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裂缝(六)

    

裂缝(六)



    回忆的潮水,带着雨季特有的闷热,以及霉气混着劣质烟草的怪味,隐隐地还有麻将牌碰撞的刺耳声响,在乙卯坐入地铁的刹那,汹涌地淹没了她,使华南苍白的车间和喧闹的人群骤然褪色,取而代之的是多年前内地县城的筒子楼——乙卯记忆里永远挥之不去的梦魇,逐渐浮现在她的眼前。

    在筒子楼里,每条幽暗潮湿的走廊都串联着几十户人家,活像一根根溃烂的羊肠,繁复地交缠在一起,恶心极了。而乙卯家的门,是其中最不敢轻易开启的一扇。

    铜绿门板锈得斑驳,活像一张生了烂疮的脸。最刺眼的不是铁皮本身的腐朽,而是密密麻麻覆盖其上的、用各色油漆甚至锐器刻下的歪歪扭扭的字迹——

    “还钱!”“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老赖不还钱死全家!”……每一个字都张牙舞爪,饱蘸着债主们焦灼的怒火,与恶毒的诅咒。

    门内,是另一个战场——不足三十平米的蜗居,塞着两张上下铺的铁架床、一张油腻的折叠桌和几个塞满杂物的破纸箱。空气永远滞重,混合着浓郁烟草、隔夜饭菜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绝望的潮臭。

    那间家中赖以苟延残喘的麻将馆,开在筒子楼底层,那个原本堆放杂物的昏暗门洞里。

    麻将馆原是乙卯妈的地头蛇娘家管理的一个小情报窝点,看女儿家被这赌鬼丈夫害得如此落魄,于心不忍,才施舍出来作救济的。后来娘家虽然没落了,但当地注重义气的混混们也看在那点薄面上,没有乱来。

    乙卯大多时候都是待在麻将馆里的,因为她讨厌家中自从被债主挑断脚筋后,就得了失心疯的废物爹。

    他像只要死不活的半鬼,阴沉枯槁,终日蜷在透不进阳光的床上,除了抽烟酗酒,就是对着空气喃喃咒骂着“扑街的世道”和“没良心的债主”。

    烟灰和酒滓簌簌落在他床沿的烟灰缸里、被子上,有一次甚至起火差点把家烧了,还要把过错怪在乙卯身上,怪她是个“扫把星”,自从她出生后家里就没好过一点;还教她偷店里客人的钱和珠宝首饰拿去买烟酒,没得逞就拿酒瓶子扔她。

    于是她恨极了这个使她降生在这样不幸的世界里的男人,继而把这种恨意投射到整个男人的群体之中,再也无法驱散。

    麻将馆里的日子是截然不同的、另一风味的难过——乌烟瘴气,又人声鼎沸。牌桌上,金钱的输赢伴随着粗鄙的谩骂、虚情假意的奉承和瞬间翻脸的狰狞,将人性的扭曲、丑陋体现得淋漓尽致。

    乙卯就在收银台后面那个小小的板凳上,懵懂地窥探着这一切,渐渐地看得平常……

    直到她开始长大,显露出挑的外型,这种恶意便慢慢地向她延伸,却没该有的保护后,她就在恐惧里逼迫自己成长,塑造出一个早熟、坚硬、却又布满裂痕的内核。

    她收敛内里的锋芒,用巧言令色攀附上馆里那些她觉察出心地柔软的富妇人,使她们把她看作自己的孩子、乃至宠物般怜爱着,给她带来的不仅是麻将馆里的护身符,更是真诚的夸赞、好吃的食物,有时还会送她礼物。阿卯喜欢这种被追捧宠爱的感觉。可她知道这都是虚像,不可能永久。

    而她真正的母亲乙方萍——一只警惕而貌美的母豹,这个家里唯一还能支棱起一点精气神,用精明的算计维持着这风雨飘摇的营生的人,却不给她任何的爱。

    所以乙卯也恨她、恨她不爱她,恨她把弟弟这个万恶的吸血鬼生下来,增加了新的负担;恨她将所有的怨毒和不如意,精准地倾泻在自己身上:“阿卯!死哪去了?还不去倒茶!”“阿卯!你弟弟的尿布湿了,眼盲了看不见?”“赔钱货!养你不如养只鸡,鸡还能下蛋!”

    活在这个破烂的家里,她可以是乙方萍和她老公的仆欧,天不亮就爬起来帮倒夜壶、去臭气熏天的公共水房排队打水、煮饭;可以是弟弟的保姆,吃喝拉撒、接送上下学、挨打受气后的安抚,她唯独不是女儿。不为别的,因为她是女孩,更因为她迟早要嫁出去。

    数种恨意掺杂在一起,像阴沟里的苔藓,在不见天日的角落里疯狂滋生——她恨母父的懦弱与偏心,恨弟弟的骄纵,更恨这如同牢笼般令人窒息的家。

    一颗疯狂的野心——逃离这里,爬上去,把这一切踩在脚下——如同一颗剧毒的种子,深深埋入了乙卯贫瘠的心田。

    小学毕业那年,乙方萍和那行尸走rou的爹一起轻描淡写地宣布:“女孩子家读那么多书有鬼用?识几个字够数了,回来管店,过两年找个人家嫁了!”

