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8
Chapter 8
“拉克珊娜,我可以叫你拉克丝吗?” “你喜欢独角仙,对不对?” “你要记住,没有人天生就该被他人掌控。你是这么善良的人,光只要由你掌握,一定会给你身边的,你真心喜爱的,和真心喜爱你的人带来幸福。” 带来幸福?我的光何曾给我在意的人带来过幸福?那个凭空生出无数根手脚,倒在薇恩身后的怪物,它不敢相信那个怪物长着与菲莉希亚一模一样的面孔,但无论自己让视线逃开多少次,她还是克制不住望回那具尸体。有那么一瞬间她希望自己是看错了,倒在那的不应该是她最喜爱也最信任的老师,应该是哪个她根本不认识的不幸的家伙,但只要她向尸体的方向看去,菲莉希亚双眼圆睁的痛苦面容就会出现在那里。菲莉在断气之前,应该是想要用她不成人型的手握一握自己的,就像曾经在冕卫家的花园里那样,然而自己,却因为畏惧而可耻地避开了。拉克丝恨不得把薇恩手里那柄切断菲莉脖子的匕首抢过来,把自己的喉咙也一起割开。自己的光带来的,恐怕只有背叛和灾难。 “我们不该来的,薇恩……我们真的,不该来的。” 怀中的拉克丝干呕着,声音像个破旧的开水壶一般,断断续续地吐出这样的句子。她在无法控制的抽搐里困难地寻找着呼吸,被眼泪铺满的面孔因为喘不上气而变得通红。她的变装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失效了,手却还像刚才那样紧紧握着薇恩的上臂,力道大得几乎把她的皮rou和袖子一同撕破。薇恩几乎能听到拉克丝胸膛里心脏跳动的巨响,她明白现在不是提问的时机,不管有多少问题正在脑子里盘旋,她们都应该先尽快离开这里。薇恩忍着上臂的疼痛,尝试把拉克丝架起来,抬出地下室去,但拉克丝的双腿像濒临瘫痪一样,连最基本的站立都不能完成。薇恩着急地把另一只手探到拉克丝的膝盖窝下,把干瘦的法师整个儿抬了起来:“你冷静一下,我们先从这里出去!” 地下室的门在此时不合时宜地开启了。古恩瑟尔就像是一直监听着地下室里的动静一样,在薇恩话音落下的同时,他老鼠一样的脑袋就从门缝里探了出来。就算是逆着光线,薇恩也能辨认出这个男人脸上带着的,因为看到她们难以解释的姿势而变得猥亵的表情。她还未来得及开口斥骂,一道几乎刺伤她双眼的灼热光线就从她的面前迸发而出,直直地打向古恩瑟尔的头部。他失声惊叫,笨拙地侧身躲了一下,还是被震得跌倒在地,肩上的布料被光线烧出些许难闻的黑烟:“怎么了呀?你们为什么打我?” 而后他忽地注意到,楼梯下猎人的“助手”,已经挣脱了猎人的怀抱,挣扎着硬直的身躯,坚定地站起身,眼角仿佛滴血般怒视着自己。她的手心聚集着另一束亮白色的光线,然后猛地一挥手,那束白光再次向他油亮的脑袋打了过来。古恩瑟尔顾不得体面,抱头嚎叫着滚到一旁,他看到猎人扶住了她的助手,而那个助手的样貌——与走进地下室之前的,根本就不是同一个人。 “拉克珊娜!?”古恩瑟尔迅速地认出了失掉变装的拉克丝,“你这个小崽子,怎么会是你?” “是你把菲莉希亚带走了!你对她用了法术,让她变成——”拉克丝带着嘶哑的哭腔狂怒地吼叫,她从薇恩的手臂中挣脱开,聚集着新的光束,想要发起下一次攻击,“你这个该死的畜生——你给我死!!” 