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廊下春雨淅沥，裴砚执书的手停在半空。青瓷盏里的茶烟袅袅攀上他月白色长衫，袖口银线绣的竹叶被水汽洇得忽明忽暗。

    "大人，新焙的碧螺春。"小厮刚要换茶，却见他玉似的食指在案几轻叩两下——这是不必伺候的意思。书卷边沿已磨得起了毛边，正是翻到《水经注》"泾渭分明"那章。

    忽有穿堂风掠过，檐角铜铃惊碎满室寂静。他抬手挡风的瞬间，松垮束发的绸带滑落肩头，鸦青色发丝扫过微蹙的眉峰。案头镇纸压着的信封突然被吹开火漆，露出半截簪花小楷，他反手将青玉笔洗压上去，水纹里晃着的倒影比往常慢半拍。

    “看见了吗，这便是裴大人，当今圣上亲任太子殿下太傅，更是当朝宰相呢。”

    在远处的墙头，两颗狐狸脑袋鬼鬼祟祟地探出，不久前苏瑶正儿八经地翻遍了京城美男榜，选中了裴砚。

    在她眼中，裴砚周身紫气萦绕，光只是想想在他身边深吸一口，苏瑶口水都快垂下来…

    白小狸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目光渐渐从人转移到了书桌上。

    “虽然这个人洁身自好，但是极度不近女色。唉，jiejie我也是不想自讨没趣，所以从未招惹，对meimei你来说应该是个巨大挑战，不过我会想办法…人呢？”

    桌边飘来枣泥酥的甜香，混着墨锭的苦。裴砚忽将书卷倒扣，指尖沾了茶水在檀木案上画了道曲水纹。窗柩漏进的雨丝正巧滴在纹路转折处，蜿蜒水迹竟与书中渭水走势分毫不差。

    廊外忽掠过衔泥躲雨的春燕，他握盏的手顿了顿，盏中涟漪映出唇角极淡的笑。待要添茶时，发觉茶汤仍温着。

    视线右移，一张明媚阳光的脸蓦地闯入眼帘。原来是白小狸用内力温着茶盏。

    雨脚忽然乱了节奏，瓦当淌下的水串从珠帘变作银梭。

    突如其来的到来让裴砚一瞬有些不知所措。他深吸一口气，压下情绪的躁动，生怕失态吓走了对方：“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白小狸已经收起来了狐狸的特征，看起来和人类少女一般无二。

    她笑吟吟道：“我迷路了，可以借住吗。”毫无逻辑的解释，偏偏裴砚信了，他无条件信任这个小骗子。

    他在一众下人疑惑惊诧的目光中，将白小狸带到自己的居室。裴砚抿着薄唇，清冷的俊脸上浮现出斥责与担心，细细擦干被雨淋湿的白小狸：“为何刻意躲我？”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说罢裴砚将左肩衣衫退却，露出心口出狰狞的疤痕。他轻笑一声，不由分说地将白小狸的手紧贴上心口。少女感受手心他强劲有力的心跳，疑惑地歪头看着他。

    “你曾说，把这个位置让给你。如今——你还愿意吗？”

    窗外春雨淋漓，时间仿佛倒退回两年前，裴砚遭同僚暗算，宁愿自己坠崖也不愿落入敌手。

    他本以为必死无疑。

    裴砚被剧痛惊醒时，最先入耳的竟是串银铃似的哼唱。他费力掀开眼皮，望见晨光穿透藤蔓，在一袭鹅黄襦裙上洒下光斑。少女背对他蹲在溪边浣帕子，发间别着的山茶花随动作轻晃，裙摆下露出双雪白的赤足，脚踝铃铛缀着露珠。

    "哎呀，"她突然转身，裴砚猝不及防对上一双勾人的桃花眼，"醒得还挺早。"

    他这才发现自己的剑正横在她颈间，而少女手里还攥着湿淋淋的帕子。更诡异的是，她竟踮着脚用剑刃当镜子，歪头打量发间那朵将谢的山茶："这花色果然衬我，小灰雀没骗人！"

    裴砚手腕一抖，剑锋割断几缕青丝。少女却咯咯笑起来，指尖捻着断发吹向溪水："送流水作信物，倒是风雅。"她突然凑近，发间异香熏得他眩晕，"你这人真怪，昏迷时攥着我的尾巴不松手，醒了倒要杀我？"

