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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承弯下腰,靠近我,他的鼻梁很挺,鼻头同眼型一样,圆得恰到好处,弱化了下三白眼所带来的攻击性。我其实还挺喜欢他的眼睛的,湿漉漉的,像小狗。 刚才在街上的感觉又卷土重来,我不知道是怎么了,当徐承贴近我的时候,仿佛有狂风吹动我的心。 “你是不是喜欢我啊,徐月?”徐承并没有吻上来,而是贱兮兮地对着我的耳朵吹气,“动不动就想和我亲嘴儿。” “啪。” 我面无表情地一掌拍在他的脑袋上,然后使劲推开:“想多了,像你这种疯狗是不会有女孩子喜欢的。我只是担心你……担心你会难过。” “嗐!”徐承用力踢了一脚课桌,发出刺耳的巨响,“你老这么唧唧歪歪的干嘛?小爷我到底有什么可难过的?这破学校我老早就不想呆了……天天处分天天处分,处分是饭吗?天天吃,爹的,老子最讨厌别人威胁我!” “从今天开始你不准再提这件事了啊!我听了烦得很。”他把我从椅子上拉起来,环抱住我,双手勒住我的身体不让我离开,我们都出了些汗,黏腻的皮肤像两坨麻薯一样贴在一起,“徐月,你身上好凉,好舒服。” “好恶心。”我的脸红了,“快点放开我!” “我不要。” 在争吵到来以前,徐承温热的嘴唇先落了下来,堵住我即将脱口而出的谩骂。 夏日的校园,未开灯的教室,放假前没有擦干净的黑板报,空气里有尘埃漂浮,我和徐承在接吻。 如同偶像剧一般的场景使我悸动不已,我闭上眼睛,这次徐承停留的时间要比以往的每一次“安慰”都要久,久到他呼出的鼻息和唇瓣柔软湿润的触感占据我全部的知觉。 这到底算什么呢?我又不禁胡思乱想,是因为我们待在一起太久了,还是我们已经意识到自己只剩下了彼此?所以才敢这样肆无忌惮地享受这份远超于常人的亲密? 我推开了徐承。 “走吧,再磨蹭下去要被老师发现了。”我把徐承的书抱在怀里,其他零碎的东西放进口袋,“回家。” 徐承愕然了两秒钟,用很大的声音质问我:“你竟然敢推我?” “你强吻我,我凭什么么不能推你?”我脱口而出,他的脸色就rou眼可见地阴沉起来,可我没法向他解释我的心情为什么一下变得很差,甚至我自己也说不清楚缘由,只能尽量表现得和颜悦色:“咱俩别吵了好不好?来帮你办退学让我很累,我现在要回家了。” “滚,你自己回吧。” 他冷冷地笑了一声,离开了教室,还撞歪了一大片桌椅。等我把椅子翻到桌面上,将其他的桌椅一一复位,走廊里已经看不见他的身影了。我锁上教室的门,一个人穿过走廊,走下楼梯,跟个没有神智的野鬼似的,慢慢游荡到门卫室。 “叔叔。”酝酿片刻,我推门询问:“你有没有看到刚刚和我一起进来的那个同学啊?” “那个男小孩刚刚已经走掉了。” “好的,谢谢叔叔,我也要回去了,帮我开下门好吗?” 我走出伸缩门,最后替徐承看了一眼学校,回家了。 小的时候家校联系册期末有自我评价这一栏,老师要求大家如实书写,我沉思了很久,最终在上面写下“我是自私鬼”的评语。徐凤英为此把我骂了一顿,说我拎不清,好的不写写坏的。可我说的的确是实话——我的世界里只有我自己,我不喜欢交朋友,也懒得和他们说话,即使产生了什么情绪也都很快就消散了,像水流过石头,永远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因此到家的时候,我已经不怎么生气了。也或许是因为天气实在太热,我走得中暑了,反正我一点都不记得我是怎样走回到家里来的了。 徐承还没回家。我喝了点水,打算把他的那堆破烂玩意放进徐凤英的房间里,自从她和徐司年出车祸离开以后,这间房间就被当作储物间,很少打开过了。 我走进去,浓郁的霉陈味扑面而来。这个房间的面积和我的房间差不多,只能容得下一张床和两个配套的木头柜子。床单……已经很久没有换过了,rou粉色的,印着凤凰和牡丹花,床上还放着一个塑料袋,里面是徐凤英和徐司年的死亡证明、医院账单和其他的一些贷款单据,囫囵吞地丢进塑料袋里,应该是不会有人再打开整理了。 两个木头柜子,其中一个用于存放他们的遗物,另一个是我整理出来的,被褥、杂物那些,我和徐承的杂物放在中间那格的抽屉里。 我拉开抽屉,把里头的东西取出来,又按照大小、宽度全部重新排列好,再逐一放回去,课本的边角触碰到了一个不明物体,发出清脆的声响,我伸手去掏,是个小狗造型的铃铛。 我和徐承刚认识那会儿,他送给我的。 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那就是徐承的出现是否是命运为了让我和徐凤英明白事情不总是尽如人意的。 当我们第一次见到徐承的时候,他就是鼻青脸肿的模样,懒懒散散地躺在露出破旧沙发上看电视。