古恩瑟尔一偏脑袋,便躲过了拉克丝那片根本是胡乱瞄准的光束。被她这样怒斥,他的嘴角诡谲地一翘,像是早就被这样的词汇骂惯了似的,反而恢复了冷静。地下室里的怪物,当然不是凭空出现在他卧室里的。如果接取他任务的人不是拉克珊娜,那就连老天都不可能知道,拉克珊娜的家庭教师被冕卫家开除以后,十数年间都一直被他古恩瑟尔,这位伟大的除魔师关在家里,执行正义的裁决。这份计划,自打他从冕卫家的大侄子那里听说了菲莉与拉克珊娜异常的亲密之后,就在他的脑内开始酝酿了。他只是看腻了菲莉希亚人老珠黄的模样,想着她如果变成一个更加年幼、更加没有反抗能力的小姑娘该有多好。施放在菲莉身上的禁忌法术是否会失败,也不是他区区一个除魔师能够决定的事情。 “我是畜生?那你又是什么,冕卫家的败类,还是德玛西亚的叛徒?”古恩瑟尔挤着猥琐的微笑,扶着墙壁慢悠悠地站起身,视线像根滴着涎水的舌头一般,在拉克丝与薇恩二人的脸上舔来舔去,“当初就该拿除魔剂灌死你,我告诉你,你早就该搞清楚你的家庭教师是个多么浪荡的家伙,这么多年都过去了,你不仅坚持做个无耻的法师,还被这个什么菲莉教成了个喜欢女人的变态。” “你还敢污蔑她……”拉克丝想要冲上去扼住除魔师的喉咙,但只觉得脚下失去了力气,眼前一阵阵发黑。她早就知道自己的父母一定是听信了有关菲莉希亚的谣言,否则他们根本不会带着厌恶和遮掩的态度突然解雇她。拉克丝不知道那谣言是府邸里哪个龌龊的家伙传出去的,她的大脑也装不下其他的念头了。她只想让古恩瑟尔死。 “污蔑?你的嘴里有几句实话?”古恩瑟尔看出了她攻击的态势,他将手移向贴身的口袋,握住预先藏在那里的魔杖。他没必要站着听一个晚辈没完没了地斥责自己,既然怪物已经被解决,这庄园里平时又根本没有人来,他不介意地下室里再多上两具女人的尸体。 但这种小动作怎么可能逃得过猎人鹰一般的眼睛,薇恩一个箭步冲出去,戴着金属护甲的右手瞬间牢牢地卡住了古恩瑟尔的上半个脑袋。她早就听够了这种平白让人堵心的对话,泄愤一般用拇指掐住男人的太阳xue,手掌猛地发力,古恩瑟尔连一声悲鸣都没能留下,就被这股巨大的压力捏得翻了白眼。薇恩保持着手掌的力道,咬牙切齿地瞪着他扭曲的脸孔,直到他的口鼻都渗出粘稠的鲜血,才把他的脑袋向下一摔,狠狠地磕到地下室门口的台阶上。 -- 拉克丝始终记得那个落着大雾的早晨。那天是菲莉希亚来访的日子,那阵子她们在一同研读一本基础炼金学的旧书,拉克丝比约定好的进度多读了几页,攒了一肚子的问题,想要和菲莉讨论。她打开卧室的小窗,猜测着菲莉可能会因为大雾的关系,迟些才能抵达冕卫府邸,刚好给自己留出来了些梳妆的时间。拉克丝把有些打结的金发仔细地梳开,把几个发箍轮流换了个遍,穿上前些天才取回来的,在城中心订做的礼服裙子。片刻后她便听到了敲门的声音,拉克丝欣喜地小跑过去,拉开屋门,可是在门外等待着她的,只有母亲奥格莎严肃中带着嫌恶的脸。 “你要去做什么?”奥格莎皱着眉,把这位精心打扮过自己的女孩儿从头到脚地打量了一遍。 拉克丝强装镇静地提了提裙角的花边:“今天是菲莉来的日子,我想我该穿得正式些。她已经到了吗?” “正式?你瞧瞧你穿着的样子,是要跟男孩子一起参加聚会吗?跟家庭老师见面,有必要打扮成这个样子?”奥格莎一把薅下拉克丝的发箍,“以后你的家庭教师就不再是菲莉希亚了,我们得好好谈谈,她到底教你了些什么。” 