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江寒
过江寒
黄珏挑的日子十分巧,孟开平连着数天忙得晕头转向,也无暇细问师杭当日之事,再后来干脆就将这件事彻底抛在脑后了。 行军在外,新年与往常相比冷冷清清。大年三十那一日,师杭难得有兴致提笔写了几对春联。待晚间孟开平回来,细细看了,什么“喜至庆来,永永其祥”、“春日载阳,福履齐长”、“仓盈庚亿,宜稼黍稷”……都是极好的意头。 师杭不愿守夜,因而早早便歇下了。自从福晟那件事后,两人间便冷淡了许多,孟开平也不想吵醒她,于是独自在书房里坐了许久。 他翻看着师杭平日的练笔,渐渐的,其中有一张吸引了他的目光—— “毕竟几人真得鹿,不知终日梦为鱼。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 “凡我所失,皆非我所有。凡我所求,皆受其所困。大道至简,无欲则刚,无为则无所不为。” 孟开平读罢,心中惴惴不安,好似山雨欲来。 九华山是地藏王菩萨的道场,太平年月间,徽州并江浙一带的百姓每逢初一、十五的大日子,常上山参拜rou身宝殿,虔诚祈福。 正月里,师杭等一行人浩浩荡荡到了九华山。孟开平只是率兵来援,左不过两月后便走,因此他也不拘着师杭,只盼她在此佛教圣地能够舒心安宁些。至于师杭自己么,则刻意躲清净避去了山上的化城寺,一日中有大半日于寺中禅修,甚至连饮食都一并斋戒了。 孟开平见状亦无可奈何。毕竟她乖顺至极,左不过是抄抄佛经消遣罢了,他还能有什么不满呢?只好由着她去了。 偏这寺庙也不是全然无人叨扰的。正月十五上元日,师杭恰巧于化城寺内见到了赵至春。他与夫人一道来此祈福,黄娆的肚子微微隆起,瞧着已有身孕的模样。 她见了青云,先是十分讶然,而后便将目光移向了师杭,喃喃道:“你……你是廷徽那位……” 黄娆犹疑着不知该如何称呼,师杭知晓她是黄珏的长姐,便先一步屈膝行礼问好道:“夫人淑安,小女师杭。” 她穿了件雪青镶毛边的冬袄,淡藤萝紫的下裙配上乌发间楝色的缠花木簪,衬得整个人淡雅玲珑好似一尊玉壶春瓶。黄珏越瞧越觉得这姑娘实在大方又标致,同自己原先所想大不相同,然而还未待她出声,赵志春却不冷不热道:“你这丫头倒是容色不凡,难怪廷徽会栽在你身上。”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黄娆忍不住白了他一眼。 赵至春是个再典型不过的武人,生得高壮魁梧、面黑如铁,他只消松坦坦立在那儿,周身的煞气便浓郁到令人胆寒。 师杭本能退了半步,黄娆瞧出了她的不自在,便对自家夫君道:“同师姑娘难得一见,咱们妇人说会子话,你还是移去殿外等我罢。” 赵至春瞧不上师杭这样的小丫头,也不欲同她多言,颔首后便大步离开了。黄娆见他走远,方才回过身,又细细打量了师杭一番,旋即弯着眉眼关切道:“姑娘的咳疾可大好了?” 师杭怔了一瞬,但很快明白过来:“黄将军送来的秋梨膏,难道是夫人您……” “不错,正是他歪缠我做的。”黄娆掩唇笑了,缓缓道,“我原先并不知他要送与谁,还打发他去街上药铺里买就是了,谁知他竟上心得很。师姑娘,不瞒你说,我曾师从过一位老先生,他四处云游行医,治病救人,虽无起死回生之术,但应对疑难杂症还是颇有些偏方的。你吃着那秋梨膏,可是与外头的效用大不相同?” 师杭闻言赶忙道谢道:“正是。我吃了五六日,便已止住了咳,如此说来真是多谢夫人。” 说着,她又垂首屈膝行了一礼。黄娆赶忙扶她起身,瞧来瞧去,半是欣赏半是惋惜叹道:“我那弟弟从来眼高于顶,甚至于待人难免傲慢无礼些,我想,这些话他定然不肯告知于你,这才多嘴说了。