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郎君多疾
1.郎君多疾
苦夏难熬,日头毒辣,地面蒸腾起阵阵白气。 春桃汗出如浆,甫一抬头,便被管事嬷嬷一把推上前,踉跄几步,险些撞在门框上。 “哎哟,到了。”管事嬷嬷斜眼道:“这长公子规矩大着,学着点!咱们长公子当年可是世家子弟里最拔尖的一个,武能策马弯弓,文能落笔成章,谁见了不称一句士林翘楚。若非当年那桩事,也不至于困在这漱玉轩……” 话到一半,身后的嬷嬷即刻截断,“欸,别让长公子听进去了!”说罢,她转而拽住春桃的腕子,踏入庭院里。院中蝉鸣凄切,药味扑面而来,苦涩如熬干的命,两旁松柏森然,几乎遮天蔽日。 一切尽收眼底,春桃心里发颤:莫非这位长公子,真如人言所说的,药石罔效? “别像先前那般动歪脑筋,夫人心里跟明镜似的,”管事嬷嬷边呵斥春桃,边推开雕花门扉,“能近身伺候长公子就是你的造化,省得在二公子那儿惹祸!” 春桃快步跟上,踏入内室,话里却含着淡淡的讥讽:“嬷嬷说得极是,奴婢这命啊……自该就是叫主子们多费心的。” 如今,天下连王侯都保不住头颅,平民百姓的命如草芥,不值半文。若不是进了裴府,逃亡路上靠吃观音土,啃榆树皮,怕早已曝尸荒野。眼下能在钟鸣鼎食之家栖身,就算为奴为婢,也胜过沿街乞讨、朝不保夕。 往上够一把,也比烂在泥里强。 可惜,世道薄情,机缘稍纵即逝。 “丫鬟就该有丫鬟的本份,别再痴心妄想……”劈头盖脸的一顿刚到嘴边,管事嬷嬷却在踏进门槛的一瞬,与其余嬷嬷们齐齐噤声。 漱玉轩内静得骇人,连蝉似也止了声响。几人尚未落步,只听—— “退下。”帘幕重重间,掷出一道冷厉的呵责。 春桃抬眼,窥见那人正端坐榻上,身披素白衾衣,墨发散落,几缕贴颈而垂,像一枝冬日被风霜摧残的病梅,偏又秾色艳质,教人不敢多看一眼。 正是镇国公府曾满城争睹,如今幽居漱玉轩的世子,裴知春。 见世子置若罔闻,管事嬷嬷一把拽住春桃,在旁禀报,“长公子恕罪,这丫头叫春桃,模样算周正,原在二少爷身边伺候过几日,熏香点茶也还过得去……” 帘后嗓音如碎玉,敲在人耳,“这等琐事,也需入我耳?” “长公子这……”管事嬷嬷连连赔笑:“奴才也是奉了夫人的命,哪敢自作主张。” 长公子闻言,冷笑一声。他素来规行矩步,自母亲故去后,更是刻意避走父亲旧路,对女色避之唯恐不及,连抬眼看一眼都觉多余。 指腹摩挲着书卷边缘,裴知春眼皮未掀,良久才启声道:“近日蝉鸣聒噪,扰人清静。” 管事嬷嬷笑意冻在唇间,另一人立马接话,软语带刺道:“长公子自是高人,放眼整座长安城也无人敢近身。只是这伺候人之事,既有夫人的体恤,又得了几分老爷的意思。” 裴知春这才抬起眼,乜向众人,扫过春桃时,停滞一瞬,但见她一袭藕色裙裳,云鬟雾鬓,肤光胜雪,那一截纤颈暴露在外,柔若青枝。 过分纤细、不盈一握。 不堪一折的脆弱,恰似…… 裴知春心生微妙的不悦,压下翻涌的情绪,“可惜,我一贯厌恶熏香,更厌聒噪。若真体恤,何不妨连这几案陈设也一并撤了,再将我这副病骨挪回祠堂供着?” “如此,不妨让漱玉轩一人也无?” 一人也无?若真成,这也是逃离漱玉轩的好机会。 春桃垂下眼,心里细细盘算。而管事嬷嬷闻言,脸色青白交杂,一时说不出话。虽说这裴知春不复当年风光,好歹还挂着个世子的名头,说话不中听归不中听,真要拂了这位的脸,传出去也不好听。 管事嬷嬷咬牙,伸手拉春桃的腕子,春桃却抬手拢鬓,巧妙避开探来的手。 顿时,她气得脸色发青,剜春桃一眼,厉声道:“你自个儿掂量清楚,别叫夫人面上不好看,也别叫长公子心里添堵。”