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书库 - 经典小说 - Checkmate-將死棋在线阅读 - Chapter 10

Chapter 10

    

Chapter 10



    在被警卫逐出皇城第三天的正午,肖娜终于被带回了她全无生气的宅邸。

    她想或许透过那扇敞开的大门,还能迎面看到像从前违反门禁时,爸妈如释重负的样子,想着母亲会不会温柔又带点责备地把她拉回门内,然后父亲会带着抱歉的神情,同跟在她身旁的警卫们,还有马库斯先生——她被临时指派的监护人,逐一握手问候。

    她必须不停地把她摔碎了半边的眼镜推回鼻梁上方,即使这样也不能让她眼前模糊的,甚至蒙着暗红色的景象变的更清晰。爸妈的尸体已经不在,警卫在这之前把他们都抬走了,留下原地未被清理的血污,闷热的天气下,经历了不知几天的通风仍然散发着骇人的臭味,她甚至可以看到有苍蝇在血迹旁不断盘旋。

    “你真的没有别的亲戚了吗?我的意思是……这么大的园子,”马库斯问着,语气的重点倒不像是她的家庭成员,“只有你和你爸妈住在这里?”

    薇恩像是没听到似的呆滞地瞪着马库斯先生。她几乎忘记该怎么回答问题了,在见到马库斯先生之前,她已经被太多官员和警卫们逐个问话,他们急切地逼问这前一晚有关那个恶魔和惨死的爸妈的每个细节,问完便留她一人在空荡荡的询问室里,片刻后又一窝蜂地围上来对她做着类似安慰的动作。她听到像是“国王亲自指定”“照顾你”“监护人”这样的词汇,但难以联想到这些词语对她之后的生活意味着什么。

    她不信任这位新的监护人。他面向自己,眼珠却越过那些翻倒的家具和摔碎的装饰品,滴溜溜地打量着她宅邸大厅的每个角落。他捏着一本笔记样的东西,梳着贵族们酒会上最常见的山羊胡,衬衫和坎肩看似干净整洁,但那刺鼻的古龙水香气中还是藏着一股难以忽视的霉味儿。

    “肖娜,你要坚强起来。你的人生还很长。”马库斯满意地收回视线,尽量慈祥地拍了拍女孩乱糟糟的头顶,“很多德玛西亚的女孩儿到你这个年纪,已经离开家人,在军营里贡献自己的力量了。”

    “我不是德玛西亚人。”她艰难地开口。她和她的父母虽然在德玛西亚定居,但因为不在这里出生,依照法律是不必在此服役的。母亲甚至说,如果政策有所改动,他们可以立刻搬走。

    “对!你的资料上写了这一点。”马库斯翻开手上的笔记,像是读懂了什么细节一样煞有介事地点着头,“虽然你已经是义务服役的年纪了……我可以过两天就另外提交文件,帮你申请取消兵役的要求。怎么样?”

    “我不是德玛西亚人!!”薇恩徒劳地挣扎着身躯,试图摆脱两位钳制住她的士兵,马库斯先生就在不远处与一位像是军官的人愉快地交谈着,仿佛自己从来没有声嘶力竭地呼救过一样,明明喉咙因为方才的嘶喊正涌着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士兵将她拖过一个拐角,她便再也看不到军营的大门了。她艰难地扭头,絮絮叨叨地向二人解释着,自己不是德玛西亚出身的人,不应该来这里的。但他们好像不是人类,而是两匹被蒙住双眼的驴子,只顾拖着她向营地深处走去。

    她被丢进了一间没有窗子的小屋,身体撞到角落里蒙尘的工具堆,一柄生锈的粪叉头应声掉了下来。她捡起叉头,狂乱地扎向被反锁的门,又试图把叉子塞进变形的木墙接缝,但统统徒劳无功。她又将叉子翻转过来抵在墙上,生锈的叉头指向自己,想着就这样撞向它,未免不是另一条出路,然而恐惧却比撞上去的冲动更快地支配了她的身体。她最终趴倒在地,再难起身,仿佛有只极重的大手从背后把她狠狠地按进湿冷的地面里去。

    她原本以为马库斯先生要带她去新的公立学校,与新的老师见面。本以为马库斯先生已经提交了文件,本以为自己不再需要服役了。意识到脚底有些发冷,她发现出门时特意穿上的小山羊皮鞋只剩下了一只,鞋带上精致的铜扣也不知掉在哪里了。

    在这样满地阴冷脏污中躺了不知几天,木屋的门终于被人打开。刺骨的凉水兜头泼下,几个女兵胡乱扯下薇恩原本的衣物,为她套上泛着浓重霉味的像是囚服一样的军装,急吼吼地架出了小屋。来时穿着的衣服没有再还给她,她被人钳着,在被子的灰尘味和杂物间马粪味之间往返。营房的环境比马棚好不了多少,高低二层的床铺,人在下层甚至不能坐直身体。床头有股尿味,她在同寝士兵欲言又止的目光中,把那个勉强称作枕头的布团换到床尾躺下,然后被娇小精瘦的小班长拽着头发就提了起来。

    “就你搞特殊?头要朝床头!”

