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塔尔的梦
沙塔尔的梦
光线昏沉的室内,浮尘在窗外透进的微弱天光中无声舞动。 沙塔尔指尖正欲挑开面纱的动作,因身后突然响起的声音骤然停住。 “沙塔尔老板,”伊莉丝的声音自身后幽幽传来,“做生意讲究个诚信。收了我的定金,衣裳没见着影儿也就罢了,这背后捅刀子的勾当……是不是太不厚道了?” 对于她的出现,沙塔尔似乎并不意外。 他缓缓放下手,脸上没什么波澜,只径自走到桌旁,执起粗陶茶壶,不急不缓地斟了两杯热茶。 袅袅白汽升腾,模糊了他深邃的眉眼。 “别叫我老板,”他开口,声音平淡得没有一丝起伏,踱步过去,轻轻合拢了房门。 “这里,从来都不是我能做主的地方。”男人的目光投向那扇敞开的、通往外界唯一路径的窗户,背对着她,声音低沉下去 “哦?”伊莉丝毫不客气地在他对面坐下,指尖轻轻敲击着粗粝的桌面,眼神锐利,“这么说,是山羊胡的产业?他不便亲自露面……就推了你这个傀儡老板出来顶缸?” 她嗤笑一声,在开口时,声音里带着一种看透的了然,“这就说得通了。怪不得你会给他通风报信,原来是身不由己。啧,我就说嘛,你这人看着……也不像那种下作的小人。” “你了解我?” 沙塔尔猛地转身,那双翠绿的眼眸冷冷地睨向她。 伊莉丝刚端起的茶杯被那视线里的寒意冻得微微一滞。 guntang的茶汤氤氲着雾气,将她的眉眼在水汽后模糊。 她隔着水雾看他,忽然道:“我们……是不是很久以前就认识?” “不认识。”沙塔尔几乎是立刻否认,语速快得反常。 他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急切,下颌线条绷紧,旋即生硬地补充了一句,“优伶贱籍罢了,不敢高攀贵人。” “高攀?”伊莉丝捕捉到这个词,眼底闪过一丝玩味。 她可从未向他袒露过身份。 她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带着一种刻意的、略带轻佻的探究,“何必拘泥于这些虚妄的世俗?身份算得什么?只要彼此中意……”女人唇边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世上便没有不可逾越的鸿沟。” 几乎在她话音落下的同时,沙塔尔“唰”地站了起来。 脚腕上缠绕的金铃因这突兀的动作发出一声短促而惊慌的脆响,打破了室内的凝滞。 “伊莉丝小姐说笑了。贵族与平民之间,云泥之别。何况……”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目光扫过自己一身在烛光下闪烁的异域金饰,“沙塔尔来自沃尔坎,如今在这人市上,怕是连个好价钱都卖不上了。” “你这舞伶,好生不识趣!” 伊莉丝脸上的笑容倏然一收,耐心告罄的神情浮现。 她猛地欺身上前,动作快如闪电,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缩短到呼吸相闻。 沙塔尔甚至能看清她金棕色瞳孔中自己骤然放大的倒影。 “那些老鸨嬷嬷们,平日里就是这么教你待客的?”女人语带讥诮,伸出一根手指,在他看似单薄的肩头看似随意地一推。 沙塔尔只觉得脚下踉跄,身上繁复的饰物叮当作响,整个人便如风吹落叶,狼狈地跌坐在地。 铺陈开的半透明金色裟罗宛如流淌的碎金,瞬间被抓出道道凌乱的褶皱。 窗棂上,一只探头探脑的鸟儿被惊得扑棱棱飞走了。 伊莉丝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眼神已彻底冷肃下来:“我记得,我好像从未告诉过你我的名字和身份吧?”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珠砸落在他耳边,“你认识我,沙塔尔。