你莫要怪我。今日咱们见后,也总算教我明白先前种种事情的缘故了。” 师杭不大听得懂,幸而黄娆是一位爽朗女子,直接开门见山对她道:“我那夫君只知廷徽对你死心塌地,却不知双玉待你也是同样的心思。世间姻缘真是弄人啊,师姑娘。廷徽要被逼着同谢家女儿签定婚书,我也逼着双玉去相看各家姑娘,他二人都为难至此,可倘或你是跟了双玉,也许境况要好得多。” 黄珏当日是让她去做良妾,可不是做正妻,怎么当着他阿姐的面又是另一套说辞了呢? 师杭心中一惊,斟酌开口道:“承蒙夫人厚爱,以小女的出身,实在配不上黄将军。” “唉,我也不过是这么一提罢了。”黄娆摆了摆手,苦笑道,“廷徽待你好,你自然爱重他,不与双玉相干。我也会提点双玉规矩守礼待你的,他日后要是做了什么出格之事,你尽管告诉我。咱们爹娘去得早,这小子只有我一个阿姐,我的话他还是会听的。” 师杭实在没想到黄珏那样混不吝的人,会有位如此好性情的长姐。她望着黄珏的小腹,转而道:“夫人来此可是为了求子平安?恰好我这儿有一卷抄写好的地藏菩萨本愿经,夫人若不嫌我字迹粗陋,便收下罢,也算是我对这未出世孩儿的一片心意。” 抄写佛经可不是件易事,师杭递来的经文字迹娟秀灵巧,实属佳品。黄娆见了欣喜不已道:“姑娘送这么重的礼,我真该认你做妹子才好!这孩子若出世,便该叫你一声姨了!” 师杭浅笑着摇了摇头。方才只打了个照面,她便敏锐觉察出赵至春对她不喜。黄娆似乎也想到了什么,宽慰她道:“不管旁人怎么说闲话,我认妹子只相信自己的双眼。我看得出你是个好姑娘,有善心,也有情义。” “至春他们与咱们不同,你与开平相处至今,也该晓得他们是不信神佛不进寺庙的。便是不得已进了,也不愿拜一拜求个庇佑。” “你瞧,我都有孕六个月了,他才勉为其难陪我走一趟。来时路上还说,事之可否,当断于心,何必祷也?” 黄娆无奈道:“一个个都是认死理的,总想着以杀止杀,快刀斩乱麻。连我都不愿同他多理论,夏虫岂可语冰,曲士岂可语道?” 黄娆的话,倒教师杭生出好一番思索。 这群男人在战场上所向披靡,各人的妻子竟也非同凡响。一个个心思透彻,既贤淑又坚毅,对事对人都颇有独到的见地。 与黄娆分别后,她在寺中边想边走,不知不觉便绕到了后山上。 严冬还未过,荒山野岭并无太多趣事,可师杭灵光一现间,恰好忆起个传闻来。 听闻这山上有一口古井,壁上还刻有字迹,不知云何。思及此,她突然来了兴致,寻起了那口井。 她随性往前走,也不拘方向,约莫走了一炷香的功夫,倒还真教她瞧见了一口井。其上苔痕遍布,其中还系着打水的器具,然而师杭上前绕着井口转了转,却并未发现什么字迹。 “偏仄旁山行,溪流咽不呜……” “何年留古砦,犹复说开平……” 不知怎的,身后骤然传来一阵吟诗之声,师杭吓了一跳,赶忙回身望去。 那是一个衣衫褴褛的老者,花甲之年,身形佝偻,面容消瘦,是人非鬼。师杭定了定神,正欲出言相询问,可转念却觉得眼熟。再细细一瞧,她当即睁大了眸子,难掩震惊道:“您、您是倪先生?” 她见过这人!即便数年不见,即便他未着华服,她也能一眼认出这位名扬天下的画师——倪瓒,倪云林。 “你是何人?”倪瓒眯着眼打量她,嗓音嘶哑道,“姑娘竟认得我?” 师杭深吸一口气道:“先生,小女姓师,家母杭宓还曾拜入您门下习过半载画技。” 闻言,倪瓒歪头想了想,可惜却徒劳无获:“嗯……什么四什么十?我不认得!” 这倪瓒原也是位家财万贯的富家子,家中豪宅奴仆无数,又怎会流落至此,难不成也是遭了灾祸战乱? 师杭有一肚子的困惑,可倪瓒显然不是任她求解之人,他疯疯癫癫,指着那口古井自顾自道:“你要寻井,井便在此,切勿饮水……” 师杭又到井边看了一圈,这回她眼尖,刚好瞧见那掩映在竹子后头的岩壁上刻有着四行字迹。