    是的,她的头发被剪到了刚刚能用手抓着提起来的长度。小班长的指甲挖到她的头皮,冰凉的空气仿佛跟着扎了进去,那原本是每天都会被佣人们精心梳洗,涂上带着花香的发油,再扎成整齐高辫的长发。她猛地弹起身躯,一把抓住班长的手腕,肩膀的影子瞬间盖过班长惊慌的双眼。没等她的拳头落下,士兵们七手八脚地把她拉开,她又回到了最初来时的禁闭间。

    或许因为是地下,这里没什么风,反而比营房要暖和些。空气中发霉的气味盖过了衣服的馊味,呼吸稍一用力就止不住地打喷嚏。薇恩已经与这间禁闭室相处出了经验,随着大门落锁的声音放缓呼吸,她像具活尸一样蜷回她熟知的角落。但那些长官绝不会让她被禁闭太久,上山取柴的人手永远不够,她又是女兵营里少见能背起大号柴筐的那个。

    碎柴垛松松垮垮地堆在营房的尽头,占了过道一半儿的宽度,没有人愿意每天整理。冻雨后的日子,山路三步一滑,不等爬到半山腰,脸颊就已经冻得失去知觉,后背却大汗淋漓。几乎每次都要把膝盖提到胸口,才能把自己的脚腕从覆着冰壳的雪地里拔出,勉强迈出一步。上山不出三次,薇恩就已经记得那几棵适合取柴的粗壮死树横在哪里了。她一边捡着碎树枝,一边走向记忆中的取柴点,离人群越来越远。“你要干什么?”小班长带着三五个士兵,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追上薇恩,瞪着她手中那把比劈柴斧大上一圈的木柄铁斧,警惕地在几步外叉起腰:“别想逃跑,我盯着你呢。”

    薇恩瞟了她一眼,一语不发地把斧刃劈进枯树。她并没有这样的打算,起码目前是做不到的,但“逃跑”两个字总能在她的心口上狠狠地打一拳。未曾想过德玛西亚的军中生活会是这样的,起码从她以往见过的,无处不在的参军宣传来看,不应当是这样的。显然这里的人们,连勤务兵都算不上。老兵们会聚在角落打牌,或者抽些劣质的卷烟,烟味隔着一个营房都能熏得人头皮发紧。年轻的那些有时无所事事,在她拎着斧头,或者背着半个人大的背篓经过时,向她投来无数看怪物一样的目光。能做的事除了劈柴就是运送甘草和粪水,连马棚和畜棚都不能接近。从前在街道上听到、报纸里看到的,有关与诺克萨斯的、北方蛮族的战争,那些热血又宏大的描述,整齐而威严的形象,仿佛跟这个死水般的军营没有任何关系,连一丝备战的影子都找不到。

    薇恩叫不出任何一个战友的名字,包括这位总想抓住点什么把柄,把自己一次次送进禁闭室的小班长。唯一的例外是那位把斧子发给自己的玛洛,一位高她一头、比一般军人强壮些的青年。之所以记得这个名字,是因为他总爱在天黑后把薇恩喊出营房,用一个不到拳头大的青色苹果换她一起去井边打新的水上来。

    “是你家人让你来这儿的么?”他会这样自言自语似的一边问,一边向薇恩晃着自己那把更新更结实的斧子,也不指望她回答,“从不见你说话,你不觉得闷?你没瞧见他们看你都是什么眼神。”

    薇恩只是平静而警惕地盯着这个同样不合群的家伙,然后低回头去,手里的斧子狠狠剁进砍了一半的干柴,力道像一台失速的机器,一下比一下重,直到肩膀不堪负荷。除此之外的自由行动时间,士兵们都像幽魂般各自低头行走,彼此视而不见,只有在清晨和黄昏,集合起来向王城的方向敬礼的时候,他们那本该属于活人的,本该拿来去做些事情,或者喜爱一些人与物的情绪,才像被擦燃的火柴一样,短暂地烧上那么一会儿就熄灭了。

    她一如往常地在黄昏时跟在他的身后,一手拎着一只水桶,盯着他背上一晃一晃的,与自己那把一样的斧子,和比新兵们多出来的一柄手弩。手弩别在他脏兮兮的腰带间,像是从来没被拔出来使用过似的,沟槽和机关里rou眼可见地卡着一些污泥和毛球一样的东西。

