。

    “嗯，”他点头，一本正经地说，“它本来在和同伴交流，我发出讯号之后，它问我在哪里。”

    如此充满童趣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毫无违和感。

    以前去动物园的时候，他也会一脸认真地动物说话问好，神秘兮兮地告诉她它们在说什么，但那当然是在开玩笑，他自己说完也会忍不住咧嘴笑起来，看起来傻兮兮的。

    我因此感到一阵熟悉和安心。

    “喔——这样呀，那你是怎么回应它的？你在玻璃这头？”我很配合地轻松笑笑，打算等下出馆之后再问问他怎么今天还是这么沉默，是不是有其他什么心事——这是我最后得出来的结论。这里人多口杂，不太适合谈话。

    “它理解不了。”说完他微微笑了，“在它的世界里，能交流的自然是它身边的同类。它也不能理解什么是‘这一边’。”

    怎么突然改设定了？之前来海洋馆他可不是这样的，那时一边自说自话，还有来有回的告诉我对方在说什么。当时身旁一个小学生还对他的爸爸说：“爸爸，那个大哥哥在对乌龟说话耶，好蠢喔~”孩子父亲讪笑着道歉，捂着他的嘴走远。

    男友虽然对那小孩不以为意，但回过头来委屈问我：“我只是觉得好玩，你会嫌我吵吗……”眼神可怜巴巴的，我揉着他脑袋笑道当然不会。

    当然不会，别人这么做我不会有什么感觉，但恋人如此我只会觉得对方可爱非常。

    虽然这会儿不知道为什么改了设定，但我还是好奇且顺从地应了下去：“这么看来它也不能理解什么是玻璃吧……诶，你看，它看起来好像真的在找你呢。”

    那只小丑鱼摇摆着尾巴，时而原地起伏，时而来回游动，但基本不会游得离我们跟前太远。我故作惊奇笑了。

    “你的能力已经进化到不开口就能和动物聊天了吗？”我打趣他，“难怪昨天你说你是神呢。”

    他微微转头看向我，露出今天第二次笑容。这下笑容转移了，我几乎挂不住笑，冷汗瞬间渗出，心脏通通直跳。

    笑容堪称温柔和煦，但眼前这人熟悉的面容却被一种奇异神秘的气质包围，像一团无法窥探的迷雾，不知是不是错觉，一刹那空间和光线甚至发生了莫名扭曲，视线似乎被什么无法理解的东西攫夺。

    下一秒眨眨眼却发现那诡异跃动的波纹消失不见，再也回想不起刚刚究竟看见了什么。

    男友依旧认真地注视着玻璃那头，我甚至怀疑他刚刚的那个笑容只是我的臆想。

    一个自认为被深深掩盖住的念头冷不丁地横刺入我的脑海，令我再也无法忽视。

    ——面前这个长的和我男友一模一样的人根本不是我的男友。

    可是很快我再度陷入自我安慰和自省，可能吗，只是因为他笑得和平时不太一样就产生了这样荒谬的念头？……只是因为这个吗？

    毫无疑问，眼前这个人自然是我谈了五年的恋人，早餐是熟悉的、他经常会在周末做的皮蛋瘦rou粥和溏心蛋，牵手时会轻轻晃手，走路会配合我慢悠悠步伐，拍照技术一致无二……

    可他也一定感受到了我的欲言又止和不安，眼底有似乎一丝恶作剧般的狡黠笑意，仔细看过去时却发现什么都没有，疑心只是自己的错觉。那双色泽如蜜糖般柔和的眼睛平静又恶趣味地注视着这个女人无甚表情的面容之下惊惧的情绪。

    怪异的氛围被我的电话铃声打断，我低头看了一眼，微不可见地皱了眉，然后对他说：“这里有点吵，我去洗手间那边接个电话，等我一下。”

    看了他一眼，我匆匆补充道。

    “你在这里不要走，等我回来。”

    好怪，好怪，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像对着小朋友一样重复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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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依旧站在原地。水箱内一只硕大的海龟面朝着他，引颈贴近玻璃，似乎是在朝外看。他默然对视，鸦羽般浓黑纤长的睫毛微微垂落，馆内热闹的氛围仿佛与这个青年之间隔绝起无形屏障，似乎没有人注意到他，没有人能够看见他，存在感稀薄到好像已经蒸发消失。

    肩膀被轻轻拍了一下，回过头，女友神色复杂地看着他。

    眼里不乏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防备和探究，但神态更多的是故作轻松。

    她说警察给她打电话，让她告知他去领昨天落在河边的物品，还说被救的那个人想亲自感谢他。

    “不管怎么说，你做了一件好事，今天我给你做饭吧。”女友似乎兴致很高，语调上扬。记忆里她的厨艺水平堪忧。不过潜意识让他点头，于是他也点头了。

    “好。”

    他们去派出所领了他的湿漉漉的包和雨伞，被救人是一个大学生，如今尚在住院，他的父母拎了水果和一大袋腊rou，连同一个厚厚的红包想要塞给他。

    他知道这在人类社会是一种报恩行为，身体留下来的记忆告知他应当拒绝：羞涩地拒绝，并求助般看向女友。

    她似乎在观察他，被他看过去的一瞬间回过神，顿了一下，接着走上前来，帮这个被热情包裹而不知所措的年轻男人救场。

    她帮忙拒绝掉了红包，最后他们提着一袋水果和腊rou，以及湿答答的背包打车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