读罢,正是方才倪瓒念的那四句诗。 “为何不可饮水?”师杭望着井中澄澈的山泉水,请教倪瓒,“先生可其知缘故?” 倪瓒浑浊的双眼仿佛清明了一瞬,但很快,他又低下头颓丧至极道:“山里有死人,他们杀了三千人……莫要进山。” 冬季的山林冷风不绝,师杭听得清清楚楚,因而连牙齿都有些发颤。 “谁杀了三千人?在哪?” 倪瓒突然抬起头,给她指了一个方向,而后便望着她痴痴大笑道:“你不也是他们吗?哈哈哈!” 笑着笑着,他跌跌撞撞转身就要往别处走,师杭赶忙追上他,阻拦道:“倪先生,您当真不记得我了么?便是实在想不起,那您画的那幅《松林亭子图》总该记得罢?那图辗转流于我手,我现下将它归还于您可好?” 不提则已,一提起《松林亭子图》,倪瓒霎时便如见到厉鬼一般失态尖叫道:“你杀了郑长卿犹且不足,竟还要来杀我?竖子!那画且留着给你陪葬罢!” 他已完全识不得眼前到底是谁。说罢,他狠狠用力推开师杭,发足狂奔,不一会儿就再也瞧不见人影了。 师杭被惊住了,她倒吸一口凉气,双脚像是被钉在地上根本动弹不得。倪瓒方才的话不断在她耳边环绕、回响,逼着她不得不直面一个可怖的事实。 “……亭子长松下,幽人日暮归。清晨重来此,沐发向阳晞。至正十四年初冬,倪瓒为长卿茂异写松林亭子图,并诗其上。” 这是那幅画上的题记,表意十分明了,说的是倪瓒五年前绘此画卷赠与友人长卿。也正因如此,师杭才不愿夺人所爱,想着物归原主更好。可谁知竟偶然惹出了这么些乱子,还隐隐牵出了真凶。 郑长卿死了,倪瓒疯了,画却落在了孟开平手里,又被他当作生辰贺礼转赠给她……顷刻间,师杭只觉得眼前天旋地转,那画中疏阔高远的山水林台全都被染上了一层浓郁的血色,无论如何挥之不去。 顺着倪瓒方才指引的方向,望向更远些的山林深处,师杭直觉有什么更残忍可怖的景象在等着她。 也许她应该先问问山下的住持,也许她应该再问问未归的孟开平,可她一个都等不了了。一股莫名的勇气油然而生,她提裙快步向那处行去,最终步入了一片死寂的山谷。 谷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血腥味,乌鸦在天空盘旋久久不散,师杭心中不祥的预感愈加强烈。当她沿着小径继续深入时,果不其然,她站在崖边看见了意料之中的景象—— 人皆相枕,堆叠成山,上千尸体横陈于此。 真是一场惨绝人寰的屠杀。 他们无名无姓,被残忍无情地坑杀在这里,连谷中的树木都被鲜血染红。地面上泥泞不堪,仿佛整个大地都在为此垂泪。 师杭长久立在那儿回不了神,宛如身处炼狱之中。这是她头一回见到那么多死人,她觉得自己似乎应当做些什么,可她什么都做不了。因为人死不能复生。 突然,她侧过身开始不住干呕,纤细的指尖紧紧抓住树干,几乎要磨破皮rou。 她知道是哪些人杀了他们,她知道谁才是罪魁祸首。 最终,她强撑着一口气回到寺中,却刚巧撞上黄珏。师杭脚步虚浮不稳,差点栽倒在地,帕子也随之轻飘飘落在了地上。 “我阿姐方才说你在这儿……”黄珏瞧她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不知缘由,忧心脱口道,“可是身子不适?我送你回去!” 他弯腰将帕子拾起递还给师杭,然而师杭却没有接帕子。她猛扑上来,反手揪住他的衣领,怒极质问道:“后山那群人,是谁下令坑杀的?” 黄珏万万想不到她会问起这桩事,也想不到她会误打误撞闯进谷中。面面相觑间,他只得咬牙道:“是我姐夫下的令,但孟开平也准了……师杭,虽说杀降不详,可我们根本负担不起那么多俘虏!