被母亲突如其来的攻击吓了一跳,拉克丝不敢回嘴,沉默间她忽然听到楼下传来争执的声音:“楼下是怎么回事?菲莉是不是已经到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想穿过奥格莎的身边,下楼去看看情况。然而奥格莎攥住她的胳膊,不允许她离开自己的卧室。拉克丝拼命挣开母亲的束缚,一路狂奔到楼下,目光扫过空无一人的客厅和大开的前门,把后门、马棚与后院也找了一个遍,终于在通往地下室的小门口发现了争吵声的源头。就在地下室的门口,拉克丝发现了捂着脸站在墙角的莉比,然后被堵过来的盖伦拦在原地。她看到父亲、管家和一个看不清正脸的家伙,架着菲莉希亚拖进了地下室。菲莉一边挣扎,一边嘶哑地哭喊,拉克丝唯一能听清的,就是一句不断重复的“我没有”。 “她没有什么?”她仰着头,奋力拉扯着兄长的胳膊,“哥哥,你跟爸妈说了什么?” 然而盖伦铁青着脸不回答,拉克丝也被追过来的母亲拖走,锁进了房间。后来爸妈对她说,菲莉是个罪恶的魔法师,她已经被驱逐出了德玛西亚。拉克丝宁可她真的离开了德玛西亚的国境,起码如果那样的话,在外面那么广阔的世界中,她的天赋与智慧一定不会被埋没,她的自由也不会被龌龊的权贵所限制。她更不会以怪物的可怖样貌,死在那个不知关押了她多久的,不见天日的地下室里。 -- 拉克丝感觉自己的身体变成了一间牢房。那具关押着她的意识的rou身,仿佛已经化作腐烂的尸体,就被弃置在苍白之谷那间地下室的台阶上。她看到了回应过自己无数次祈求的面纱女士,女士拥着菲利希亚稀薄的灵魂,从拉克丝的身旁踏过,之后头也不回地走远。“为什么不把我一起带走?”拉克丝在心里呐喊,喉咙却发不出声音。她想要抓住面纱女士后背黑色的双翼,因为她坚信,面纱女士应当是有话要对她说的。双手用尽全力在空中乱抓的期间,拉克丝的手臂被一股实实在在的力量拦住了。她的双眼忽然睁开,视野中是她再熟悉不过的,教会塔楼的房梁和屋顶。她在自己的房间里。 “你醒了!”负责看护的修女惊喜地喊出声,她笑眯眯地放开拉克丝的手腕,把手上端着的水碗和纸团放回床头的小桌,“我去叫卡希娜来,你等着!” “卡希娜……?”拉克丝张了张嘴,干燥的舌尖舔到了唇缝间水滴清甜的味道,应该是那位修女在她昏睡的时候滴上去的。拉克丝一时想不起她叫什么,只记得她是在阿克诺教父的流言传开后,受惊吓最重的几个女孩儿之一。愿她的善良得到好报,对着她的背影,拉克丝默默地感谢她。 她尝试着把上半身撑起一点角度,却立马被铺天盖地的眩晕打了回去。再睁开眼时,修女已经把卡希娜带到她的床边。“我的天,你可把我们吓死了!你只告诉我,说要去外地两天,怎么就躺着被人送回来啦?” “被人送回来?”拉克丝的身体难以动弹,她索性不再活动,保持着那个僵硬的仰卧姿势,只有眼睛望着卡希娜的方向,“被什么人?” “一个……猎人吧,以前来过教会的。”卡希娜捏着下巴回忆,“是你的朋友吗?这几日宵禁前,她每天都来过。” 拉克丝猛地又是一阵头晕,是血液忽然冲进头顶的感觉。她硬是挣扎着爬起来,“那今天呢?现在是什么时间?” “你别起来呀!现在离宵禁还早,而且——” 卡希娜连忙按住她,把拉克丝床头挤到一边儿的枕头拉出来,重新垫回她的身后,让她坐得更舒服些,然后神情有些复杂地望着虚掩的门口。