    “我们是在什么地区?”跟到井边时,她忽然鬼使神差地发问。或许是这天的月光格外明亮,自来到军营以后,薇恩似乎是头一次主动说话。

    “威沃。”玛洛头也不抬地回答。薇恩吃了一惊,威沃已经靠近和诺克萨斯的边境,她不记得刚来的那天马车从家里开出了这么远。

    “——再往东边走一星期就到了。你以为新兵蛋子是什么人,还能让你全副武装去打诺克萨斯人?”玛洛故意喘了口气,这才补道。他把麻绳从装满的水桶上解下,接过肖娜手里的空桶,“无非在这边劈劈柴,种种菜,不到二等兵,你连马都喂不了。”

    “我以为我会很快就死在战场上。”薇恩低声说着。她的父母曾经心血来潮,请来一位头发花白,自称是猎魔人的家伙来教导她一些防身的技巧。拜他所赐,肖娜可以做出最基础地挥剑与防御姿势,也看得懂弩箭的构造。“我师傅教我时是这么说的。”

    “你学过剑术?”

    “学过一些,还有普通的搏斗,”薇恩摸向背后的斧子,又觉得现场向对方显摆剑术实在有点蠢,“师父说这些比较危险,弓和弩比较适合…适合我。”师父原本说的是弓弩比较适合女孩儿,但“女孩”这个身份在此刻只会让她觉得恶心。

    玛洛双眼圆瞪,干脆把桶都丢进了井里,“还教你近身搏斗?别骗人了!你还会用武器呢?”

    “我没说谎。”薇恩黑着脸别过头去。对方的语气带些挑衅的意味,这让她开始后悔开口讲话。她绕到井边,想赶快把井里的水桶提上来。但玛洛好像并不理会她的意图,他取下捆在腰间的手弩,连着箭袋一起递到薇恩手中:“你瞧瞧,这个你会不会用?”

    薇恩瞥了他一眼,接过它凑近瞧了瞧。虽然各个部件看起来没有严重损伤,但当她试着装箭上弦,扣动扳机,才发现它并不能顺利发射。身旁的玛洛爆发出一阵笑声:“嗨,它其实已经坏了!这是我的长官升中士时送给我的。”他靠近薇恩,伸手就要取回手弩,“我只是背着好玩,顺便吓吓你们这些新兵蛋子罢了。”

    “……我能修好它!”

    像是忽然被他这个动作激怒一样,薇恩反身躲开玛洛的动作,对着月光开始仔细观察起弩身机关的连接处。像是从来没被上过油,矢道被污垢严严实实地卡住了。这根本难不倒她,薇恩把弩拿得再近些,抽出另一根箭对着月光抠着像是污垢的部分——但弩弦却在她捅到某个位置的刹那突然崩了出去,她手中用来清洁的箭矢被弹飞起来,惊得她瞬间松开手——手弩翻落在地上,方才卡上去的那根箭却不翼而飞了。

    “我说你..”玛洛颤抖着咬出这几个字就难再出声,薇恩惊恐地抬眼,看到他向自己倾斜过来的肩膀,那根丢失的弩箭正直挺挺地插在他的肩窝上。

    “我没有!!”她不由得惊叫,玛洛连忙用另一只还能自由活动的手掩住她的嘴巴:“别喊……快扶我去医生那里,这不算什么大伤。”

    薇恩地不断点着头,扶住玛洛那只完好的手臂,玛洛顺势把她当作拐棍直接靠了上来。“你才来几天…这边会维护这玩意儿的就没几个,走火是常事……”他咽了口唾沫,使劲眨了眨眼,露出一个不算轻松的微笑,“等你多呆几年就习惯了……说不定我吃你这么一下,落个伤残就能回家了呢。”

    然后他就发觉身体忽地失去了支撑,在来得及找回平衡前就重重地跌倒在地。玛洛忍着伤口被撞击的剧痛,诧异地抬起头,薇恩不知不觉间已经捡回了他的手弩,在那上面新装了一根锋利的弩箭。箭尖儿抵上自己的左眼,在四肢能够支撑他起身逃命之前,他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与方才判若两人的薇恩,看着她毫不犹豫地将扳机按了下去。

    呆立在教会塔楼房间的床前,拉克丝背对着莉比,正犹豫着该带走些什么。她难得被允许回到这间独居了五年有余的屋子,以姑姑的态度来看,这甚至有可能是最后一次。

    奥格莎的身体恢复得比期待中快了许多,自打她可以下床行走,拉克丝便不必守在秘银市的老家中,而是被安排在缇亚娜·冕卫在首都的府邸暂住了。起初她十分抗拒,因为兄长盖伦这几年间也与姑姑住在一起,但所幸他更常驻守在军营,而且拉克丝也不愿整日呆在那个乏闷的老家里,面对母亲有些闪躲又有点埋怨的,欲言又止的目光。更何况比起让自己在旁侍奉,母亲明显更爱跟着父亲忙左忙右。想到身在首都,自己可以时常去教会与信徒和孩子们见面,或许还能偷空溜出皇城,她也没有太多怨言地接受了姑姑的安排。