况且他们可能是诈降,往后也易变生动乱,斩草除根才是上策!” 听罢,师杭拉着黄珏的衣袖像是脱力般蹲下,开始掩面嚎啕大哭起来。 黄珏知道那样的景象对一个连鸡都没杀过的姑娘家来说有多么难以忍受,此时此刻,他更加清楚地明白,师杭与他们根本不是一路人。于是他沉默良久,终于也蹲下身平视她,郑重许诺道:“今日之事,我不会告诉任何人。师杭,如果你想走,骑我的马,我送你走。” 他想,就让一切到此为止罢。他竭尽全力送她离开这里,拼一把,总比看她这般折磨自己直至油尽灯枯要好。 可这话听在师杭耳中,只是不切实际的天方夜谭而已。她不敢猜想黄珏能为她做到哪一步,更重要的是,漫山遍野都是孟开平的人,下山以后她能如何?难道跟孟开平比赛马吗? 死去的人再也活不过来了,她又一次告诫自己,既然下定决心选定了便不该向后看。 “……不必了,黄将军。”师杭不再哭了,她一瞬便改了神色,抹干眼泪沉静道,“我有我的打算。” 只这一句话,便教黄珏知晓了她始终都还预谋着逃之夭夭。可他不明白,拒绝了他的帮助,她还能依靠谁?仅凭一人之力,她能逃出孟开平的猎场吗? “你信我,师杭!”黄珏匆忙上前,不顾礼数握住了她的腕,“依靠我,我会比孟开平待你更好!” 他也不知这姑娘究竟给他下了什么蛊,越是得不到,他便越是放不下。见过她,他也不愿去相看旁的女子了。总归她跟孟开平并无子嗣,他要了她又何妨?他愿意再给她一次重新选择的机会! 可恰如头回相见时一般,师杭闻言,面上又显露出微微讽刺的神情。 “黄将军,多谢你用心。”她冷淡至极道,“可惜,我只信我自己。” 这一日发生的事,孟开平浑然不知。转眼便到了二月,孟开平本想伴师杭过罢生辰,但天有不测风云,应天骤然传来噩耗——绍兴之战,冯胜兄长冯国用暴病死于军中。 当日,孟开平并一众人等疾驰回返应天,走前,他还着人又将师杭送回了建德城内。 十日后,孟开平奔完丧回到了建德城,与此同时,他还带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丞相让沐恩与令宜在建德完婚,随后一道回应天。”孟开平长叹道,“冯元帅骤然病故,丞相痛心不已。筠娘,沐恩成亲后便也要独当一面了。” 令宜的婚期原定在来年岁末,可齐元兴只用了一道谕,立时便将婚期提到了四月,连母丧的孝都不必守了。 这是军中的作风,也是世道的无奈。 师杭听了这仓促至极的消息,略显伤怀道:“三月上巳节,待令宜来了,我想与她一道骑马出城踏青。往后天南地北,不知数载能否再见一面。” 孟开平十分体谅她的心思,自然没有不应的道理。有他这个技艺精湛的师父悉心教导,如今师杭的骑术已与沈令宜半斤八两,只要不纵马狂奔,还是很令人放心。 沈令宜来时车马成群,与她一同到的还有流水似的嫁妆和聘礼。不过那些沈令宜都不大在乎,她最宝贵的唯有嫁衣与盖头,那可是众人并她一针一线绣成的。 “若非邹嫂嫂和于jiejie帮忙,我未必赶得及。”她仿佛犹在梦中,抚着鸳鸯戏水的纹样,怅然道,“还以为早着呢,才说定,怎么就要出嫁了呢?” 两年光阴宛如白驹过隙,眨眼间便掠去了。师杭过了十七,沈令宜也已经十五了。师杭望着面前这个含羞带怯的姑娘,忍不住摸了摸她的头,像是待亲meimei一般叮嘱道:“之子于归,宜其室家。令宜,只要你与他夫妻齐心,今后定没有过不去的坎。” 到了上巳节那一日,早早地,师杭便起床梳洗装扮。孟开平许久未见她如此欣喜,几乎想与她同行,但无奈应了人不好毁约。 “今日军中难得休沐,他们唤我去,说是要临水饮宴。”孟开平切切嘱托她,“我定会早回,你也早些回返,莫要走夜路。” 师杭拿起他送的白玉簪,笑他多虑:“我几时走过夜路了?