顺着她的视线,拉克丝看到了她最不想看到的事情。她的父亲,皮特·冕卫士官,与她身上几乎所有旧伤的始作俑者,正低着头等候在她房间的门外,离她最后安全的庇护所,只有一步之遥。 “——那两位大人想要见你。” 盖伦的样貌,与她上一次见到他相比,并没有太大的差别。拉克丝望着盖伦躲闪中带着陌生的眼神,确信他几年来都没有见过自己——但她离家的这几年间,却并不是没有见过这位长兄。许多次她经过黎明广场的时候,会望见皇帝站在广场尽头的高台上,假装亲切地向呼唤他的民众们招手。缇娅娜姑姑会全副武装地,威严地站在皇帝身边,而盖伦则佝偻着脑袋,顶着他镶着大块反魔法英石的护甲,滑稽地跟在缇娅娜姑姑的身后,每当看到这样的景象,拉克丝都感觉,他的手中不该拄一柄巨剑,而应该拿上一只边缘弯曲优美的大花扇,给皇帝与姑姑扇风乘凉才对。 皮特拖了椅子,在拉克丝的床前坐下。盖伦紧握着双拳,站在父亲身后。他没有戴那两只规格吓人的肩甲,穿着便服的样子让他显得更加垂头丧气。 “几个月没来看你了,我们原本就是路过一下。”父亲有些老态的脸上,一如既往带着些歉意。大概是拉克丝的病态,让皮特欲言又止,他神情尴尬地看了看房间里的情况,然后阴着脸碰了碰盖伦,把手里的纸袋递过去,示意盖伦把它递到meimei手里。拉克丝尽量避开盖伦捧着袋子的手,提过纸袋,简单地看了一眼。父亲带来的是些市场上见不到的新鲜水果,里面有她曾经很喜欢的墨梅,像是刚刚洗过,还用油纸单独包了起来。 她咬住嘴唇,喉咙里有些难受。皮特这时清了清嗓子:“你怎么突然就病了?卡希娜说你在外面受了伤,发生了什么?” “哦,是野狼。我去艾登萨南边,回访一个朋友,回来的路上遇到了野狼。”拉克丝顺口说道。皮特先是皱起眉毛,而后才想起拉克丝提过,教会把所有来往的信徒与求助者都称作“朋友”。他叹了口气,又阴着脸瞪了盖伦一眼,而盖伦目不转睛地盯着拉克丝的双手,还是保持着双拳紧握,草木皆兵的样子,仿佛他的meimei下一秒就要跳起来攻击他似的。 直觉告诉拉克丝,父亲此行的目的,绝不只是捎点水果和问问情况而已。她悄悄地活动着麻木的大腿,探着身子把纸袋放上床边的小桌,谨慎地试探道:“家里怎么了?” 皮特没有回答,盖伦的脸却早已憋得通红。拉克丝地视线防备地移到兄长紧绷的脸上,盖伦带着胡茬的两腮上又多了些毫无必要的细小瘢痕,两腮的肌rou不易察觉地滚动着。他长的样子与曾经盛怒下把自己打伤的那天一般无二,拉克丝真怕他一不小心把槽牙咬碎,她几乎能预想到这位可怕的兄长一边喷着带了碎牙的鲜血,一边再次清算她几年间的所作所为。由他们定下的罪,拉克丝不可能认同,更不可能后悔。 但盖伦并没有如她想象的那样,做出任何攻击的动作,他的双膝,居然嗵地一声砸在了冰冷的石砖地上——无畏先锋军团长的副官,冕卫家的下任家主,拉克丝的兄长,居然向着她的床榻,干脆地跪了下来。 “你舅舅去世了,他小时候来过我们家,来帮忙治你的病。”父亲低声说,“只是我们那时候怕你们跟着学……所以没让你知道那是舅舅。” 原来就在自己昏睡的日子里,古恩瑟尔殉职的消息就传到了秘银市。母亲闻讯一病不起,拉克丝这才从父亲口中听说,原来古恩瑟尔是母亲唯一的哥哥,因为为人太不长进,再加上母亲的娘家三番五次因为这位哥哥的事情为难她,皮特便禁止闪光之愿家的人随意到冕卫家走动,也不许母亲提起这位兄长的事情。