    “小姐,你得快点儿了,这次可不能再让军团长等急了。”

    莉比捆好装着衣物的包裹,瞧了瞧比方才更暗了些的天色,低声催促着。军团长出门前叮嘱过她,晚餐后预约的裁缝会来家里,为小姐重新量制更合身的,用来出席新年时皇帝宴会的礼服。莉比记得这位裁缝是王城名手,十分难约,然而军团长居然更加挑剔,嫌他带来的样衣花纹老旧,胸口过于保守,看不到一丁点儿女性韵味,愣是把他赶了回去,让他重新找些更时兴的样式来。

    “小姐……天要黑了,裁缝师傅晚餐后会来军团长家的,你不记得了吗?”莉比试探着又问了一句。

    对于新衣,拉克丝自然是兴味索然。裁缝是缇雅娜一味张罗着请来的,这段日子里姑姑已经有太多急于让拉克丝融入家庭的安排,包括将莉比重新派回她的身边,还添了一位新的,比莉比高上半个头的女佣人,又把许多未必派得上用场的服饰和家具塞进她的房间,也重新允许她参与皇亲贵族之间的宴会——她不清楚姑姑的用意,只当是在为兄长过去那些暴力的行径作出些许弥补,为冕卫家挽回这个流浪在外的女儿。她不理解他们为何要对表面上的团圆有如此迫切且偏执的期待。

    她此刻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列与床上的,犹豫是否可以带走的书本中。姑姑家几乎没有可读的书物,偌大的书房里空荡荡的,书架上摆满了勋章、奖牌与图幅不大但精心装裱过的画像,只在边角的空格里码了几套一版再版的精装书籍。除了几本拉克丝早已倒背如流的德玛西亚古语诗册,其余就只剩嘉文三世生前的著作与批注过的史书了。

    她把它们反复拿起又放下,排除了那些读来会让自己心神不宁的,和虽然说不上是禁书,但极有可能被姑姑和兄长没收并烧掉的,挑了一本不疼不痒的大部头艾欧尼亚神话放到包裹里,想了想又补了一本铃塔瓦岛志。她喜欢那个与德玛西亚只隔着一条海湾的小岛,只要在夜晚爬上坚日城的城墙顶,甚至能看见那岛上灯塔的光芒在漆黑的海面上微弱地闪烁。记得那书上印有许多地图和古迹的手绘稿,自己或许可以在闲暇时候照着画来打发漫长的夜晚,期待在读后当夜的梦里能身临其境般将那里游历一番。

    离开前拉克丝没有忘记把之前买到的传送吊坠挂回颈间,又将所剩不多的金币塞回贴身的口袋。这些转卖赃物换来的金子,是伊泽按约定在她离开的期间放进抽屉里的。她只留下了能够不被察觉地藏在衣服夹层里的数量。

    她跟着莉比跨出门,有些恍惚又不舍地回望那个略显单薄的小床,破败的茶几和已经被收拾得空荡荡的衣柜,直到莉比拽起她的披风,催促她抓紧离开。她瞥见柜子底下露着半只空了的玻璃酒瓶,那是自己没来得及喝完就蒸发殆尽了的“永燃”。

    上次与莉比一同回到这里的时候,拉克丝把多余的金币带到了鳐骨小径,合着一张纸条,一并塞到了加兹拉手里。老板带着十分不快的神情把金币挡下,语气里满是抵触,“你们干的是你们的赏金活,怎么又要我收佣金?这话说出去,我还怎么做人?”

    “我是想拜托您把这个转交给她……”拉克丝指了指金币袋子下压着的纸条,“我会再想办法过来,但请她不要去找我,那太危险了。”

    加兹拉把东西推了回来。“你要找的人不在这里了。姑娘,我真帮不上。以后咱们别再有瓜葛,才是最安全的。”

    “你可以看里面的内容!”拉克丝声音陡然拔高,“我不会害你们的!还是……她亲口说不想见我?”