    滚油一样,浇在了乙卯压抑了十几年的火山口上。

    那晚,她第一次爆发了。

    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小兽般,乙卯尖叫着掀翻了油腻的饭桌,碗碟碎裂的声音刺破筒子楼的死寂。

    她抓起手边一切能抓的东西疯狂乱砸,最后惹得她爹害怕地惊叫、母亲扑上来撕打时,她红着眼,鬼使神差地冲向了那个把她害得惨不忍睹的弟弟,双手死死掐住了那细嫩脆弱的脖子。弟弟无力挣扎而翻白的眼睛,乙方萍撕心裂肺的哭嚎,乙父迟迟爬过来的拉扯……一片混乱。

    这场闹剧终于邻居的强行闯入。代价是身上无数青紫的藤条印痕、她自己的力竭倒地,以及乙方萍心有余悸、像送瘟神一样同意她继续读初中的许可。

    那一刻,阿卯躺在冰冷的地上,看着陆离的天花板上绵密的蛛网,第一次尝到了疯狂带来的胜利滋味,想要笑出来,却发不出声音,只能默默地在肚子里狂笑。她就此懂得了一个血淋淋的真理——面对一种暴力,须以比之更汹涌的暴力,才能真正地瓦解。

    初中三年,阿卯把自己活成一部精准的机器。成绩必须拔尖,这是她唯一的筹码和逃离的希望。

    当市重点高中的录取通知书,终于寄到那个破败的筒子楼时,乙卯攥着那张薄薄的纸,以为攥住了命运的稻草。

    只是下一秒,那张凝聚了她三年血泪的薄薄的纸片,在乙方萍手里变成了碎片,雪花般散落在她的头顶:“好学校?学费贵死人!嫁妆钱都给你念书了,你弟弟怎么办?”

    行尸走rou的乙父对她第一次笑了、笑得狰狞可怖,扯着闷哑的烟嗓子絮说:“害老子残废的那死人李老板的狗儿子,居然把我闺女相中了,还非娶不可,说必须帮老子还钱还同意了,又给了一大笔彩礼,真是天道好轮回!呵呵呵…!”

    禁足。门窗紧锁。弟弟幸灾乐祸地在门外做着鬼脸。希望再次被碾碎。不过这一次,乙卯没有尖叫,没有砸东西。她对这个家彻底失了望,也变得异常冷静。

    某个闷热的午后,绝食了几天的她虚弱地对看守她的乙方萍说:“妈,我认命了。临出门前,我想给弟弟做顿他爱吃的红烧rou。”母亲狐疑地看着她,最终抵挡不住儿子馋嘴的央求,松了口。

    厨房里,乙卯平静地切着rou,刀锋在砧板上发出单调的笃笃声。她瞥了一眼窗外楼下那个堆满杂物的矮棚顶。时机到了。她从兜里摸出一块用巧克力糖纸伪装的石头,哄着弟弟爬上厨房的窗台后,猛地尖叫起来:“弟弟!别爬窗户!危险!”同时故意将一碗水泼在地上,发出巨大的碎裂声。

    乙方萍闻声立刻冲进厨房,顺着乙卯颤抖的手指看向窗外——只见阿卯的弟弟正摇摇晃晃地站在狭窄的边缘,被她那声尖叫吓得哇哇大哭,随时可能掉下去。

    她瞬间骇得魂飞魄散,哭喊着扑向窗台,邻居也被惊动,狭窄的楼道乱成一锅粥,比当年的景象更加精彩。

    就在这片极致的混乱、乙方萍撕心裂肺的哭嚎声中,乙卯像一抹无声的影子,迅速闪进母父的房间,撬开那个钥匙位置她偷看过无数次的藏钱的破木箱,抓出里面所有的散碎票子和几张皱巴巴的大团结,塞进早就准备好的帆布包里。

    她没有回头看一眼那个鸡飞狗跳、即将成为她永久噩梦的家,转身从后门那个被杂物半掩、她早就悄悄清理出来的狗洞钻了出去,融入了县城午后浑浊的阳光和尘土里。

    她一路狂奔,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仿佛马上要挣脱出来。直到坐上开往邻市的一部破旧得随时会散架的长途汽车,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灰扑扑的县城景象,她才敢大口喘气。

    自由的气息、混合着逃离的狂喜,和对未来的巨大恐惧,呛得阿卯眼泪直流。

    她靠着偷来的钱和自己偷偷攒下的、参加各种竞赛获得的微薄奖金,参加了另一所市重点高中的自主招生考试。凭着过硬的底子和孤注一掷的狠劲,她理所当然地考上了。

    正当阿卯私以为逃离了地狱,迎来雨后彩虹闪耀的新生时,殊不知事实是,她已然跳进了另一个看起来更精致的深渊。

    新的夹缝求生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