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5
Chapter 5
确认过没有守卫注意到伊泽瑞尔的来访之后,拉克丝掩上她住处的房门,从床底的储物箱里取出一个粗布口袋,放到书桌上,将里面一件件精巧的小玩意逐个取出,摆在伊泽瑞尔面前。 “你能帮我把这些东西带出德玛西亚卖掉吗?” 拉克丝压低声音问,就算是在教会她居住的塔楼房间里,她还是难以抛弃小心谨慎的习惯。 尤其是在这样的深夜,她不能确定隔壁的同僚们有没有休息,特别是在阿克诺神父的死讯在教会传开之后,不知哪个多嘴的家伙在不断散播着“神父的无头尸体被随便抛弃在野外”的传言,教会的人们多少都被这样的细节搞得心绪不宁,惶惶不安的气氛已经持续了一个月有余,连拉克丝自己都偶尔会在半夜时分被隔壁同僚的尖叫和哭泣声惊醒,她只有披着外套赶过去,安抚好受到噩梦惊吓的女孩儿们的精神,才能在后半睡个相对安稳的好觉。 伊泽瑞尔吃惊地瞪着拉克丝桌上的物件,原本就闪闪发亮的眼珠瞪得灯泡一样圆。她摆出来的有一对做工十分精细的怀表,表盖繁复的浮雕一侧还刻着德玛西亚的著名皇家工匠的签名;有一把手掌大小的雕花小刀,刀柄小巧可爱,形状像个饱满的豆荚一样。拉克丝瞧了一眼他目瞪口呆的样子,把布袋里剩下的几个封在木盒里的崭新的烟斗,和七八条又轻又软的细金链子也一并掏了出来。这下伊泽瑞尔彻底愣住了:“我的姐妹,你最近财运不错啊?” “我都要吃不上饭了!”拉克丝故意往反方向说,“卖来的钱咱们照惯例平分,请你千万给它们找个好主顾。” “怎么做起饰品商人的生意了?”伊泽瑞尔一边问,一边用指尖儿捏起那对怀表中的一只,辨认着上面的签名,“塞希尔——桑博——嗬!这位师傅在德玛西亚多有名啊!我认识他本人,你放心,他的物件绝对好出手!” “你可不能在德玛西亚卖这些东西!”拉克丝突然打断他,音量高得把自己都吓了一跳。她掩住嘴巴,警觉地看了看门口和隔壁宿舍的方向,再次压低嗓门朝向伊泽瑞尔:“还有,一定不能卖给德玛西亚人,除非你想和我一起出现在黎明广场旁边的绞刑架上!记住了吗!” 伊泽瑞尔连忙缩起脖子,好像脖颈上现在就绑了绞刑用的绳索一样。他警觉地把那些物件又检查了一遍,“能告诉我为什么吗,你这些……不会不干净吧?” “确实。”拉克丝不否认,“不过只要出了德玛西亚,不干净的也就变干净了。” 伊泽瑞尔隐约感觉她话里有话,但也不便再问。只要物件是名家正品,且足够精致,谁又会追问它具体的出处呢。他当然不会知道,这些东西的上一任主人,就是隔壁镇子上死去不久的古董店老板蒙提。拉克丝在他死后的第二天再次拜访了他的府邸,传送到他塔楼书房的门口,炸开门锁,取走了一些看起来还挺值钱的东西,顺便把整个书房翻了个乱七八糟。她知道,以首都之外的骑警们做事的头脑和效率,一定会把蒙提的死定性为抢劫后的凶杀。那晚她和薇恩在离开前已经抹去了所有可能暴露她们二人身份的痕迹,蒙提没有家眷,又不是什么首都权贵的亲信,只要没有证据,他的事情一定会不了了之。 说到权贵的亲信——拉克丝送走伊泽瑞尔之后,从书橱上锁的抽屉里重新掏出她研究了几天的,从蒙提的藏书里翻出来的另一个物件。那是一叠手写的书信,塞在一只盖了除魔师公会印章的精致信封里。书信的内容倒是没什么特别的,无非是一些买卖药物和珠宝,甚至恶魔生物的,和问及铜击镇邻里情况的事情,用脚趾都能猜到,像蒙提老板这样的人一定与当地的除魔师有不少暗地里的勾当,引起拉克丝注意的并不是这些,而是其中几张书信的署名: “古恩瑟尔·闪光之愿”。 