    她话没说完就低下头,猛地拉起兜帽,快步离去。加兹拉愣了片刻,才不情愿地抓起那袋子和纸条,脸上写满了为难,也不知该把它们放到哪里。他注意到到柜台后,通往仓库的走廊上,那猎人的金属鞋底与鲜艳披风的一角,随着店铺大门被扣上的响声消失在了侧门的阴影里。

    --

    古恩瑟尔留下的资产,只有宅子的所有权被奥格莎接受,剩余的两间工厂,连带着一片被圈起的橡树林,则被转成了苍白之谷地区公有的资产,被皇帝指派了新的管理员。处理过这一串繁琐的事务,皮特与奥格莎在周末决定在首都缇雅娜的府邸暂住,而盖伦也从军营请下了假——也许是临近新年,营部的气氛整个儿都轻松了不少,他也就得以早早地回到来到姑姑家,端坐在客厅的矮凳上陪父母喝茶了。

    或许是因为母亲的加入,原本气氛就如军队晨会一般的晚餐仿佛升级成了阅兵,严肃之余甚至多了展览的意味。正餐持续的期间,若非被姑姑或父亲提问,拉克丝和盖伦是不能主动开口说话的,甚至连餐具发出多余的声音都不被允许;但当管家与下人们撤走餐盘,换上新泡的花果茶之后,盖伦与拉克丝则需要各自花费五分钟的时间,把一天的行程详细地报告给父亲和姑姑听——就算拉克丝一整天呆在家里也不例外。一天中有多少时间被用来读书和会客,几个小时被用来休息,甚至书本的内容,客人的身份,都需逐一汇报。虽然时间说不上长,但对拉克丝而言,这五分钟是每天最难熬的。但煎熬之后紧接着就是她的开心时刻,因为身旁大块头的兄长,明明身高早已超过缇亚娜女士一个头多,却用粗大的手掌来回搓着那只精致的小茶杯,唯唯诺诺地被姑姑训话的样子,总是带给拉克丝一种滑稽的舒爽感。

    “拉克珊娜。”

    在享用姑姑亲自要求更换的新果茶之前,父亲不知从哪里取出一个样式简单的银制斗篷别针,让下人递至拉克丝面前,“这是你掉的吗?”

    拉克丝当然记得这个她相当喜欢的别针。她下意识地摸向胸间,就算斗篷并没有穿在身上。自己完全不记得是何时、在何处将它遗失的。它是父亲与几个战友一同经营的银矿上,一位左手只有两根指头,但曾经是银饰工匠的人亲手打了送给父亲,又被父亲转赠给自己的。在银矿因为事故被收归公有之前,她常被想要出门散心的母亲带着去那附近游玩。但在事故之后,父亲与母亲开始满面愁容地早出晚归,宅子的警卫增加了一批,又替换了好几个,拉克丝便再也不敢把别针带在父母面前了。它也就成了她离家时带走的为数不多的饰品之一。

    “这……和我的那一个很像。”   拉克丝不敢给出十足确定的回答,她担心不谨慎的回答会将这五年间一些她不希望分享的事情曝露在家人面前,“它是在哪里……”

    “收拾你舅舅遗物时找到的。”皮特说着,叹了口气,目光细微地向身侧奥格莎的位置斜了斜,“乱七八糟的,就掉在地板上,他——”

    “除魔师出门都是穿斗篷的,皮特。有一两个银别针不奇怪吧?”

    打断他的居然是缇亚娜姑姑,她连茶都没喝就站起身,跨到拉克丝背后,作势要拉起她的椅子。“今晚萨瓦先生,对,还是上次那位裁缝,”   她有些着急地挽过拉克丝的手臂,让拉克丝感觉自己就像被狮鹫兽的爪子提起来了一样——“他晚点会到,不过他的徒弟已经把纽扣的样子送来了。拉克珊娜,你要先挑好你喜欢的,等萨瓦到了一起拿给他。”

    但拉克丝很难停止思考别针丢失的事情。她担心父亲会因为捡到它而将自己与古恩瑟尔的死扯上关系,更奇怪姑姑究竟为什么要急着打断父亲——在把新送来的样衣逐一试穿的途中,她一直把它攥在手里,攥著它,直到某个过于紧绷的袖口绷到了她的拳头,那别针在她手心狠狠地扎了一下,然后十分不听话地落在地板上。缇亚娜这才面色不悦地走近,一把捞起别针拍在窗台边。拉克丝抬头对上姑姑严厉的神情,姑姑上下打量着她,脸色在这过程中缓和了许多:“你去照一照镜子吧,这件是今晚最漂亮的。”

    那是件相当紧身的暖白色的丝绸长裙,剪裁紧致,除了胸口略显宽松,几乎处处贴合身形。裙子的布料相当光滑,摸起来却意外厚实,在烛火与灯光下泛着柔和的珍珠光泽;双肩微微蓬起,长袖一直垂至手心,刚巧能够遮住掌心的疤痕;袖口与前襟上,绣着一串淡金色的卷草纹,除此之外再无多余装饰。裁缝的助手小心翼翼地帮拉克丝系好腰间的缎带,又整了整裙摆的形状,她僵硬地提着裙子两侧,望向姑姑,对方眼中不加掩饰的满意让她如芒在背。她又瞥见镜中的自己,胸前活尸一样惨白的皮肤,肋骨隐约浮现,这样的腰身立在花瓣一样华丽而饱满的裙身上,像根即将枯萎的花丝一样十分不自然。