在我来到艾尔瓦德之前,你就认识我。” 地上的人猛地抬起头。 那双美丽的翠绿眼眸此刻泛着不正常的红,仿佛有惊涛骇浪在其中翻涌,又被强行压抑。 沙塔尔的整个身体都在微微颤抖,连带着脚腕上的金铃也发出细碎的、无助的哀鸣。他死死盯着伊莉丝,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从齿缝间挤出破碎的低语: “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从未认识过你。” “什么意思?” 这番突如其来的、带着深重怨怼的指控让伊莉丝眉头紧锁。 然而,未等她追问,一股若有似无的异香悄然钻入鼻端。 待她惊觉不对时,眼前景象已然开始扭曲旋转,沙塔尔那张昳丽混合着痛苦的面孔化作了重叠的虚影。 “扑通”一声闷响,未尽的话语连同她的身体,一同软倒在冰冷的地板上,意识沉入黑暗。 沙塔尔垂眸看着地上失去知觉的女人,胸口剧烈起伏,呼吸间带着血腥的铁锈味。 那些混乱的记忆碎片再次翻搅上来:辗转于不同人牙子粗糙手掌间的童年; 被当成稀世珍宝般精心“雕琢”的岁月——严格控制饮食维持完美的体态,学习那些取悦贵族的“高雅”技艺; 耳边不断回响的洗脑话语——“沃尔坎人是天生的情人”,“长得漂亮是你的福气,该自豪”…… 他催眠自己接受这被安排的命运,直到那些光怪陆离的梦境开始入侵。 在那些梦里,他像一个被禁锢在身体里的囚徒,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另一个灵魂驱使着,从一场沃尔坎向梅尔基亚的“献宝”开始,作为贡品被献给一位名为“伊莉丝”的领主。 他看着“自己”与她试探、周旋、相互利用,最终竟荒谬地坠入爱河……而他,只能被迫旁观完这强加于他的一生! 这不公平! 凭什么连在梦里,他都不能拥有片刻的自由?连虚幻的梦境都要被侵占,被当作物品利用?“ 伊莉丝”这个名字连同那张脸,从此如同烙印,深深刻入他的记忆深处。 然而,当那个混乱的夜晚,在妓院昏暗的光线下,这张与记忆中重合的脸真实地出现在眼前时,他胸腔里那颗沉寂已久的心脏,竟还是不受控制地剧烈狂跳起来。 那么热切,那么澎湃,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在为她的出现而沸腾。 这一次,他的身体是自由的,可这汹涌而至的、几乎将他吞噬的陌生情感,究竟从何而来?! 他不明白。 只能一遍遍用冰冷的理智告诫自己:那些炽热的悸动、刻骨的依恋……都不属于他!是那场该死的梦留下的诅咒。 —— “你要杀了我吗?” 伊莉丝的声音带着初醒的沙哑,将沙塔尔从混乱的思绪中拽回。 她发现自己被粗糙的绳索捆住手脚,丢在这间幽暗潮湿、散发着霉味的地下室角落。 而沙塔尔,就站在她面前,手中握着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眼神晦暗不明,仿佛正陷于某种艰难的抉择。 “我是为了我自己。”他移开目光,声音冷硬,像是在说服自己。 “看来你是真的认识我,”伊莉丝非但没有恐惧,嘴角反而牵起一丝笑意,“巧了,来之前,我也恰好……看到了一些关于‘你’的事。比如一只巨大的金鸟笼?还有……” “那不是我的经历!” 沙塔尔猛地打断她,急切地否认,脸色因激动而涨红,握着匕首的手指关节泛白。 “可那张脸,那个名字,还有那种感觉……”伊莉丝紧紧盯着他,“不是你,又是谁?” “我不知道!” 沙塔尔烦躁地低吼,猛地扭过头去,拒绝与她对视,“我只知道,只要你从这个世界上消失,那些纠缠不清的、不属于我的情感……就都能结束了!我就能解脱了!” 他像是在对她说,又像是在对自己下最后的决心。 “那好吧,”伊莉丝忽然平静下来,甚至微微仰起头,露出一段脆弱而优美的脖颈线条,一副引颈就戮的姿态,“你动手吧。” 她如此干脆的回应,让沙塔尔愣住了。 他怔怔地转回头,看向地上那个毫无惧色的女人。 “下手记得要快,要准,”她甚至还“好心”地提醒,语气平静得像在讨论天气,“别拖泥带水的,平白多受罪。” 对!杀了她!杀了她就能解脱!就能摆脱这该死的诅咒! 沙塔尔在心中疯狂呐喊,试图压下那莫名翻涌的不忍。 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咽下干涩,握紧匕首的手微微颤抖着,终于将那冰冷的锋刃,抵上了她温热的颈侧肌肤…… “你杀过人吗?沙塔尔。”伊莉丝幽深的目光忽然转过来,声音低哑,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你知道……人在临死前,会是什么模样吗?” “我……” 在他的注意力被分散的同时,伊莉丝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挣脱了绳索。 女人猛地弹身而起,闪电般扣住他持刀的手腕,力道之大让他根本无法挣脱。 沙塔尔被一股沛然之力狠狠掼向身后的砖墙,“砰!”一声闷响,尘土簌簌落下。 “呃!”他痛哼一声,背脊撞得生疼,眼前发黑。 等男人反应过来,那把原本属于他的匕首,已带着冰冷的气息,稳稳地横在了他自己的颈动脉旁。 锋利的刀刃紧贴着皮肤,激起一片细小的战栗。 伊莉丝一手压制着他,另一手持刀,身体前倾,几乎将他完全禁锢在墙壁与她之间。 女人微微歪头,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嫌弃:“下次想绑人,麻烦多用点心思。你这手法,连三脚猫都算不上。”她顿了顿,眼神锐利如刀,“至于你说的那些梦……我也算被迫参与了一份。冤有头债有主,你该去找那个占了‘你’身体的混蛋寻仇,盯着我算什么道理?简直不可理喻。” 沙塔尔似乎还未从这电光火石间的逆转中完全回神,翠绿的瞳孔里残留着惊愕与茫然,怔怔地望着近在咫尺的她。 不得不承认,美貌有时确是一种特权。 尤其是当他用这样一双含着水汽、带着懵懂与脆弱、如同受惊小鹿般的眼睛望着自己时,伊莉丝心头那股无名火竟莫名地消散了大半,甚至涌起一丝荒谬的“原谅他吧”的念头。 “算了,”她轻哼一声,语气缓和了些许,带着点“大人大量”的意味,“看在你那些‘梦’我也掺和了一脚的份上,死罪可免。不过嘛……”她金棕色的眼眸闪过一丝狡黠的光,空着的那只手闪电般伸出,目标直指他脸上那层神秘的金色面纱! “总要拿点小小的补偿才公平。” 面纱应手而落。 沙塔尔那张与伊莉丝记忆中分毫不差、甚至因惊惶而更添几分惊心动魄的艳丽容颜,毫无遮掩地暴露在昏黄的光线下。 即使见惯了卡斯帕、洛兰等人的俊美,沙塔尔这种糅合了异域风情、张扬浓烈如同燃烧火焰的生命力之美,依旧让伊莉丝呼吸微微一窒,有瞬间的失神。 就在这心神微漾的刹那,她并未注意到,近在咫尺的那双翠绿眼眸深处,一抹幽暗冰冷的竖瞳一闪而逝。 沙塔尔脸上的茫然瞬间褪去,被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神色取代,嘴唇微动,似乎想要呼唤她的名字…… “伊莉……” 然而,那诡异变化快得如同幻觉。名字尚未唤出,沙塔尔眼中的光芒骤然熄灭,身体仿佛被瞬间抽走了所有力气,软软地顺着墙壁滑倒在地,彻底失去了意识。 刚刚那转瞬即逝的异样眼神和呼唤,仿佛只是伊莉丝恍惚间的错觉。 唯有地上昏迷不醒的沙塔尔,和他颈侧被匕首压出的那道浅浅红痕,证明着方才那惊心动魄的冲突并非虚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