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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4

    

Chapter 14



    拉克丝几乎是被一路拖拽着,下了狭窄的楼梯,最终被丢进了一间仅有半张床宽的地下室。她重重地摔在冰冷的地板上,后脑勺磕到墙边空荡荡的木架,眼前顿时一阵昏黑。她挣扎着撑起身,过了许久,双耳都还在嗡嗡作响,潮湿阴冷的空气夹杂着霉菌的味道不断冲击她的鼻腔,她甚至都没注意到,两个守卫早已锁门离开。

    房间位于地下,只有墙顶的一扇小窗透着微弱的光亮,夜晚很快降临,光线逐渐黯淡下来。本以为一顿毒打再所难免,拉克丝努力平复紊乱的呼吸,强迫自己检查门锁与墙壁,反复摸索了许久,却没有发现任何暗门的痕迹。她的心渐渐沉了下去,冷意渐渐浸透四肢。恐惧如潮水般涌来,几乎是无意识地,拉克丝开始摸索自己的衣袖和口袋,仿佛可以找到什么能让自己立即脱身的东西——但法杖不在身上,她也没有任何能够帮助自己的道具,甚至连或许可以用来撬动木板或墙缝的硬币都没有。她最终只摸到了那只挂在胸前的药瓶——瓶子里似乎还有最后一颗。她像摸到救命稻草一般粗暴地打开药瓶,把那颗药倒了出来,塞进喉咙强行咽下。这动作换来她一阵剧烈的干呕,但幸好,那颗药算是被她稳妥地咽了下去。

    这里相当冷。她听到风刮过墙体,和树枝敲打窗棱的声音,片刻后一切又都陷入死寂——如果真的在这里睡着,她就算不会被趁机偷袭,也一定会冻死在这里。她瞪大双眼,把手臂塞进嘴里狠狠咬住。隔着袖子的布料,手臂被咬得生痛,眼泪沁入衣袖,舌尖舔到咸涩的泥土味道,还有些许血腥气。就这样不知多了多久,她忽然瞥见自己的掌心——那里透出一丝微弱的光芒。她把手贴近脸颊,不可置信地盯着自己的掌心——难道禁魔石在这里失效了?怎么可能?

    她精神一振,再次试探着将力量集中,光芒果然再次从指尖流淌而出,虽然飘忽不定,但如此强度的魔力流动,已经足够她做许多事情。她立刻翻身而起,耳朵贴近门缝,仔细聆听外面的动静——该试试传送术了。如果从这里直接传送到墙外的话——不,不对!她之所以跟到大公家中,本来就不是为了两手空空,灰溜溜地离开,虽然过于冒险,但那间书房里一定有她需要的东西,起码有那本账簿,或许还有更多,能让大公束手无策地把她从正门放走,让艾尔雅不会因为无端的诬陷而遭驱逐。

    经营酒窖?教会发放的最低保障根本不可能允许艾尔雅攒出那样的资本,她私下的救助也是杯水车薪,今天说她私建酒窖,以后还要有多么过分的的谣言加诸在她身上?艾尔雅怯懦的眼神掠过她的脑海,她接过自己的钱袋的时候,永远是那种怯生生的神情,垂着头连声道谢,仿佛金币会烫伤她似的推让着。继续想下去,她更加止不住地发抖。她把手紧紧握在门把手上,却没有拧动,只是为了抓住什么来抑制这种恐慌。不可能,那是不可能发生的。

    拉克丝回忆起书房的布局,她需要记起一个可供躲藏的角落。这也并不是什么难事,她没有再拖延,而是试探着让魔力聚集,祈祷书房里禁魔石的效力与这里一样稀薄——事实也确实如此。她无声无息地落在沙发后窗边的阴影里,过程比她想象的还要顺利,厚重的窗帘甚至都没有因此产生半点摆动。房间里炉火正旺,噼啪燃烧的声音异常响亮,拉克丝屏息倾听了片刻,确定无人后,才缓缓将自己挪出阴影。