    它太漂亮,也过于贵重了,被安排在压轴登场,仿佛今夜所有的礼服都是它的陪衬一样。拉克丝迟疑地摸了摸裙摆的绸布,指尖轻抚胸口的刺绣,她认为自己应当赶快把它换下来,像换下前面那些走过场的裙子一样,又有些不甘心地想要多穿它一会儿。有那么一瞬她甚至看到了自己穿着这件礼服坐在她光照者教会塔楼的房间里的样子,应该会是在深夜,她听见那扇有些漏风的门外传来她熟悉的皮甲与金属碰撞的响声,带着现在的自己难以想象的笑容,缓缓起身走向门边,裙摆划过灰扑扑的被褥,像转过窗棂的月光似的轻盈地落在地上。

    拉克丝从镜中的幻影里抬起头,看到的自然不是教会的塔楼,而是不知何时聚集到门口的奥格莎与皮特。奥格莎快步走近,托起女儿被袖子裹住的手腕,另一只手在她背后来回比划,满脸欣喜,却始终不肯真正碰她一下。拉克丝看见兄长躲在母亲身后的影子,下意识地将手抽回,转过身子,拎起胸前的衣料:“胸口露得太多了,我没法穿出去。”

    “怎么会呢?”姑姑抢着说道。她令拉克丝转向自己,像是不满她在离家生活的期间把贵族该有的仪态全部忘记了一样,把她佝偻的双肩向后掰去。尽管如此,那布料在干瘪的胸前仍然松垮地歪斜着。“那就改一下吧。”缇亚娜显得相当沮丧。

    “我可以订前面那件褐色的吗?”拉克丝随手指了一件试过的礼服,“去皇帝陛下的新年宴会,我不该穿得太惹眼。”   奥格莎却抢着按住女儿的手臂,转头向缇亚娜递了个满意且迫不及待的眼神:“就定下这件吧,拉克丝,你会喜欢它的。”

    直到拉克丝被送到前往新年宴会的马车旁,奥格莎的嘴里仍然重复着这句“你会喜欢它的”。拉克丝看不懂母亲脸上赞赏的神情,像是在欣赏一座刚雇人打理好的花坛一样,在她住在家里的几个月间,在这条裙子被她穿上身之前,这表情并不曾出现过。她注意到盖伦不耐烦的视线透过马车的窗口投向这边,于是低下头,想要绕到后面那间坐着随行的仆人们的车厢上去。

    “你要去哪?”奥格莎诧异地拉住女儿,拉克丝挣脱不得,只好急促地低声问着:“父亲和姑姑在哪儿?你们为什么不一起去呢?”

    “年轻人的宴会,不适合我们参与了。”奥格莎几乎是推着将她送上盖伦所在的马车。

    马车缓缓起动,拉克丝把肩上暗灰色的毛皮披风用力地向前裹了裹,裹到从缝隙中也看不到礼服的样子,这才贴着出口谨慎地坐下。礼服胸前的开口,虽然如要求过的被細微地调小了一点,但只要她一弓腰,还是能毫不费力地能看到内衣的边缘,明显是故意为之。所幸天气严寒,她被允许多穿一件毛皮披风,但这已经是姑姑和母亲做出的唯一让步了,她多希望在宴会上也能够一直披着。避开兄长的视线,拉克丝把原本戴在脖子上的项链取下,塞进披风的夹层,又掏出偷偷带出来的传送吊坠,悄悄戴了上去。

    --

    宴会只在王宫侧面的小院中举行,作为出入口的偏门相当难找,但好在门外的场地还算宽敞,有足够的空间供仆人们停驻马车。与小时候印象中热闹得像集市一样的新年宴会不同,嘉文四世没有像他的父亲那样,把王宫正面广场的一部分装饰上些精美的冰雕,与平常见不到的,或许是由魔法供能的灯具,开放给民众参观游乐——当然广场四下与几乎每个冰雕后面都蹲守着全副武装的皇家守卫,从他们明显开刃的长矛旁走过,自然也谈不上什么游乐了。设宴的院子相当狭长,侍者低着头,端着水杯与各色美酒在一簇簇人头间穿梭,甚至显得有些拥挤。沿着侧面的过道,两溜长长的桌子被整齐地摆在地上,上面陈列着面包、奶酪与干rou,和一盘盘被精心摘选过的葡萄与大颗的莓子,甚至有几盘拉克丝从未尝过,只在一些周边海岛上传来的画册上见到过的奇异的金黄色果子。