说罢,带着一干随行人等,仓惶退出漱玉轩。 雕花门扉砰然闭合上。 隔绝外头的热浪、聒噪,也将她困在药香缭绕的幽囚。 书页翻动声里,忽投来一句:“此处清静,容不下多余之人。还不自去?” 春桃不退反进,盈盈行礼道:“奴婢奉命而来,公子若不喜,奴婢自会退去。只是将来再换旁人,奴婢这不识趣,可也省了他们的麻烦。” 沉默须臾,悠悠飘来他的嗓音。 “呵。”一声轻哂,道尽讽刺:“既奉命而来,那就别动、也别说。若扰了我清静,惹人烦心,该不该撵?” “奴婢省得。”春桃垂首应下,心道这位长公子,真是一点情面不肯给人留。裴二公子可从未如此对待她。 久立之下,胸口闷得厉害,像困在吴郡连绵不歇的梅雨里。帘幕重重,漱玉轩似与世隔绝,她站在阴影处,一点光都无,心里便在琢磨,得想个法子,彻底从这鬼地方脱身才好。 这时,忽听裴知春开口,“为何不退?” 分明他一声不吭,谁敢擅自离开? 春桃袖摆被捏出褶痕,仍规规矩矩地立着,“奴婢心里始终惦记长公子这等贵人,若有半点疏漏,旁人要说奴婢不识好歹、不知轻重。万一奴婢担不起,到时候装模作样的机会也没了。” 这太极一打出去,四两拨千斤,连帘后之人也沉默片刻。 “惦记?”帘后那人轻轻一念,像在咀嚼这荒诞不经的二字,“世间惦记之人多了,或真心、或假意,可惜……大多不识分寸,不识轻重。” 话像一根细刺,蓄着冷意扎来。 紧捏住袖摆,春桃端出恰到好分的礼数,欠身回道:“公子言之极是,奴婢怎敢攀扯多余心思。但这惦记二字,若也成罪,倒不知伺候人该如何周全。” 裴知春似懒得听她分辩,不再言语。 正当屋内唯余下翻书声,忽地春桃的耳畔传来一阵自胸膛的深处,竭力压下的闷咳。 水晶帘随风掀动,隐约间,春桃觑见有殷红溅落在袍袖上。 思量片刻,春桃掀帘抢近两步,“长公子……” 榻上的人身子微伏,一手撑案稳住身形,帕子握在指间,洇开几朵湿红。春桃下意识想要扶住,刚触及裴知春一侧臂弯—— 却被他侧身躲过。 “别碰我。” 裴知春避开,语气不容置喙,只是话音末尾压着一丝隐隐的喘息。 他不允许自己显露分毫狼狈。 哪怕只是一瞬。 裴知春神情陡然转冷,抬起手,指腹钳住她的脉门,力道不大,却充满压迫,挣不得半分。 腕骨被那道凉意钳住,春桃才意识到这人虽在病中,但绝非羸弱之人。 “谁准你近前?离远些。” 春桃求之不得,面上却露出惶恐,顺势抽手后退:“奴婢这就退下。长公子不喜旁人近前,奴婢怎敢擅动?若是因此惹了罚,也好省旁人麻烦。” 裴知春搭在她脉门处的手,难以察觉的一顿,旋即再推开,“我不喜旁人替我作主。” 春桃后退半步,那双杏眼,如浸在溪涧的黑石子,向他投去飞快的一瞥,冷而亮。 “长公子……”她唇瓣一张一合,像春日里草叶上徘徊的野蜂,缠缠的。 裴知春眉头紧蹙,方才那点恍惚不过瞬息,便被他悉数敛去:“又想说什么?” 春桃斟酌道:“来之前,刘嬷嬷特意嘱咐过,公子若有不适,奴婢须即刻禀报。若公子无碍,奴婢便不多嘴。” 裴知春心觉麻烦,“怪不得夫人要送你过来,这张嘴,兴许真比熏香点茶还解闷。可惜我这副身子,消受不起,也不想受。” 书册啪然合上,裴知春偏过脸,彻底隔开她在视线外。 “退下。别叫我生厌。” 春桃应是,阖门退下。直到门扉合上,她才吐出一口闷气。汗贴在身上,说不出的闷热难受,真是一刻也不想多呆。谁知,春桃才转出回廊,前方立着一道身影,竟是有人,在外头候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