提起这些的时候,皮特的表情变得十分懊悔,他没想到奥格莎与古恩瑟尔的感情,比他想象中要好太多,奥格莎几日内茶饭不思,滴水不进,一直念叨他们兄妹的苦楚,责骂盖伦的鲁莽,也更频繁地念起拉克丝的名字。 “你母亲实在想见你一面,”害怕自己颓丧的表情被拉克丝看到,皮特始终垂着头,时不时瞪一眼旁边一直跪着的盖伦,“她很后悔没能阻止盖伦伤害你……并不是说不让你继续在教会,她希望你可以回去陪陪她,起码度过这段生病的日子。” 或许是急着赶路出城,皮特没有要求拉克丝立即给出答复。临行前他告诉拉克丝,古恩瑟尔的葬礼会安排在秘银市举行,大概会在两个,或三个星期之后。“如果你能在场的话,”皮特留下这样一句,“你母亲一定能更好受些。” 拉克丝无法回应,因为她还在想着盖伦向她下跪的样子。右手与双膝的钝痛,会不时侵蚀自己的精神,不管盖伦是否向她跪过,跪上多少次,那些旧伤也无法痊愈。这种满带着强迫的致歉,并不能为她带来哪怕是一丁点儿的宽慰。况且她逃出秘银市的原因,又怎么可能只是盖伦的毒打呢。 她目送着父亲与兄长的背影,披挂着黄昏的颜色,消失在走廊尽头,而后用力把麻木的膝盖蜷起,发丝散乱的脑袋埋进膝盖窝中。她不知道要摆成什么样的姿势,才能让那股几乎要扼杀她心跳的沉痛减轻一些。 居然还希望自己能够到场?那个人渣的葬礼,拉克丝甚至不知道自己能否做到足够的克制,克制住一口啐上那个败类的墓碑的冲动。就连这样的人,都有人会为他安排后事,那菲莉呢?至死都在被他迫害的菲利希亚,大概再也没有可能在爸妈面前,在冕卫府内被任何人提起。 拉克丝的晚餐是由看护她的小修女送来的。大概是教会的人们知道她在生病,送给她的例餐里除了面包和rou干以外,还多了一颗通红的苹果。拉克丝想起修女的名字叫艾达,艾达把晚餐送到后,就顺势在她床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一定要她吃下所有食物后才肯离开。被拉克丝好言劝走的时候,艾达生着雀斑的小脸上挂满了遗憾。 她并非不领情,而是以她现在的状态,恐怕连顺畅地与艾达聊天都难以做到。没有胃口与迟钝失神的样子如果被艾达看到,那根本无法想象她会对卡希娜他们报告什么。卡希娜刚才还说,把她送回教会的那位“朋友”,每天宵禁前都会来教会看上一眼。拉克丝把屋门虚掩着,眼望着门缝外天色由昏黄转为血红,然后变得乌黑,她期待的人也没有出现在那扇门前。 拉克丝最终还是撑起身体,从床底拉出那瓶并不利于她恢复的永燃,就着酒强行把rou和苹果灌下肚去。她悄无声息地穿好外出地衣服,从书橱的夹层里找出从伊泽瑞尔那取得的传送吊坠,挂到颈上。鳐骨小径,传送的目标地点,恐怕是从名片上看到那个地址的时候起,它就像猛兽的齿痕一样,深深地刻在她的骨架上了。她思考了一下,又回到床边,把父亲捎来的水果袋子抱在了怀里,想把这一起带到薇恩的地方去。她不想坐以待毙,她要找到薇恩。在她昏迷时救了她性命的,在她心悸发作的时候拉进怀中安抚的。她全都记得。 然后熟悉的敲门声和护甲晃动的声音从门的另一侧响起,像入夜的树林中扑着双翅飞降而下的蝙蝠群。在她拉开门锁的同一刻——那声响带来的熟悉感已经不见踪影。几日里的梦魇与心惊已经把她的心脏戳出无数个硕大的裂口,来人陌生的样子像是亲手摸到了那些裂口似的,在注视自己的期间,沿着裂口把她的心脏和精神撕得粉碎。 “你终于来了……” 拉克丝呆立着,望着门外尚在喘息的薇恩,鲜艳的夜视镜刺得她双眼发痛。仿佛她下一秒就会掏出一张写着她名字的卡片,像个素不相识的路人一样亮给自己,然后补充说,她在追查什么怪奇的事件,希望自己不要打扰她。 薇恩的额头铺了一层薄汗,却不急着进门,直等到拉克丝抓着她的护甲,把她强行拖进屋内。背甲撞在门框上发出极不和谐地巨响,拉克丝低声惊叫,连忙把门死死地关上,担心守卫和隔壁的修女们会注意到这边的动静,她的手在不由自主地颤抖,连握住门栓的动作都变得十分困难。 “我一直在等你。”拉克丝终于把门锁好, 她一手尴尬地抱着那个纸袋,另一只手拉过薇恩地胳膊,“我不知道睡了多久,就是醒不过来……我刚刚甚至想去找你。” “三天,女士,你睡了三天。”薇恩盯着手臂被抓住的地方,一动不动,“我每天都来过。” “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你能愿意把我带回教会,真的谢谢你……这次又是我给你添了麻烦。”几乎是下意识地吐出一整套客气的词句,拉克丝有些慌乱地想要腾出双手,她把怀中的纸袋递出去又立即收了回来,嘴里念念有词地迈步去搬床边地椅子,但她的两膝和后背都因为久卧与天寒的缘故,难以伸直了——她还不到三十岁,怎么蹒跚得像个年迈的老婆婆?薇恩的喉咙有些发梗,她跟过去拦住拉克丝的手,接过椅子,放在离床有一些距离的位置,然后一语不发地坐下。拉克丝有些难过地望着椅子的位置,终于把抱在怀里的水果袋塞到薇恩手里,“你多坐一会儿吧,尝尝这个,这是下午的时候别人带给我的。” “你父亲?”薇恩捧着纸包,低着头沉声问道。 拉克丝吃了一惊,为什么会知道下午父亲来过?莫不是她下午就在教会,但不愿进屋来找自己。她悻悻地坐回床上,用被子盖住腿脚,额头上又冒了一层虚汗。虽然没有风吹过,身体还是止不住发冷。 “拉克珊娜·冕卫女士。” 眼前被子上的花纹瞬间模糊了。拉克丝早就料想到,对方一定会有以这样难听的名字来称呼自己的一天。她只希望这样的称呼来得更晚一些。她眨了眨眼,让眼泪隐蔽地在发丝的遮掩中滴下去,“你为什么要这样叫我?” “冕卫是你的姓氏?”薇恩像审讯一般确认着。 “没错,但我想请你继续叫我拉克丝。” “缇娅娜·冕卫,那个时不时在黎明广场招摇的军团长,也是你家的人?” “她是我的姑姑。” “那除魔师公会的会长?”她难以察觉地换了种语气。 “是缇娅娜姑姑的丈夫,如果我没记错。” 薇恩略顿了一下,“那古恩瑟尔·闪光之愿。这个人到底是谁?” “他是我的舅舅。闪光之愿,是我母亲婚前的姓氏。” 薇恩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也就是说,你一直知道他的身份,见到他的时候,就认出他了。” “我只是小时候见过他,并不知道他是我母亲的兄长。”拉克丝用力合上眼睑,仿佛只要足够用力,自己的一部分就能被挖出来摆在床榻上,让薇恩一一检视,好证明自己一句谎言都不曾说过。 薇恩点了点头,再次陷入沉默。拉克丝直想伸手把她那颜色让人恼火的夜视镜取下来。 她又装备上那层鲜红的障碍,用来遮挡住她原本模样的东西。拉克丝记得她未被夜视镜遮盖的眼睛,冰川颜色的虹膜,里面永远像立着尖锐的刀刃,又像燃着不会熄灭的火种。