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自燃季

    一刻不停地冲上楼，关上门反锁三层，池雨拿着钥匙的手还是抖的很厉害，心跳也快得令她喘不过气来。

    她在门口蹲下来，捂着嗓子空空地干呕几声，眼泪混着劫后余生的复杂情绪倾泻而出。

    警长在猫包里焦躁地叫，池雨将它抱了出来，看见它腿上还未完全愈合的伤口，原本只是闷声抽噎，现在一下子失声哭了出来。

    对于在危机时刻能够出现并且救她于水火的钟实书，池雨心怀感激，但同时也感到非常恶心和怨恨——为什么她会遭遇这种事情，为什么她完全没有反抗的能力。

    如果她更警觉机敏一点就好了，如果她更高大强壮一些，是不是就不会这么无力了？

    如果她最开始就拒绝加那个人，是不是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手机在这个时候震动起来，池雨拿起来看，是mama打来的电话。

    哭声顿时止住，池雨深呼吸几口气，用手背匆匆擦干眼睛，跑到卫生间去拧开花洒后再按下接听。

    “小雨，到家没有？”

    “到了。”

    “记得把门锁好，看会儿书就洗漱睡觉，不要熬夜。”

    “嗯。”

    池雨捧了水浇在脸上，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考。

    虽然今晚在钟实书的帮助下那个男生已经离开，但她完全安全了吗？如果只是暂时性离开，之后还会来找她怎么办。

    告诉父母吗，不行。即使他们的确应该是毫不犹豫被选择的对象。

    不能说她的父母不爱她，可每次父母在争吵时，她总是离不开的那个因素，就好像如果她不存在，这对男女本来可以过得很幸福。

    就像那些“如果没生你就好了”“如果不是你我不知道现在过得有多好”的气话，人在气急败坏的时候总会口不择言，也往往吐露的是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池雨共情身为家庭主妇的母亲，体谅艰辛打工的父亲，怪来怪去到头来错的只能是自己。

    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已经深刻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本身就已经是个巨大的麻烦。

    在受到伤害时却总是还要在玻璃渣里捡起某些有关于爱的片段，反复自我安慰自我疗愈，直到伤口结痂，一层一层的叠加，触摸亲情，触感已经僵硬模糊。

    第一次尝试涂口红被骂说是站街女，被怀疑她早恋到学校和班主任说不允许她和男生做同桌，告诉她张开大腿不穿胸衣是不检点。

    池雨不敢想象，如果父母知道了她和一个男生发生了这样纠缠的事情，在那个男生受到惩罚之前，她才是那个首当其冲的罪人。

    还能找谁呢，池雨捂住脸，悲伤无助的情绪从指缝中漫延开来，流进下水道里。

    放在洗手台上的手机又震动起来，是姜玲发来的消息。

    那个时候，池雨不知道，自己即将掉进更大的深渊里。

    而如今她站在深渊边缘摇摇欲坠，有人突然拉住了她的手，将她往后面拽了回去。

    “怎么走路总是分心。”

    “什……”

    和不带责问意味的提醒一起升起又落下的，是眼前突然极速生长起来的无数水柱，接着落地成花。

    池雨看着倒升上天的水幕和五光十色的灯光，恍然现在是晚上八点，公园中央的喷泉表演开始了。

    溅起的水雾轻柔地飘漫，从人的身心之间穿过，留下比拥抱更清凉的触感。

    吃完晚饭和蛋糕之后，奶奶说家里闷热，让他们带着书文出来走走，算是歇凉。

    喷泉表演开始后，meimei很高兴地脱了凉鞋，赤脚在边缘踩水，笑容明媚。

    还没等池雨同样回以微笑，在水幕再次落下的间隙里，站在高处，视线很自然地穿过整个广场，落在公园边缘更远的地方。

    一片绿野环绕，灯光幽静的别墅区。

    呼吸顿时和面部表情一样僵硬住，手无意识地蜷缩，抵抗着什么。

    “jiejie，你要不要来玩儿？”小女孩眼神纯净，满含小心的期待。

    人与人的悲欢难以相通，在池雨沉浸在自己的悲惨世界当中的时候，其他人的世界依旧再正常不过的运行。

    “当然要玩儿，”池雨笑了笑，上前几步将松糕底的凉拖脱在外面，让双脚被水流漫过，“好凉快。”

    书文脸上的笑容绽得更大，“对啊！我也觉得好凉快好舒服！”

    她们看着有些孩子直接钻进了高高喷起的水幕里，大声尖叫着笑着，从一边跑出来，如此反复，纯粹的快乐混着身上的水流一起淌得到处都是。

    池雨低头问书文：“你想不想去？”

    小女孩面上全是向往，但动作坚决地摇头：“我在边上踩踩水玩儿就好了。”

    这个年龄的孩子很容易懂，池雨看着她，心比水流还要柔软。

    “反正就回去洗个澡就是了呀，本来就是要洗的，”她还是这么劝说了句，“你哥哥应该不会说你，我去帮你问问？”

    书文抬头看她，稚嫩的脸上浮现出犹豫的表情，和池雨对视片刻后，还是开口说了出来：“哥哥怕水，如果我进去喷泉里玩儿，他会很担心。”

    恐惧的背后一定有个令人恐惧的故事。

    池雨突然无话可说，惊讶同时本能地想转头去看钟实书，但知道那样的动作太冒昧，对方一定会察觉，硬生生忍住了。

    眼看着书文的情绪一下子低落起来，池雨感到愧疚，转开话题道，“我记得以前湖边有很多摊子卖吃的，现在还有吗？”

    “有啊，很多！”书文的注意力顿时被吃的转移开，“奶奶也做凉虾凉面去卖，可好吃了，还有手工冰淇淋！”

    “是嘛，有没有香草味道的冰淇淋？”

    “有！还有草莓，巧克力，芒果，好多好多味道！”

    “是嘛，那我们去看看。”

    池雨转身，不用费劲心思去寻找，钟实书就一直站在不远处，隔着两三排的人群，仿佛画中为了层次起伏总是被画在靠后面的山峦，只剩下最顶端的部分来表示存在。

    和有些人相比，他这种人就是生来用以凸出主角的配角一样，不管什么时候是安静的绿叶，沉默的陪衬。

    但池雨就是转头就看见了他的眼睛，也只看见了他的眼睛。

    对视真是好神奇，明明没有任何实质性的东西能够佐证你在看我，我在看你，可就是能感受到——我们清晰地看见了彼此。

    人影交错，池雨看着钟实书走过来，宽大的手拎着两双鞋子。

    明明距离六月一号只有几天的时间了，在几分钟之前，想到即将要面对什么，池雨就不受控制地在脑中模拟幻想一切都能逃脱的方式。

    在青春期这个荷尔蒙比生吃柠檬更酸更刺激，幻想死亡比幻想未来更幸福的年纪，为什么她会、凭什么她要面临和遭受这样的折磨是比世界灭亡更重要的问题。

    可当钟实书弯腰蹲身将她的鞋子摆在她脚前，不知道为什么，心却被身后升腾而起的喷泉送到顶端，像烟花一样绽开。

    好热啊，好热呀。

    夏天，是如此容易自燃的高危季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