他的父亲徐司年冷淡地越过他,好似当他不存在,带着我们到沙发的另一侧就坐。 “月月要不要喝点可乐?”徐司年和颜悦色地问我,“叔叔昨天买好的,冰在冰箱里面,很解暑的。” 徐凤英疯狂对着我使眼色,我本来不太想喝的,但她贴的假睫毛马上就要飞到我的脸上,我只好点点头,说了句“谢谢叔叔”。 徐司年很高兴,立刻起身去给我倒可乐。他住的是一居室,因为邻近搬家,到处都堆满了纸箱,厨房很小,冰箱就在客厅的角落,那种绿色的老式冰箱。我和徐凤英就无声地看着他走到那里,打开了冰箱。 里面放着一瓶快要见底的可乐。 “……徐承!” 徐司年合上冰箱门,没有任何预兆地给了徐承一记响亮的耳光,“谁允许你喝可乐了?” 我和徐凤英都吓了一跳,徐承呢,被抽得伏在沙发上,一动不动。他缓了几十秒,抬起头,语气挑衅:“老子就是喝了,你把我打死呗?” “你这个小畜生!” “哎呀,司年,有话好好说。”第一次到别人家里,总不好闹得太难看,徐凤英赶紧安抚她的爱人,“小孩子不懂事,不好这样子打,要打坏掉的。” “你看看这小孩!真是、真是不打不成器!”徐司年露出痛心疾首的表情,“凤英啊,养男孩子就是要严格一点才好,女孩子倒不必这样了。” 他推了推眼镜,重新变回徐凤英喜爱的,温文尔雅的模样:“更何况你的女儿,我一定是会用心呵护的。” 徐凤英甜蜜地笑了,牵起男人的手,轻声细语地哄他,说要和他一起下楼去买可乐。我坐在沙发上看着他俩亲昵,只觉得反胃——他用近乎残暴的方式对待自己的儿子,又怎么会真的去爱一个非亲的孩子呢? 在我看来,他不是真的善良,而是骗术高明罢了,但我当然不能这样对我的mama说,那只会让我白白挨一顿臭骂。 几番叮嘱过后,房间的门被关上了,只剩下我和徐承。我扭头,对上徐承那双漠然的眼睛,成年男人的力道是十分可怕的,他的半张脸已经高高肿起来,五个红色的手指印迹清晰可见。 “喂,看你爹看啊!” “痛不痛?”我问。 “……”他好像没想到我会这样问,梗了一下,“要你管。” “……你在看什么?” “虹猫蓝兔七侠传。” 我最喜欢看的动画片,广告结束了,《人生不过一百年》的前奏响起,我立刻坐正身体,全神贯注地看了起来,没再和徐承说话。 那天我们没有待太久,还不到两集《虹猫蓝兔七侠传》的时间,回去的路上徐凤英问我:“你觉得你徐叔叔怎么样?” “还行。”我想了想,说:“就是他对他儿子有点凶。” “他那个小孩,唉!”徐凤英叹气,“你徐叔叔想尽办法管教他,谁能想到还是这个样子的呢?算了,人不能事事都如意的,就随他去吧。” 一星期后,徐凤英和徐司年去民政局登记结婚,我们两个家庭正式搬到了一起。彼时也恰逢夏天,新房窗明几净,白天空调冷气几乎时刻打开着,阳台上徐凤英到花鸟市场买的彩色太阳花随微风颤动,一切都是充满希望的、家的模样。 不过有一个人似乎被隔绝在外了。 徐凤英是个聪明人,经历过上一段婚姻的失败,她开始掌握经营婚姻的门道,选择不多管闲事,同丈夫一样无视徐承的存在。她有个规模很小的棋牌室,生意还不错。吃过晚饭,徐司年会开电瓶车带她去棋牌室值夜班,顺便搓几圈麻将,天亮以后才下班。 这就导致徐承每天晚上回到家里的时候,没人给他热饭菜。而他也懒得吃那些残羹剩饭,洗完澡就往床上一躺,第二天早早不见了踪迹。这个家里无人在意他的死活与去向,就连他的父亲也漠视他……太可怜了,像条被遗弃的流浪狗,可怜到我平生第一次对人类生出了怜悯之心。 “你不吃晚饭吗?” 我和徐承的房间是以一块高高挂起的花床单为分界线的。大约晚上七点半,徐承回到家里,我刚写完作业,正坐在床上看武侠小说,吸顶灯暖白色的光照在床单上,隐隐勾勒出徐承纤瘦的身形。 他自顾自地换衣服,没有理我,于是我又说:“今天我妈烧了葱油大排,我去给你热一热吧。” “吵死了。”徐承重重倒在床上,“谁要吃那些垃圾东西。” “晚上不吃东西的话,你的肚子会饿的。”我掀开帘子,把头伸过去劝他,“而且会有很大概率长不高。” “……” 徐承好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得一抖一抖,眼泪都流出来了。而我拽着床单,脸红到耳根,难堪极了,我发誓过去我从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滑铁卢,明明我是好心好意,他却跟个疯子一样,搞得我下不来台。 神经病,我暗自腹诽,神经病。 “徐月。”徐承揩揩眼泪,叫我的名字。 “干嘛?” “走啊。”他有些粗糙的手握住我的手腕,圆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今天带你开开眼,看看平时哥都吃些什么好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