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光熙九年，四月十四，有雨。

    安国公主府中庭，细雨打湿海棠，浅粉色的花朵在风雨中摇曳。李舒乔隔着窗子盯着这枝海棠盯了有一个时辰。

    她没用早膳，腹中饥饿，肠胃几乎要纠在一起，但她却自虐地贪恋着这份痛苦。

    徐令怎么样了？她漫无目的地想到。

    身后侍女在小声议论。

    “公主昨夜起就粒米未进，这样下去怎么撑得住啊？”

    “要不去催厨房做份水晶糕来？公主最爱吃那个了，总不会连杜师傅做的水晶糕都吃不下吧？”

    “公主心中难受，未必能吃得下。再说了，水晶糕也不好克化，反倒不如山楂糕开胃，阿夏，你去让厨房准备山楂糕，顺道让他们再做几样清淡的吃食送来。”

    阿夏不觉得公主不吃饭是因为没开胃，但小春这样吩咐了，她还是应声转身出去了。

    自从公主私奔被抓回又与陛下争执过后，她便日渐郁郁寡欢。白日无事，就坐着发呆，到了晚上常常夜不能寐、翻来覆去，即便睡着了也会在夜班惊醒。

    她食欲不振也不是这两日的事，接连小半月阿夏就看着她食量一日少过一日。

    公主身边的四个大宫女，春夏秋冬，心里都清楚她在忧愁什么，但也没人敢放在明面上提。

    阿夏动作大了些，阖上门时发出“砰”地一声，李舒乔听在耳朵里，却不做任何反应。

    她被禁足的第十四天，也是徐令没有音信的第十四天。李舒乔心中干着急，更多的是自责。

    他被押走的时候回头递了个眼神过来，暗示她不要担心。她怎么能不担心呢，纵然李镜在她面前温文尔雅、百依百顺，可李舒乔也从来没忘记过，李镜是个帝王，没有人可以忤逆他的威严。

    雨下大了，李舒乔幼稚地用自虐的方式来填满心中的愧疚。

    她恨自己轻易答应了提议，也恨自己四天前情绪上头，错失了向李镜求情的良机。她不敢想象自己如果害得徐令，害得自己最好的朋友出事，她该怎么办。

    阿夏急匆匆跑回来，油纸伞上的水珠滚落在她背上，衣服洇湿一片。

    她小跑着过来，喊道：“殿下、殿下，平阳郡王来看望您了。”

    李舒乔倏地起身，一脸不可置信：“你说什么？”

    “舒乔！”

    阿夏身后，一个裹着藏青色披风的英挺男子出现，他身上同样沾着雨水，因为步伐太急，油伞根本没能遮蔽风雨，他脸上也还带着湿漉漉的雨痕。

    一身狼狈。

    李舒乔却在看到来人和熟悉的笑脸时几欲落泪，她飞扑过去：“王兄！”

    李铭抱着她，摸着她头发，一脸心疼：“怎么瘦成这样了？”

    怀中少女哽咽，豆大的泪珠从脸颊滚落，几日来压抑的委屈宣泄而出，一边抽泣一边道：“王兄、王兄……舒乔不好……舒乔对不起你……”

    李铭心中酸涩，他知道meimei道歉是为了什么，平王府出来的公主，私自离京，但凡事发牵连最大的一定是他这个亲兄长。

    她都知道，所以才会愧疚。

    “不哭了，人没事就好，王兄不怪你。”李铭摸着她的头发，低声安慰道。

    她听到这句话反而哭得更加汹涌，滚滚热泪，哭湿了一片衣袍，比屋外的雨还要厉害。

    八年前周妃去世，她也是这样哭的，白日不肯见人，晚上跑到灵堂趴在棺椁旁边偷偷哭。

    那时候李镜已经登基两年了，她却从小被平王妃养得胆小，改不了性子，哭也只敢小声哭，就仿佛她还是平王府后宅那个不被待见的女儿，只能与母亲相依为命。

    她那时候多可怜，亲哥哥被过继给克子的先帝，多年不曾与她见过一面，母亲卑躬屈膝在平王妃手下讨生活。

    李铭一度觉得，周妃早死就是因为早年受了母亲太多磋磨。因此他对舒乔，一直是有愧疚的。

    等到少女抽噎着停止哭泣，两只眼睛已经红肿地不能看了，李铭还有闲心笑她：“这是哪来的红眼兔子？”

    李舒乔没有回应，抽抽嗒嗒问：“王兄、王兄是怎么进来的？”

    “可算想起来问了，我还当你只顾着哭呢。”李铭语气轻松，“就那样进来了呗，我堂堂郡王，哪里不能去？何况是亲meimei的宅邸。”

    她的眼泪又要溢出来，李铭吓着了，赶紧说实话：“好吧好吧，是我担心你，才借机向皇兄请旨来看你。”

    李舒乔摇摇头：“你不应该先来看我的。”

    “我总要先知道你的情况，才有余力去考虑其他的。”

    “可是，如果去晚了，徐令他会不会……”

    “不会的，舒乔，”李铭打断了她，语气十分笃定，“皇兄即便再生气也不会为了泄私愤而去惩戒他。”

    “那他现在在哪，情状如何！”李舒乔急躁地追问。

    她以为王兄信誓旦旦，一定是知道什么内情，却不料李铭回答：“我并不知道徐令具体在哪，也不知道他如今怎么样，只是以皇兄的为人他决不会……”

    “他会的！”李舒乔尖叫，“他会杀了他的！你信我，王兄。”

    “王兄，你不知道，他那天有多生气，他还掐了徐令的脖子，拎着刀差点砍了徐令。”

    “王兄，算我求你了，你想办法去看徐令一眼吧，我真的求你了，如果不知道他的消息，我会疯的。”

    李舒乔歇斯底里的情状让李铭感到陌生，同样陌生的还有meimei口中的皇兄。

    李镜同他在平王府一起长到八岁，两个人只差了一年，因此读书习武都是在一起的。平王妃好强，也不喜欢自己的儿子被人压一头，但李镜天生聪慧，不仅师傅们喜欢他，连武师待他也更亲切点。李铭那时身子骨孱弱，就算熬夜背书也比不过他。

    平王妃恨铁不成钢，每输李镜一回，她就要使出一些手段罚他，不是关禁闭，就是拿竹条抽手臂。

    转折点就在一个午后，他们虽然是亲兄弟，但关系并不亲近，那天午后，因为大雨，丫鬟们送吃食送晚了，师傅把他们的午膳分给他俩，两个人罕见地坐在一起吃饭。

    饭桌上，李镜偶然发现了他的伤痕。

    再之后，一向聪颖的李镜却忽然没了那股聪明气，输给李铭的次数也变多了。平王妃心中得意，见面时总要夹枪带棒地讽刺。

    李铭跟在她身后，几次要坦白，却都没勇气。直到七皇子也夭折，先帝终于放弃，转而打算过继养子，平王妃畏惧他克子的传闻，把李镜推了出去。

    直到宫里的太监来接李镜那天，李铭都没鼓起勇气找这个不亲近的哥哥说句谢谢。

    李镜在他心中一直是冷厉在外温柔在心的君子形象。李铭并不愿意相信他真的对徐令起了杀心，但meimei此时的情状并不像假的。

    所以他只好耐着心道：“好，好，王兄答应你，我定会找个机会去看他，别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