名字对于拉克丝而言相当陌生,姓氏则是——注意到姓氏的瞬间,她感觉脑袋如同被蜘蛛咬了一下似的,不快的回忆和阴森森的疼痛,像中毒一样从后脑勺扩散开来。 那是母亲结婚前的姓氏,虽然几乎没听母亲提起过她的娘家,“闪光之愿”这个姓氏也是她偶然帮母亲送信的时候,从信封上偷偷看到的。印象中的除魔师公会,不是只有一群被招安的流氓打手和二流术士吗?母亲的本家怎么会有除魔师公会的人,还是说有人在借用母亲的婚前姓氏做些什么? 想不通其中缘由,在教会里也打听不到什么有用的信息,拉克丝已经被这个名字困扰了几日,而另一位能与她交换外界情报的人——在杀死蒙提与阿克诺的那晚之后,就再也没有来找过她了。 或许事情真的和她猜想的一样,没有人喜欢叛徒。几日来每天路过教会前院里光明使者雕像的时候,拉克丝恨不得都紧闭双眼,捂住耳朵,仿佛一旦放开,她就能听到那座光明使者雕像斥骂她背叛家族,出卖同僚的声音。 她把信封放回抽屉,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又把抽屉另一角里她的首饰盒子掏了出来。数了数里面所剩无几的银币和铜板,拉克丝不由得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盘算着哪天又该去求卡希娜,去预支她接下来两个周的薪水了。她不想在这种人心惶惶的节骨眼儿上冒险篡改教会的账本,上一次与薇恩合作的佣金,在她帮艾尔雅治病的时候也已经花光,她整整等了三个星期才等到把那些物件交给伊泽瑞尔的机会,若是等他离开德玛西亚,卖掉那些货物,再把货款送来,恐怕又得是几个月之后。她发愁地收起首饰盒,那种像是被人监视着的莫名的心慌再一次翻腾上来。拉克丝重新把门锁和门栓检查了许多遍,和着水吞了两粒定神的药片,趁着药劲才昏昏沉沉地睡去。 些许宽慰的是,虽然天气渐渐转凉,艾尔雅的肺病却在冬天到来之前彻底痊愈了。刚好前些日子是皇家医师在教会当值的时候,拉克丝趁着这个机会,把艾尔雅带到了教会里,找相熟的医师给她仔细看了看。遵照医嘱调理的艾尔雅恢复得飞快,连带着从前睡觉时会咳醒的毛病都不再出现。在她的帮助下摆脱病痛的不止是艾尔雅,还有艾尔雅的邻居里一个叫吉迪的五岁小男孩儿,在医师们当值的最后一天,他们把先前带走去做手术的小吉迪也送了回来。望着虽然左腿还缠着纱布,但已经变得活蹦乱跳的小吉迪,拉克丝持续几天以来的心慌居然好了不少。 吉迪的左小腿上原本长了一个小小的组织瘤,是出生时就带在身上的毛病,没想到随着年龄长大,逐渐开始影响他正常的行走。吉迪的父母在艾尔雅回到贫民窟的时候,拜托艾尔雅找到了拉克丝,请求她也把小吉迪带进城去想想办法。拉克丝最初有些奇怪,为什么吉迪的父母不肯跟着他一起进城,然而在听了他们的解释以后,她几乎没有犹豫就答应了这对可怜夫妇的请求。 “我们是进不去首都的,”吉迪的爸爸攥紧拳头,愤慨地解释着,“守卫认识我们,因为之前街坊里有法师被抓了,抓到他的时候法师就藏在我们家里。因为这个,我们的名字和样貌都被记了下来,从那以后就被永久禁止踏入首都了。但是我们有什么办法?难道眼睁睁看着邻居被他们抓走吗?他虽然是法师,但都是用他的本事帮大家修修家具,找找猫猫狗狗什么的,连一丁点儿坏事都没有做过!” 拉克丝不知道该怎么向他们解释除魔师公会这个真正黑暗的存在,她清楚得很,首都这些欺压平民的霸王规矩,与她自幼生活的秘银市没什么两样。德玛西亚的户籍与身份制度,恐怕是全瓦罗兰大陆最为严格和完善的。