    二人穿过人群,不慎擦到了一些衣着华丽的贵妇人,在她们回头的时候,拉克丝不禁低头用两侧的长发遮住脸颊。人们的视线让她十分难堪,她双手握住披风的前端,绞在一起,紧紧地跟着盖伦,用余光确保没有多余的衣料和肌肤露出披风的缝隙。在场的远远不只是年轻人,扎堆喝酒的青年贵族只是一小部分,长桌的尽头坐着些头发花白的,还有看不出年龄但明显稳重很多的贵族们。她不信父母是不方便出席,只是他们不想出现罢了——父母和姑姑让她如此用心打扮来参加宴会究竟是什么目的,她对于这疑问的猜测也得到了证实。看到自己身着新礼服时,母亲眼里的欣喜也并不是因为自己的模样,而是仿佛身临其境地看到宴会上她褪下斗篷,在花花绿绿的人群中款步而行,吸引了一个又一个或许能帮衬到冕卫家的男性权臣,甚至是皇帝本人的视线的样子。

    长辈缺席,盖伦便自动负责为拉克丝介绍上前来寒暄的王公贵族们。虽然未必记得每一位宾客的名字,他却相当乐在其中,cao着足够让周围人侧目的音量,带领脱离这个圈子多年的meimei同大家握手问候。拉克丝则故意把袖子提起了一些,让那道突起的伤疤接触到陌生人的掌心,每次注意到对方的脸上或多或少地现出一丝退缩和诧异,自己就能稍微开心一些。她分明看到在一位年轻的夫妇端着酒离开后,一边窃窃私语一边回头向盖伦再次酒杯,而兄长的额角挂着两串汗水也不识相地淌进他的眼角。

    盖伦抹了抹额头的汗水,回身注意到拉克丝的视线正投向这边,眉头不易察觉地抖了抖:“怎么?你不热?”

    拉克丝摇摇头。目光所见的,认识或不认识的人似乎都寒暄过一遍,却并没有谁留在附近继续聊些什么。她从侍者的托盘上取过一杯冷水,抿下一口,望向盖伦:“他们……你全都认识吗?我的意思是他们的名字都很难记。”

    “你不记得鲁提斐尔勋爵了?”盖伦用下巴指了指最后一位打过招呼的瘦高青年,见拉克丝皱眉,他补充道:“他比你大些,来过我们家,还想骑你的马。我们那时候叫他阿莱斯,你想起来了吗?”

    “我记起来了,星焰不让他靠近。”她记起星焰的脖子被自己牵着,不用回头便猛地踢起后腿袭击他的窘况,想到那时莉比憋着笑,还是要装作担心地将手帕递给那位阿莱斯,一瞬间几乎要笑出声。但笑容被她飞快地收了回去。她甚至想谴责自己怎么能在这种凶险的场合,在曾经把自己打到半残的兄长面前竟然出现放松的心情。

    “你的马和你这个人一模一样。”   盖伦摇摇头,“他的父亲去年过世了,人瘦了很多,头发也白了。”

    盖伦的目光离开阿莱斯的后背,扫过更远的人群,落向远处坐在角落的一组稍为年长的贵族,忽然拍拍拉克丝的披风,示意她跟上去。视线终点处是一位个头略有些矮小的长辈,穿着十分规整的墨绿色天鹅绒礼服,戴一副细金框的眼镜,背靠着椅子,对面向他而坐的人们讲着什么。或许是因为他没有蓄须,乌黑发亮头发也被整齐地梳到一侧,跟他明显苍老的面容相比,一切都有些不和谐。他微眯着双眼,脸上却没在笑。侧向他听讲的几个人里有些与盖伦年纪相仿的青年男女,无一例外都前倾着身体,时而点头,时而交换着貌似崇拜的眼神,仿佛被他谈话的内容深深吸引。

    二人在离那排桌子有几部距离的位置停住,盖伦让meimei稍等片刻,在那位老人喝水的间隙,举着酒杯两步窜上前去,毕恭毕敬地向他问候起来。庞大的身躯弓上矮小的长桌,拉克丝几乎能听到兄长礼服背后的缝线发出一阵阵无声的哀嚎。

    “还记得拜恩格罗大公吗?”盖伦将头转向拉克丝,一字一顿地大声介绍着,“先王嘉文二世与嘉文三世的战友,是我们的老前辈,老榜样。”见拜恩格罗大公也不打断,只是慈祥地坐在原处,盖伦更加有信心地报出一串事先背过的大公的称号与成就,但拉克丝只听到了最后一句——“你可能不知道,拜恩格罗大公现在是你们光照者教会最重要的支持者。”

    没错了。拜恩格罗,是她在账簿上见过许多次的名字。不只是在账簿上,还有教会孩子们的课本上,她记得教会里添过几次新的德玛西亚历史的课本,随着课本一同被迎来的还有一部精装的画集,因为印刷相当精美,被孩子们争相传阅,其中几页印着每年春游都会造访的宏伟的城楼,禁魔石建筑与先人的墓园,伴随着有关德玛西亚的城池有多么无坚不摧的说明,旁边印的便是督建它们的,拜恩格罗大公的画像与名字。