那火种曾经照亮她在墓地般的黎明之城中挣扎的夜晚,现在却被夜视镜重新武装起来。喉咙仿佛被堵住了,她并不想继续回答这些问题,更不想让这场对话变成一场拷问。可她知道此刻自己连反问都不合适,连轻微的不安都可能被对方解读为“心虚”。沉默与质问像绳子一样一圈圈勒紧她的手腕,她连挣脱的动作都做不出来。 “你的身体,”薇恩话锋一转,“恢复了吗?” “恢复得还好。”拉克丝略微楞了一下,虽然不懂对方突然转换话题地用意,她还是感激地点了点头, “那之后有没有发生什么?” “发生什么?当然是快马加鞭地把冕卫女士送回首都了。否则我该怎么办?等着冕卫家族抓到手刃了你们家人的凶手,给我定一桩死罪吗?” “古恩瑟尔是罪有应得,他们什么也不会知道!”拉克丝失声惊叫, “我一个字都不可能透露,薇恩,我求求你,求你不要用这种语气说话了。” “用那么低廉的价格让我上钩,变成你的打手,陪你玩家族争斗的游戏?这就是冕卫大小姐想要的吗?” “低廉?”拉克丝一时间愣住,“那可是四个金币……那是我一个月的薪水啊!” “我真是,还以为我们是一样的人呢。” 薇恩艰难地笑着,是把手中的纸袋放在座椅一旁的地面上,起身准备离开, “你是冕卫家的大小姐,怎么还需要向一位赏金猎人讨差事做?” “我不接受这样的说法!” 拉克丝痛苦地摇着头,她的脸颊因为用力的搓揉而带了些难看的红印,深陷的眼眶也冒着血的颜色,“你让我与你一起解决那些在黑暗里伤人的家伙,带我认识了你的家,让我知道了你的导师、你的过去,是你让我以为我们始终是有默契的,你是愿意与我合作的!不是吗?为什么一定要和冕卫这个姓氏纠缠呢?今天——现在你面前的这个拉克丝,与你从前认识的,究竟有什么区别?” 拉克丝举起右手,将那个被木楔打穿的狰狞的伤疤,高高地举在冰冷的空气中。“确实,我是一个冕卫,但是你不要忘了,我还是个法师!你见过这个的!” 薇恩背对着她,停住了迈向门口的步伐。无需回头,她清楚拉克丝指的是什么。 “这个是我兄长,盖伦·冕卫的杰作,他亲手用木楔钉穿的。他骂我是个女巫,因为我从重要的家族会面上溜走,放走了多格本的塞拉斯。是你让我以为我们是同样的人,同样有过看似奢华的过去,但根本早就失去了家人的认同,能指望的就只有自己,只靠自己,在这种世道里苟且活着。” “失去家人?”薇恩站在原地,微微把头仰起。“你还记得吗,你之前说过,十六岁的时候,你陪同兄长来首都晋升?那么你有没有听过,就在你们游玩过的双子运河旁,曾经有户人家被恶魔屠杀。整座庄园从家主到仆从全部丧命,你知道那家人的姓氏叫什么吗?” 心慌再次涌上喉咙,拉克丝紧紧攥住胸口的衣物和皮肤,她记得曾经有那样一段时间,姑姑与姑父在家中心神不宁地与父亲交谈的样子。大人们是这样说过的,首都城脚下闹起了黑魔法,原本以为受伤的只是个普通人家的小孩子,直到他们了解到被害的是一户在此定居已久的外国富商,惶惶不安的气氛才在王公贵族的交际圈内传遍开来。那个答案已经呼之欲出,像喷薄而出的火焰,灼烧起她的胸口,像倾颓的高墙,带着震耳欲聋的响声,向站在墙脚的拉克丝直直砸下。 “薇恩,没错,那家人姓薇恩。我是那场屠杀中唯一幸存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