守卫们手里永远有一个不为人知的,“不受信任人口”的名单,在不受信任的人们接近他们不该接近的地方时,守卫和骑兵们永远可以精准地锁定并找到他们。不用多想就能猜到他们在被抓捕后会遭受怎样的刑罚。但所幸小吉迪的治疗也相当顺利,在拉克丝的协助下,医师用了不到半日的时间就帮他切除并包扎完成了。在医师们自己的诊所里休息了两天,小吉迪已经完全恢复了原有的活泼,他用两只小手轮换着握住拉克丝的食指,问她自己什么时候可以回家去见到爸爸和mama。 拉克丝向教会请了下午的假,赶上中午路过教会的马车,把小吉迪送回了艾尔雅的住处。原以为能赶在太阳落山,首都的大门落锁之前赶回教会就已经算是幸运,没想到居然连回城都搭上了一辆好心的货运马车,马夫把车赶得飞快,刚到黄昏时分,黎明之城的大门就已经在视野中清晰可见了。 夕阳把黎明之城灰白色的围墙披上了一层浓厚的金色,拉克丝想着自己要在下车之后赶在宵禁前回到教会,有些失落地盯着自己垂在车外晃动的双脚,趁着马车减慢速度挤过小道的瞬间,她突然从车顶的货物堆上跳了下来,因为不远处的路牌上写着一个熟悉的名字——拉克丝已经很久没来过这篇街区了,但那条道路的名称,在她也不曾察觉的时候,早已经烂熟于心。 “鳐骨小径550号”……拉克丝循着记忆找到了位于这个地址的杂货店。店门是关着的,橱窗处的百叶窗也已经闭合,她试着从玻璃上破旧海报的缝隙向里窥视,然而什么也看不到。她张望着差点碰到店门口挂着的一串小风铃,犹豫要不要敲敲店门的时候,不巧地发现了门扇上挂着的“关店”标识。 手臂僵在空中,敲门的手势攥成一个尴尬的拳头,沮丧地收回披风里面。没有人喜欢叛徒。拉克丝从店门前的木头台阶退下,打量着比刚才更加暗红的天色,有些后悔自己方才为什么要从马车上跳下。她只觉得呼吸变得不大顺畅,于是裹紧披风,拖着跑不快的双脚向首都城门的方向快步走去,没想到身后那扇门口的风铃,忽然叮叮当当地响了起来。 “拉克丝……?” 拉克丝闻声回过头,她找的人就站在木阶上,像是惊讶于拉克丝的来访,手握着门柄呆立在那里。薇恩穿着深色的便服裙装,只戴了一副普通的圆框眼镜,双眼失去那层鲜红色的掩护,眼底的不自在变得无处躲藏。她快速锁上杂货店的门,低着头追到拉克丝身后几步的位置,像个失语症的病人重新学会说话一样,呆滞地问道:“你怎么了?” “你为什么再也没找过我?” 眼看夕阳就要消失在到禁魔高墙外,拉克丝已经不可能在宵禁之前从鳐骨小径赶回首都了。就算这样,她也决定要把事情问清楚,她不介意待到天黑之后,再去郊外找她的石像老朋友叙上一晚上的旧。 “你的手怎么样?”薇恩居然反问道。 “已经痊愈了,谢谢你的绷带和药。”拉克丝十分不满这种用问题回答问题的行为,她不自觉地捂住右臂先前伤到的位置,表情更加凝固:“你还没回答我,为什么再也没来过教会呢?你真的以为我会为了赚钱把你出卖给别人吗,就像出卖阿克诺神父那样?” 赚钱?以她叫价的方式,就算接触了受雇于他人的同行,又能赚来几分钱?薇恩惊讶又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实在想不通对方为什么如此在意那个神父的污蔑。 她大概只是不想再经历那种失控的感觉,只是意识到,从弗蕾离开算起,那好像是她第一次给不属于自己的伤口包扎和上药。凝视着身前几步远的拉克丝,一种与那天夜里毫无二致的奇异的感觉再次袭来,好像整个人从头到脚被泼了一桶冰冷的湖水,在不断打着激灵的同时,仿佛感受到粘腻的水藻与一些奇怪的生物在脖颈与后背的位置爬来爬去。