    “感谢您支持教会。”拉克丝握起双手,按在胸前,向大公深鞠一躬,视线却在完全起身之前就锁回大公的脸上,“有机会听到您亲自教导,是孩子们的…也是我们的荣幸。”

    大公轻缓地笑了几声,似乎让他们停止对自己的夸赞,但又很受用地招呼兄妹俩一同坐下听他说话。仿佛是渊博的知识无处安放一样,大公从天文星体讲到矿产能源,从禁魔石的起源讲到各国与魔法能量相处的历史,也许是年纪和所处的位置让他无所顾忌,拉克丝惊讶于他竟然可以公开谈论这些禁忌的话题。期间盖伦不知是不是故意地插了一句有些插科打诨意味的提问,引得一桌人哈哈大笑,大公也顺着他的问题继续着自己滔滔不绝的演讲,并不因为盖伦的打断而发怒,反而像是很满意这幼稚的发问打开了他新的话题方向。

    听盖伦在耳边小声的介绍,就算现在是已逾七十的年纪,拜恩格罗大公也仍然指导着整个德玛西亚王城里建筑的建设和修缮,甚至是城外的区域规划——或许其中就包括着艾尔雅那片城区吧,拉克丝记得,因为那些难以抵御寒风暴雪的窝棚,她曾经与教会的人们一同写信给皇帝,用特意筹来的善款,自己又添补了些,在信中写道那是住民们自己的积蓄,请求皇帝批准他们自掏腰包进行改造,结果自然是在一次又一次的驳回中不了了之。其中最接近的一次,教会几乎要将砌墙用的泥土车带到那片城区,正准备卸货的时却发现不远处的皇家骑警,列着整整齐齐的队伍把那片街区围住,把四五辆装满灰泥的马车原路轰了回去。

    大公漆黑的瞳孔几乎填满了他微微眯起的眼缝,扫视着人群,在停顿的间隙,直勾勾地盯向自己。拉克丝自然也报以礼貌的,与其他听众并无二致的微笑。她更记得那些深夜穿过漆黑的走道,用从外面买来的药水涂改账簿上的数字,誊写上这位大公,还有许多其他勋爵们的名字,或是在她负责去银行提款的日子前,略微提高写有他名字的银行本票的数额。她修改的数额从来都細微到不会引人注意,应当没什么可担心的。盖伦在此时又插空举过酒盏,再次向大公敬了一杯。拉克丝在斗篷下松开紧握的双手,发觉在那段注视之后,手心早已被汗水布满。

    侍者路过时,她要了一杯水,兄长也在侍者弯腰的瞬间低声嘱咐了句什么,随即回身继续加入到桌上的交谈——或者说讲座上。侍者再次回来时,盖伦便站起身,捧起酒杯面向大公,一饮而尽,而后将拉克丝带离了桌子。她正庆幸自己或许终于可以休息了——虽然方才也并没怎么活动,只是坐在那儿,就足够身心疲惫,带有旧伤的膝盖与僵直的后腰都在隐隐作痛。盖伦将她领进了一个偏僻的过道,这边没有参与宴会的人,周围似乎也比院子里要暖和了些。这让拉克丝有些放下心来,默默地把披风打开了一个口子,过道里的空气被二人的步伐牵动,透进披风和礼服的缝隙,竟然有些奇妙的凉爽。

    昏黄的灯光下,拉克丝胸口的花纹反而散发着暗金色的光芒,她一时看得出神,差点撞到兄长的后背,她这才发现盖伦早已停下脚步,面前是一扇虚掩的木门,门那边暖黄色灯光比这侧要明亮许多。门的一侧还伫立着一位雕像一般肃穆而高大的守卫,顶着一只形状奇异的巨大头盔,在二人接近后稍微转过头来,看得拉克丝不由得一连后退几步。

    盖伦回身逼近自己的meimei,凝视她片刻,伸手摘走了她肩上的披风:“你的头发有点乱,整理一下。”

    “为什么?”拉克丝忽然警觉,她伸手想要抢回披风,兄长却一侧身,退到门的另一边,用脸颊指了指虚掩的门扉:“里面很暖和,你没必要穿着它了。”

    “你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这是哪儿?”   拉克丝惊叫,但不敢让喊声高到呼救该有的音量,“我们不是要回家吗?你要我去做什么?”

    门边的守卫静默地注视着一切,不满地交叉起手臂,金属臂甲碰在一起的声音像尖刀一样,划过拉克丝的耳膜和后脖颈泛着冷汗的皮肤,她扶着墙壁只想尽快逃离这里。注意到meimei的意图,盖伦一把抓住她细瘦的手腕:“你稍后就从这里进去,”   他阴影中的表情混杂着得意与狰狞,还带着些完成任务的满足感,手臂发力将拉克丝一步步拖近:“皇帝要单独见一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