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十
后来的好多年,好多年,方止林的记忆里都是那个夏天。 那个夏天里,大雨和meimei是一起来的,所以每次雨水繁重的季节方止林都会想:如果现在打开门,方芷玉会不会站在门口,用可怜又带着怯意地望向他,和他说一声: 哥哥,是我。 ...... 距离上次见面,已经有很久了。 方芷玉之后又偷偷跑到方止林住的地方,哥哥给她复刻的钥匙藏在小包里没被他收走,在有一天方止林独身回家时,还没来得及开灯,一句“surprise”先冲进耳边,着实把他吓了一跳。 这次来的方芷玉早有准备,从行李箱掏出的礼物都快摆不满这张桌子,女孩子乐呵呵的,说要不要换个房子。 方止林没说话,他无措地听着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声,也不清楚是meimei的惊吓太过骇人,还是因为meimei的惊喜太过高兴。 不过总而言之,还是高兴更多。 他一边奚落女孩子的任性,一边忍不住对着她的头顶揉了又揉,然后,他像任何一个小孩子一样垂下头颅,向家人索求一个拥抱。 也只是一个拥抱。 很神奇,肌肤相贴,能闻见她身上甜腻的香水味,方止林突然觉得惶恐,他想起自己已经攒了些钱了,衣服也买上新的了,为什么总觉得,眼前的meimei这么遥远呢。 或许是因为,他还没有家吧。 mama有新的家庭,她过得真好啊,只是她还是很爱哭呢,上次来见他,也是含着眼泪,叫他多吃点。 方止林不知道的是,李眉月真的已经很少哭了,她只是见到儿子高兴,见到儿子伤心。 meimei的声音充斥整个暑假,方止林早已失去对暑假的概念,在他印象里只有夏和冬,热与寒,哪里去找所谓的学校假期。 这次再离开,meimei来找他的时间就会少了,方止林眼看着方芷玉越来越远的距离突然想起,以前他也是这样看着meimei和mama一起走远的。 小方止林说,我可是男子汉,我不怕。 幼稚。 握住的双拳紧了又紧,旁边行人来来往往,他侧身给一对路过的情侣让道,再抬起头时,meimei已经彻底离开。 无人在意的角落,方止林仰起头盯着头上灯光的亮度,他眨眨眼,悄悄呢喃了句:我可不怕。 * 方止林一天要打好几份工,厂里工资太死,没有其他兼职来得快。 一份二十块钱一小时的兼职,方止林找了五六份,每个兼职都有时间规定,规定一周来多少次,时间要在多少小时以内,常人的二十四小时被他掰碎,分成无数细小的东西去填满内心的空缺。 这件事他没告诉mama,也没有告诉meimei,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已经还完账了还要这么努力,方伟死之前也没像他这么拼过。 方伟总说,只要把账还了,他爷俩就好过了,以后也可以正儿八经去讨婆娘,巴适得很。 那天他高兴,去还账的路上喝了点酒。 喝酒,本也不是什么大事。 后来他一脚踩空摔在冬天冰冷的河里,大概挣扎了很久吧?方止林不知道,那时他在家里做作业,想着方伟说回来会给他带的牛rou面。 又是冬天,方止林觉得冷,他以前手上,脚上和耳朵上都多多少少生过冻疮,这并不好看,会被班里同学看到,说不上他们的眼神是否是嘲笑的,但他们惊奇地看着他手上紫红恶劣的冻疮,方止林会以为自己中了什么毒,身体正在溃烂,会传染似的。 所以他只能缩进校服袖子,当做什么也没看到。 现在...现在好起来了,或者说本来也没那么糟糕,方伟还是愿意给他买一双手套,一双厚袜子和毛绒耳罩的。 “旅客朋友们好,列车前方到达信林站,有从信林站下车的旅客,请您整理好随身物品,准备下车......” 温和平缓的广播声音响起,车厢内吵吵闹闹,一个十来岁的小孩子兴奋地站起身,他晃着一旁家长的肩膀,声音尖锐地埋在钝钝的喧闹声里,他太高兴,没注意到身后挤过来的人。 “哎呀,让让,让让——” 小孩子被挤得一个踉跄,正要往前倒去,后面伸出来一只手,稳稳当当地提着他的领子把他拽回原位。 “小心,别站在过道上。” 他听见一道十足冷漠清冽的嗓音,家长正想站起身道谢,那个年轻小伙子已经离开,留下的只有一道背着包的背影。 