薇恩想到自己用戴着护甲的手,握上对方根本不会攻击自己的瘦弱手臂,那感觉活像是徒手抓了一只活蹦乱跳的麻雀,犹豫是否要握紧它的时候,那麻雀却乖乖地停在她的掌心,盯着她坐了下来。 薇恩挣扎了半天也想不出到底该如何用语言传达这些连自己都整理不清的思绪,她索性争辩道:“你也没来找过我,我还以为你被抓起来了。” 拉克丝铁青的脸紧崩了三秒,还是被薇恩这个出其不意的借口逗得笑了起来。或许是因为郁结几天的心事突然解开,拉克丝笑得一直咳嗽。薇恩则像是得意于自己的借口被她认可,脸上不自在的神色也和缓了许多,而后她忽然注意到已经变得十分昏暗的天色,脱口而出一个把自己都吓了一跳的问题:“首都大门要落锁了,你还来得及回去吗?” 然后面对着愣住的拉克丝,补了一句更可怕的:“要不要来我家?” -- 习惯了黎明之城死寂的黑夜,拉克丝居然觉得首都外灯火通明的夜晚格外新鲜。街边的店铺在天黑后仍在营业,生意反而比太阳落山前还要红火,有的店家甚至等到天黑后才把最自豪的商品搬到街上来招揽过客;路上游荡的是形形色色的行人,而不是全副武装的骑警,像这样跟熟识的伙伴并行走在繁华的小街上,拉克丝居然有种大病初愈般的虚幻感。往日呆在教会的夜里,她曾把窗帘掀开一个小缝,观察过深夜的黎明之城,但视野可见之处只有征服之海的海底那样无边无际的黑暗,只有偶尔飘过的火光,排成整齐的行列在满城的漆黑里游荡。火光的阵型有时会突然被奇怪的响声打乱,她就知道,那一定是通宵巡逻的守卫,抓到什么违反宵禁深夜出行的人了。 在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中,拉克丝知道了薇恩家在这片街区外不远的一个庄园,所在的那家杂货店也并不是她开的,只是她接收委托的一个据点,也知道了她现在手里正堆着几份略微有些棘手的委托,薇恩还刻意把委托的事情强调了好几次,仿佛不多说几遍,邀请拉克丝回家这件事就不够合情合理似的。 二人在沿街的店铺里买了些现烤的面包和香肠,走出店门没几步,拉克丝又被一家酒铺门口摆着的热水桶吸引了注意力。她从桶里取出一瓶看着十分眼熟的酒,薇恩也探头过来瞧了瞧,疑惑地问:“你也喝这个?” 拉克丝点点头,把酒瓶转了一圈,确认这是她熟悉的度数不低的“永燃”。谈不上是多么名贵的酒种,或者说,这可能是德玛西亚的平民唯一能负担的酒类了。喝起来甚至连什么酒香都感觉不到,正因如此,它才能被拉克丝安全地带进教会,用来应对那些突然转凉的天气,或者度过那些手脚疼痛难以入睡的夜晚。她的房间里现在还有小半瓶,只是因为最近睡前都需要服药才没有继续喝完。 薇恩从她手里接过那瓶酒,在水桶旁的金属盒里留下对应价钱的铜板。“我有时候也会带一些这种酒在身上,”她补充说,“卖得不贵,度数还很高,如果在野外受伤,可以用它洗洗伤口。” 穿过这条有些拥挤的小街,热闹的交谈和吆喝声被逐渐抛在身后,二人一边走,一边有湿润的凉风扑面吹来。被这股凉风吸引,拉克丝不自觉地加快脚步,发现面前的道路被一条看不清对岸的河流截断了。她在河边的围栏前站定,像个正在郊游的十岁小孩似的,大口呼吸起这种久违的清爽空气。一望无际的漆黑水面上,暖黄色的路灯倒影轻轻晃动,又被河里驶过的货船带起的水波搅碎。她有些兴奋地回头,正对上悠闲地跟过来的薇恩:“你每次回家都路过这条河吗?我真羡慕你。” “这就是双子运河啊。”薇恩挑了挑眉毛,“不过两条河都刚好绕过黎明之城,你住在首都中心,确实有点遗憾,不出城可是看不到河的。” “双子运河?”拉克丝惊讶地张望起周围的街道,她记得这两条运河,一条从黎明之城的西南边通往征服者之海,另一条与首都东侧的河流相连,“这是靠海比较近的那一条吗?