这一年来我可没有违你的令。” 孟开平转念一想,也是,她近来与他从无不快,偶然出游,至多午后便回了。从在九华山算起,因身处大营,她身边日常就一个青云,并不需要安排额外的人盯着她。于是男人也不再多说什么,由着她放纵去了。 可偏偏今日似中了邪一般,孟开平到了宴上,望着眼前的曲水流觞,不知怎的总觉得心慌难安。 他扶额叹息,有些后悔不该来赴这无趣席面,又暗嘲自己竟才离了那女人片刻就开始胡思乱想、神游天外,真真可笑至极矣。 孟开平勉强回神,周遭的同僚还在觥筹交错、高谈阔论,他堂堂元帅居于主座自然免不了被劝酒,十数杯烈极的烧刀子下肚,便是铁人也招架不住。好容易挨到了宴后,孟开平喝得半醉回到院中,却见其内仍是空无一人。 已经申时二刻了,孟开平按耐不住忧心,扬声便唤袁复去寻人。唤罢,他正欲再去亲自找找令宜,没想到一转眼,便瞧见房内书案上搁着的一张荷粉洒金小笺。 旁的纸笔都被归拢得整整齐齐,独这小笺万分惹眼。孟开平心头一跳,迈步上前便将它拿起展开,飞速阅过。 阅罢,一瞬间,酒醒了个透彻。 他阴沉着脸飞快跑到令宜住所,踹开门,只见那丫头正老老实实待在屋里描花样子玩。孟开平一见便厉声道:“师杭呢?没跟你一道回来?” 沈令宜被他的脸色和语气吓着了,懵懵道:“我今日未曾出门,也没见筠jiejie来啊……” 就在此时,青云也被寻了回来。她整个人瑟缩不已,像是猜到了发生何事。 原来师杭到了城门处便借口将她支开,嘱她回城采买些零碎物件,这一来一回耽搁太久,等青云紧赶慢赶再到城门口时,师杭早就不在原地候着了。 闻言,孟开平眼前一阵眩晕,几乎站立不住。他知道,他应该立刻下令出城抓人,可他一时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袁复在一旁替他追问:“夫人是从哪个门走的,怎么走的?” “夫人是从东门走的,还将丞相赏赐的那匹千里驹牵了出去……”马厩处的兵士胆怯回道,“因说是元帅准许,卑职不敢拦她……” 她倒是好谋算,以为挑了匹好马便能跑得过他吗? 孟开平恼火至极,豁然起身决定去追,高声吩咐道:“牵我的马来!” 然而那小兵却又冷汗涔涔回道:“回元帅,不知是谁往马厩里投了蒙汗药,这会儿战马都被药倒了,就连元帅您的坐骑也……” 孟开平几乎要被气昏过去,不管这群人如何蠢钝,结果已是昭然若揭——师杭早趁机跑出了城,一时半刻根本追不上了! 这一回,没有贼人掳掠,是她耍了所有人处心积虑逃跑的。 她放弃了距码头最近的南门,反而自东面远遁,为的就是用陆水两条路迷惑他。出了东门,向北是巍峨连延的乌龙山,向南是辽阔平旷的新安江。众所周知,陆路是相对好走的,可逃跑不是行军,那女人也不是死脑筋。孟开平笃定师杭必定会走水路,借助江水两岸多如牛毛的码头南下。 她一人一骑,骑术不佳,便是跑了半日功夫又能跑出去多远呢?建德城内十数万兵马任他调遣,只消他一声令下,便是截断新安江水也够了。 这么一想,孟开平很快便稳住了。多年来,什么大风大浪他没见过?一位身经百战的元帅,绝没有败给区区小女子的道理。 不论她走哪一个渡口,乘哪一条渡船,他也一定会将她揪出来。 师杭此举彻底激起了孟开平的好胜心,男人当即下了一连串围追堵截的命令,又亲自点了一百精锐,上马便风驰电掣般向城外冲去。 “……不好,走水了!” 然而未至城门,乱象迭生。齐闻道快马追了上来报信道:“大事不好,粮仓起火,怕是要出乱子!” 谁放的火? 孟开平大惊,不过他此刻也根本顾不上城内了。再晚,师杭就当真逃远了。 “教思本去处置!”孟开平咬牙道,“我要即刻出城!” “孟开平!”齐闻道觉得他简直不可理喻,勒马拦在他前头大吼,“孰轻孰重,你清醒些!