那包看上去很重,可他脊背挺得笔直,好像天塌下来都压不垮似的。 方止林走出火车站,行李箱的握杆被他握得发烫,他随着人流,像一条陌生的鱼涌入大海,青年眼里有迷茫,但更多的是坚定。 他攒着钱来到信林,来到mama和meimei在的地方。 不是想打扰他们...就是,想和她们多见见面,meimei虽然从不抱怨他离她远,但来来去去的时间方止林也觉得漫长,他想,反正他是个成年人,总比学生自由得多,只是换一个环境打工,也没什么难处。 才不是想见meimei。 meimei很烦,方芷玉很烦,常常给他发消息烦他,每次送完一单外卖,方止林还要注意有没有回meimei的消息,虽然她从没说不愿意等、消息回得慢这种话,但方止林偏偏想做到句句有回应。 就像现在一样,方芷玉要放寒假,她说要来找他玩,然后一起过来和mama过年,虽然mama已经有自己的家庭,但找时间一起吃吃饭还是有的。 于是这次方止林直接收拾好东西,坐火车先行来到meimei在的地方。 他提前做过攻略,找了家很便宜的宾馆把行李放着,这些日子,他虽然钱是攒了起来,但花在自己身上终究觉得可惜,可给meimei就不一样了,因为meimei值得。 看了下时间,方芷玉说她待会儿要出去吃饭,问哥哥在干什么。 方止林盯着屏幕里的消息,没来由得觉得紧张,现在天气冷,他在床边踱来踱去,行李箱打开又塞上,把里面的衣服全部拿出来,对着看了半天。 这件?会不会很老气,这件呢,颜色太亮了,为什么里面会有这个?哦,是方芷玉买来说他穿上去好看...... 愣了愣神,方止林最终选了那件方芷玉给他的,他在镜子里看了很久,有些不适应自己的脸,好像怎么看都觉得奇怪。 简直像是穿上水晶鞋的灰姑娘。方止林忍不住又想:灰姑娘穿上水晶鞋时会觉得不自在吗?和王子跳舞时心里又是什么想法? 方止林穿着崭新的衣服,它厚实,保暖,能维持他表面的自尊。自尊?这真是极好的一个词了,就好像他从来没有挨打,没有下跪,是不求嗟来之食的尊严人一样。 呼出一口冷空气,方止林走在陌生的街道上,最近确实很冷,叶片悉悉索索落了一地,半老的环卫工人拿着强力吹风机,把焦黄的叶片和泥灰吹起一片,路人自觉地让路,方止林也往后退去一步,他站在原地,抬头看见了不远处的方芷玉。 好几个月没见,因此第一眼瞥到女孩子毛绒绒的围巾时还没反应过来,她穿着件灰蓝色大衣,里面搭的黑色长裙,裙子很长,一小截露在大衣外摆,而随着抬腿的动作,翻动的浪一样的衣摆不停擦过黑色腿袜,像蝴蝶缓慢扇动的翅膀。 心跳得很快,方止林勾起唇角,正想抬腿走向她的时候,女孩子旁边窜出来一个人。 他笑着,手上拿着刚从旁边买来的板栗,烫乎乎的就想往方芷玉手里塞,被女孩子惊恐地躲掉。 脚步停住了,再也没抬起来。 方止林知道,他抬不起来了。 转身,离开,当做没有来过。方止林不明白为什么眼睛里会有酸意,他觉得喉头很痛,一种一张开口,话语都要变得颤抖的一种痛。 可比痛苦先要来的是meimei。 她的声音在灰白的天里成为路过的飞鸟,它雀跃地落在他身边,带着久别重逢的惊喜。 “哥哥!” 方止林错愕地转过头,女孩子飘扬的发丝一晃一晃,方芷玉在笑,笑得很开心,她急跑几步,呼吸因为太过急促变成一团团飘散的雾气,它荡在空中,紧接着迅速飘散。 “哥哥,你怎么过来了?都不和我说,我可以来接你的!啊,你冷不冷啊,怎么穿这么少?吃饭了吗?你看上去瘦了啊......” 女孩子眼睛亮亮的,嘴里说个不停,方止林觉得无措,他不知道该回答哪个问题,也或许他根本没有听清楚meimei在说什么。 心跳声太吵了。 他嗫嚅片刻,心里懊恼自己没有一个哥哥的样子,喉头还是很痛,方止林只好小声开口: “慢点,慢点说话,别着急,我来是想给你个惊喜,我都多大了,还要meimei来接吗?放心吧,不冷,这是你送的,还记得吗?里面很暖和,我还不饿,你呢?看上去倒像是饿坏了......” 他忍不住重新笑起来,觉得自己像个唠叨的小老头,但又在这种唠叨里,方止林觉得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