我以前来过这里。” “没错,这里离海很近,附近的夜市还挺有名,早几个月,还没封海的时候,刚才那条路上是有很多海货摊子的。”薇恩沿着河流继续向前走了走,在一条紧靠围栏的长条石凳旁停下脚步,她望着石凳思考了一会儿,看向拉克丝,把提着东西的手向石凳晃了晃,“要不要坐一坐?” 二人在石凳上并排坐下,把装着面包和酒的袋子放在中间,分别掰了块新烤的面包,慢悠悠地吃起来。虽然在冷风里走了半天,面包却没有完全凉透,热腾腾的牛油味道很是解馋,拉克丝像是真的饿了,两口就把手里的那块吞了下去,吃完就搓着手望着还在小口品尝面包的薇恩:“没想到你就住在这附近,我几年前刚到首都的时候,来过这附近的一个酒吧,当时就觉得这边真是繁华。” “酒吧?”薇恩皱眉,“几年前你才多大?” “十六岁,那是我头一次来首都,也不知道该去哪里玩。” “是自己来的吗?”想到边境地区长大的小孩初到首都,那种看什么都新鲜好奇的样子,薇恩的嘴角几乎看不到地勾了一下。“你家不在这附近?” “我家在北方山脉那边,翻过山头可能就到弗雷尔卓德了。来首都是被我哥哥带着的,还有哥哥的……朋友。” 拉克丝越说越迟疑。不仅是因为察觉到自己提到了不愿谈及的兄长,和曾经还算亲密,却因为长辈的安排而变得关系尴尬的“朋友”——或许是错觉,她仿佛看到薇恩咀嚼的速度在她说完这句话后,忽然变慢了许多。 “十六岁吗,我那个年纪不在德玛西亚。”薇恩终于把面包吃完,拍拍手拎着袋子站起身,“不过我家里也是看好这片街区的热闹,才选择定居在这附近。” 她僵硬却贴心地转开了话题。不约而同地,两个人都绕开了十六岁这个奇妙的时间点。如果去问生活在双子运河旁的人们,他们多少都会记得那一年,整个儿黎明之城都在庆祝冕卫家族那位年轻有为的“勇士”得到晋升的同时,运河畔的居民却一直笼罩在“有恶魔会在深夜钻进家里杀人”的恐怖传言里。那些目睹了恶魔真实面容的,拼命窜逃到首都求助的平民,他们哭喊的声音从来不曾传到过首都人们的耳朵中。 听薇恩提起 “家里”,拉克丝心里一紧,她忽然意识到,再向前走走就是附近的富人区了,想到有可能面对两位——甚至更多与自己秘银市老家里一般无二的长辈,她缩了缩脖子,思考着是否该找个托辞溜走,比起那些一开口就是古板教条的家长,拉克丝还是觉得她的石头老朋友更可爱一些。然而薇恩像是看穿了她的打算,把手里提着的香肠和面包举了举:“不用担心,我现在一个人住。” -- 虽说拉克丝也知道,在德玛西亚,有不少贵族子弟年纪轻轻就继承了家里的庄园,她还在老家的时候就已经见过很多这样的家伙。他们的父辈多半是置办了新的住处,而他们恨不得刚拿到庄园里别墅的钥匙,就把一群狐朋狗友都喊到家里吹嘘炫耀。她曾跟着盖伦参与过这类的聚会,但呆了不到十分钟就毅然翻窗溜走。就算拉克丝还比较擅长与人交际,那种喧哗和挥霍的气氛也还是会让她恶心。然而十分幸运的是,虽然薇恩家庄园的规格完全不输那些纨绔子弟,她的住处却全然没有那种让拉克丝难受的气息。 不同于邻居庭院的矮墙上裁剪精致的灌木,薇恩家的院墙用粗壮的木柱围得近一人高,顶部还有些许爬满冬青藤与铁线莲的铁丝网。外人站在街边,几乎只能看见她家二楼那扇紧闭的窗帘和斑驳的屋顶。院子里的草坪被几条石子路分隔得相当匀称,草种看起来是原生品种,看上去只有顶端做过简单的修剪,像是有人偶尔照料,却从不为了好看而精修。前后院之间还有一道更低一些的半墙,墙边栽了些枝条光秃的藤木。