    他这才注意到少女腰间别着个毛茸茸的玩意——那分明是团狐狸尾巴。

    "你..."本能让他去摸腰间暗器，却摸到个鼓囊囊的油纸包。打开竟是蜂蜜渍的梅子，每颗都裹着糖霜。

    "别碰！"少女突然扑上来，发间山茶落在他襟前，"这是我好不容易弄来的！"她急得耳尖泛红，抢梅子时袖中掉出个草编的蛐蛐，正巧蹦到他手背。

    裴砚被这荒唐场景搅得头疼欲裂。胸口箭伤突然发作，他闷哼一声，冷汗浸透里衣。少女立刻变了脸色，无奈地叹了口气，像在哄每天炫耀自己羽毛的灰雀姑娘："好吧好吧，分你一半，不许乱动。"

    温软的绒毛忽地裹住他手腕，裴砚惊觉体内剧痛竟如退潮般消散。少女跪坐在他身侧，指尖凝着莹蓝光点往伤口按："早知道你这么麻烦，就该让野猪叼走你！"

    话虽如此，她尾巴却诚实地绕上他腰腹取暖。裴砚嗅到清甜的桃香，发现她正偷偷用尾巴尖卷走他袖袋里的松子糖。

    三日后，裴砚才知她叫白小狸。

    这小狐妖会在煎药时偷加野蜂蜜，被发现了就眨着眼睛装傻；会笨拙地给他编萤火灯笼，却故意吓他说是山鬼送来的；最过分是那夜暴雨，她抱着尾巴缩在他榻边打颤，非说雷公在追捕逃婚的孔雀。

    "你怕雷？"裴砚挑眉看缩成团子的少女。

    "才不是！"白小狸的狐耳从发间钻出来，"我是怕...怕你伤口疼！"说着把冰凉的脚丫塞进他掌心，"给你暖暖手！"

    裴砚望着她乱晃的尾巴尖，突然想起今晨撞见的场景——这小狐狸偷偷用妖力催开满洞野花，对着水洼练习人类的笑靥。她不知从哪学来俗世女子的步摇，走得一步三晃，金珠子缠在尾巴上摔了个结结实实。

    此刻雷光骤亮，白小狸猛地钻进他怀里。裴砚下意识抚上她发顶，却摸到对毛茸茸的狐耳。少女浑身一僵，尾巴瞬间将他缠成茧子。

    "不、不许说难看！"她带着哭腔闷在他胸口，"长老说人族最厌妖怪..."

    裴砚忽然捏住她后颈，像拎闯祸的猫儿："前日偷我令牌，昨日往药里兑果酒..."他望进那双蒙着水雾的眸子，"现在知道怕了？"

    白小狸突然化出原形，雪团子似的在他膝头打滚："裴大人饶命！"她用小爪子扒拉他衣带，叼出块桂花糖，"这个赔你！"

    糖块分明沾着可疑的牙印。裴砚捏着糖，看小狐狸缩成球装睡，尾巴却紧张地拍打石榻。洞外雨声渐歇，他忽然将糖含进口中。

    甜味化开时，装睡的小狐狸突然蹦起来："那糖我舔过...！"剩下的话被裴砚用指尖抵回唇间。

    "我知道。"

    惊蛰那日，他撞见白小狸在寒潭沐浴。雾气中九条雪尾如莲绽放，潭水映着她额间妖艳花钿——美得不可方物，宛若精灵。

    裴砚正要转身就走，却发现她给他下了定身咒。

    "看够了？"白小狸甩尾卷来岸上衣物，水珠顺着锁骨滑进深壑，"裴大人是害怕呢…"她忽然欺身上前，湿漉漉的指尖点在他心口，"还是想把穿心箭的位置让给我？"

    这是白小狸最近不知道从哪寻来的话本内容，她喜欢得紧，总是随时随地缠着他演，演技也是rou眼般快速提升。

    裴砚握住她作乱的手，垂下眼睫隐去眼底一片波涛汹涌。

    "为什么救我？"他喉咙发紧。

    白小狸歪头轻笑，耳坠上的珍珠晃啊晃："自然是要裴大人..."她突然踮脚咬住他耳垂，"拿命来还。"

    潭水倒映着漫天星河，却盛不下裴砚突然失控的心跳。

    裴砚觉得，自己可能栽在这狐狸手里了。

    然而在他的伤完全养好之后，白小狸就毫不留情地将他迷晕，完完整整地送回了府上。

    处理完乱党残敌，他如愿坐上宰相高位。只是夜晚总会出现幻觉，仿佛有只狐狸依然在他怀中安然入睡。

    他各种方法试了无数遍，而少女就像是人间蒸发般，无处可寻，像是刻意躲着他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