那女人能比成堆的粮草重要吗?一定是她放的火,她是元军的jian细!” 这厢,二人为此争执不下,而在五十里开外,师杭却在步步紧逼的夜色中奔逃。 万万千千恨,前前后后山。 两岸青山隐隐,重重似画,曲曲如屏。霎时,一道惊雷撕破天际。师杭浑身都被雨水浸透,寒意彻骨,可她却始终无畏无惧地咬牙忍着。 严州水路艰险,滩如竹节,她已过了第一道渡口,只要到了兰溪码头便好……师杭眉目凛然。 凭着一腔执念,她已破釜沉舟,绝没什么抛洒不下的了。 码头处,原是霜溪冷,月溪明,一叶舟轻。可叹天公不作美,忽而起了阑风长雨。船家刚收好竹撑,转头却见一女子未着斗笠,牵着马靠近这处,便好心冒雨出船劝道:“姑娘,可要进船避一避雨?江水太急了,此刻开不了船!” 雨声太过嘈杂,那船夫怕她听不见,便打了油纸伞下船相邀。伞边的雨水滴落在绣鞋上,天茫水阔,眼前的景象恰与她从前的梦境如出一辙,只不过她反倒成了那无处容身之人。 师杭微微笑了,她朝船夫摇了摇头,指向岸边山坡处。船夫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丛丛火光闪烁,成群结队的快马正气势汹汹地朝此处围拢而来,显然来者不善。 老百姓最怕的便是这阵仗,船夫当即惊慌失色,连船都顾不得了,丢开伞便向另一面林中跑去。 孟开平远远瞧见了师杭——她浑身湿透,长发散乱,像是特意在此处等他的。明明还穿着白日里那套裙衫,可她望向他的眼神却迥然不同。那眼神,正是两年前他们初见时,她桀骜不驯的眸光。 这女人足足在他面前扮演了一年温吞乖顺的模样,卧薪尝胆、忍辱负重至此,连孟开平都不知道,他究竟该恨她还是敬佩她。 师杭也瞧见了他,男人一袭鸦紫色衣袍立于马上,面色阴沉得比鬼还难看。除此之外,她还瞧见了他胯下骑的并非泥炭,而是齐闻道的坐骑。那马身侧悬挂的弓箭尚且系着红绸,想来应是他们白日里投壶所玩。 雨愈下愈大,前方是严阵以待的兵士,身后是巨浪翻滚的江面。这雨来得可真巧啊,师杭不由感叹,她好似又一次无路可走了。 孟开平就不远不近地立在那儿,没有下马,只缓缓朝她伸出了手,无声胜有声。 他是在告诉她,只要她主动向他走过去认错,他还是会原谅她的。因为他爱她。 师杭稍稍偏过头望向江面,可是,她有错吗?他真的懂得什么是爱吗? 走到这一步,师杭心中没有分毫悔意,更没有分毫胆怯。白日里澄澈的江水此刻暗不见底,夜幕已彻底袭来。孟开平心惊胆战地看着她缓缓向后退,轻薄衣衫猎猎而动,好似要被那暴虐狂风卷入深渊。 他再也忍不住了,驱马向前近了几步,没想到师杭又果断向后退了数步。此刻,她离那江水只一步之遥了。 孟开平急了,他以为师杭决计不会想不开寻死,因而忽略了这一条绝路。她是不会水的,倘若不慎失足…… 孟开平不敢再想。两人间的关系顷刻斗转星移,他仅有的优势全无,只能急切唤道:“筠娘,快回来!” 然而,就在此刻,一支冷箭兀地自他后方飞射而来。 没他的令,谁敢动手?孟开平下意识回首,却只瞧见齐闻道一人张弓,再看师杭,一道猩红的血痕已赫然留在了她左臂之上。 孟开平心似弦断,他根本顾不上旁的了,当即策马向师杭冲去。 可惜一切都已迟了。飞溅的河水被击打上岸,远处的青山被全然掩在了缭绕雾气中,什么也望不见。师杭最后抬眼看向孟开平,隐约瞧见了他向她疾步奔来的身影和他脸上慌张无措的神色。 她想扯唇笑一笑,笑他此刻的狼狈,笑他自负所致的惨败,但是这些全都没有意义了。 既然错了,便该错过。 旋即她纵身一跃,头也不回跳进了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