穿过前院的石子小路,薇恩打开别墅的大门,自己跟在拉克丝身后,仿佛很习惯黑暗的结构,只顺手一摸,就把火点上了。 一股清淡而雅致的香味随着蜡灯的燃着渐渐飘散开,别墅的主人居然会在这类细微的地方有特殊的讲究,这让拉克丝有些意外。大概是房间过于宽敞,她感觉这座宅子比她在教会的小房间要冷上不少。整个客厅里只有火炉旁摆了一套沙发与咖啡桌,桌椅的做工精致繁复,样式却像墙上许久未换的墙纸一样相当过时。整个宅子的内部都没有太多新的装饰,穿过客厅走上二楼,金属鞋跟踏在有些粗糙的木质地面上发出很不和谐的声音。拉克丝忽然心生一念,故意把自己脚步的节奏对齐薇恩,模仿着她踩出的步频与音调——一串列队行军般整齐的踏步声过后,两人在二楼的走廊上站定,拉克丝憋着笑抬起头,发现薇恩正盯着她,脸上是个仿佛看到猎狗爬树一样十分费解的眼神。 薇恩把外衣挂回自己卧室的门边,走到书桌旁,拿了一串钥匙和一叠皱巴巴的牛皮纸出来。她把那叠纸塞给等候在门边的拉克丝,然后打开隔壁的一间屋子:“别的房间都没整理过,今晚你就在这里休息。我们先看看这些委托,有没有你认为合适的。” 拉克丝接过牛皮纸简单地翻了翻。这些任务的描述大都与怪兽伤人、恶魔生物出没和违禁药物滥用有关,看得出来,薇恩对这类委托相当执着。任务的赏金高低不一,难度则可以从赏金数额和描述里大概猜出。若按照首都以往的宣传,这类事件在全国禁魔的德玛西亚根本不可能出现,受害人就算求助到守卫和皇家骑警那里,多半也只会被他们息事宁人的态度挡回家去,如果没有足够强势的关系和背景来为自己讨回公道,就只能把希望寄托到这些零散行动的赏金杀手身上了。拉克丝对于这点丝毫不感到惊讶。 在她浏览任务的期间,薇恩已经取来足够的灯,点亮了这个空闲的卧室,还把罩在床上挡灰的粗布整个儿扯下,叠好放在一旁。借着灯光,拉克丝观察着这个与薇恩那间同样简朴的卧室。屋内的陈设简单却全面,装饰倒是有些特别。壁灯旁的墙上挂着一串带着兽毛团和牙齿的坠饰,床边的矮橱上铺着一块粗棉线织成的,带有图腾花纹的罩布,样式在德玛西亚几乎从来见不到,像是从哪个蛮人的部族里带来的。角落的伞架里立着两根长矛和一筒卷起的厚牛皮纸,从纸卷边缘露出的内容辨认,那好像是哪里的地图。拉克丝走到矮橱旁边,把写着任务的那叠纸放在橱子上,伸手扶起一个倒扣在矮橱上的木质相框——那相框里居然是裱了画作的,画的是一个头发花白,面容坚定和善的女人。 没能找到画作的署名,拉克丝只觉得画师的技术相当精湛,但又没有皇家画师的那股做作的匠气,她双手捧起相框,回头朝向薇恩:“这个,是你画的?” “是。”薇恩点头。从注意到拉克丝拿起相框的时候起,她就安静地站在拉克丝身后了。她一边回答,目光却并没有在拉克丝身上,而是有些出神地凝视着那张并未署名的画像。 隐约感觉画像上的人眉眼与薇恩有些相像,拉克丝追问:“画的是您的母亲吗?” 薇恩清楚地记得这张笔触有些幼稚的画作是何时完成的,但她没想到的是,自己居然还把它留在这间弗蕾曾经住过的卧室里。画上的弗蕾并不是她的母亲——或者说,她对生母的印象早就没有像对弗蕾那样清晰了。她根本就希望过弗蕾才是自己的母亲。 那是在肖娜终于说服弗蕾一起回到德玛西亚之后,在边境追击野兽的时候,被一只猛地窜出来的巨蜥兽咬伤了脚掌。弗蕾把她背回了庄园,大概是因为伤口感染,她发了一整夜高烧,第二天才能勉强起身。一直带在身边的十字弩被弗蕾没收,脚掌也被绷带缠得严丝合缝,连脚趾都不能移动分毫,这让急着继续训练的肖娜十分懊丧。 “只是脚受伤而已,我的手还可以动啊!”年轻的肖娜单脚蹦到弗蕾的房间,“您快把弩给我吧,我还可以去后院打打靶子呢!” 然而弗蕾抬起头瞪了她一眼,缓缓放下手中的木针和粗棉线:“不要小看脚上的伤。我有没有跟你讲过,在弗雷尔卓德,一根扎进爪子的木刺都有可能废掉一匹原本健康的巨狼,一旦脚上伤口溃烂,就算是头狼也会马上被狼群里的同类吃掉。” “那您把长矛给我,我可以在屋子里……” “长矛也不行,你给我好好回房间休息,还是说你希望我坐到你床边去织这个?”弗蕾皱起眉,举了举手中的活计,“你要多长我就能织多长。” 肖娜沮丧地盯着老萨满手里的针线活看了一会儿,忽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拍拍门框:“那我可以画画吗?” 弗蕾手里攥着那块勾了一半的布,望着肖娜像变魔术一样从屋里搬出一套木架和画材,最让人惊讶的是,画材里的那套颜料居然都是新鲜且柔软的。弗蕾这才知道,原来肖娜在屋里闷不做声的时候,有时是在偷偷画画;但她也不知道,这早就不是肖娜第一次画自己了。小女孩在写字台最下面的抽屉里藏了一个本子,本子上画满了不同角度和神态的弗蕾。她把画架支在弗蕾面前,装模作样地用笔对着弗蕾的脸,然而在作画的过程中,因为弗蕾一直盯着她画架的方向,她根本就没能,也不敢太久地盯着弗蕾的脸,但只需要短促而贪婪的几眼,就足够她在脑海里拼出那张脸所有细节。 虽然一动不动地坐一下午让老萨满的后背又僵又痛,但当肖娜把半天的成果取下来递到她面前的时候,僵硬的背疼一下就被惊喜冲淡了。 “你是怎么做到的?”弗蕾笑弯了眼,“我见别的画师画人头,都是盯着人的脸画的,你根本都没看我几次,怎么画得那么像呢?” 怎么画得那么像呢?换到现在,薇恩早就无法记得那幅画作到底与弗蕾原本的容貌有多少相似了。留到现在的弗蕾的画像,应该也只剩了这一张。弗蕾走后,薇恩独自回到庄园,找了整个别墅里最坚固的一把锁,锁住了这间曾经属于弗蕾——属于弗蕾和肖娜两个人的卧室,然后从书桌最下面的抽屉里找到那个画满弗蕾的本子,与一些其他的杂物一起,堆在后院那个她花了两天挖出的土坑中,连带着刻在记忆中的弗蕾的样子一把火烧了个精光。 “她是我从前的导师,”薇恩悄悄地从回忆里抽身出来,“但她已经不在了。我母亲比她走得更早,我倒希望她是我的母亲。” 听她这样回答,拉克丝极其轻微地“啊”了一声。神情在刹那间变得仿佛比薇恩自己还要难过。她把弗蕾的画像捧高了些,用袖子仔细擦去两面的积灰,又呆呆地看了许久,而后表情庄重地把相框摆回矮橱正中央。她双手合十,轻轻闭上双眼,薇恩安静地站在一旁,望着拉克丝念完那句祷言后转向自己:“对不起,我很遗憾听到这个……她看起来真的是个很好的人。” 薇恩不置可否地咧了一下嘴角。或许是年头已经过去了太久,她意外发现自己并不排斥在拉克丝面前提起这些事情,与此相反,一股莫名的想把这一切全部倾倒出来的冲动开始在她的体内横冲直撞。但她还是躲开拉克丝欲言又止的眼神,重新看向矮橱上弗蕾的画像,虽然那头灰白的发辫和北地蛮族的衣装被她描绘得相当精准,但一时间她居然分辨不出自己画的究竟是弗蕾,还是自己的母亲,还是——薇恩强制中断了这些混乱的思绪,她伸手轻轻拍了拍拉克丝的后背,迈到矮橱的另一头,把那一叠写着委托的牛皮纸重新抓回手里。 “我也有过一个对我很好的人,她教了我很多……虽然最后也下落不明了。” “如果能有你这么灵巧的手……我也好想把她画下来。” 经过拉克丝背后的时候,薇恩听到她像是祈祷般小声念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