    大公不在这里,书房的门紧闭着,里面空无一人。炉膛里的柴火堆得比她初进来时还要高,或许是下人们已经把燃烧通宵的柴火都添进来了。温暖的火光跳动着照耀在她的脸颊,她不由得向炉火靠近几步,然后注意到,茶几上的账簿和草纸竟然就原封不动地摆在原处,仿佛在等待她的到来似的。

    是圈套?拉克丝靠近茶几,却不急着俯身去查看账本。她转身从一旁的书桌上取了张草纸,卷成长长的一根纸卷,伸向账本——如果有陷阱魔法的话,草纸应该会瞬间被点燃,或者被电火花击中,但大公的防备似乎并没有那么严密,纸卷在账本上来来回回划了许多下,都无事发生,拉克丝稍微放下心来,在茶几旁蹲下,仔细翻阅起来。

    严格的废魔派在这个城邦里是不曾存在过的。果不其然,账款上的名目触目惊心,交易人里有大半是她自小就从父兄的耳中听过的长官们的姓氏,不算聪慧的兄长努力地记住他们的姓名,在家中提起他们也恭敬地尊称着。捐赠的条目寥寥无几,大多是药品和明确能对魔法增幅的宝石,是她只在禁书中见过的名字,甚至还有些已是成品武器,戒指和魔杖。继续往后翻阅,她意识到许多昂贵的物品名字都用复杂的密码掩盖了——应该就是这些!拉克丝用力擦掉脸侧的的汗水,抓着湿热发痒的额角,这几页的密码最为关键,如果能发现这些字母排列的规律,能够猜到交易的是什么东西的话——

    不,她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就完成这项工作,不该在这里思考如何破译它。她抓起账簿的封底,一边扫视着最后几行,一边盘算着该传送到哪里才能快速安全离开,但最后两条密码前姓名忽然抓住她的双眼。那明显是一对夫妻,共享着一个姓氏,在看到它的瞬间,拉克丝几乎心脏骤停,她难以置信地死死盯着那个名字,一时间无法挪动脚步。

    不对,这不对。这些混乱的字符根本不是密码,而是一些生物的名字。

    书房的门锁在这一刻忽然发出一阵细碎的金属刮擦声,短促而清晰,拉克丝心头一紧,立刻将账簿紧紧抱在怀里。但在她能发动传送术,甚至做出任何反应之前,门扉已被推开。一道银色的光芒最先破门而入,像利箭般扫过她的视线。那人的动作在门缝处明显停顿了半秒,随即映入书房的,是那抹她再熟悉不过的暗红。夜视镜的镜片反射着微弱的火光,薇恩正举着她的手弩站在门前,嘴角紧抿,双眼在镜片后难以窥见。

    在看到她的瞬间,拉克丝如释重负,手臂一软,差点跌倒在地:   “薇恩?是我……”

    然而回答她的却是一枚擦着她眼侧疾驰而过的弩箭,拉克丝猛地侧身躲避,踉跄着跌倒,账簿差点脱手滑出。弩箭钉上她背后的书架,拉克丝惊慌失措地喊出声:“等等,听我解释!”

    对方没有回应,两发弩箭追着她的动作,贴着她的脖颈呼啸而过,拉克丝死死护着怀里的账本,不可置信地抬头,看向黑暗中的猎人。薇恩步步逼近,手弩的新箭上弦,毫不留情地对准她的额头。

    “为什么……”拉克丝狼狈地连连后撤,一手撑着地面,另一手仍旧护着账本,下一枚弩箭发射出的一瞬,她下意识地抬手去挡,箭尖的倒刺刮过她的手腕,拉克丝低喊出声,握住受伤的手腕蜷缩在原地,像是忘了自己还可以施法治疗一样。鲜血顺着她的指缝一滴滴地落在她怀中的账簿上,薇恩的动作明显停滞了,手弩垂下些许,却拒绝完全放下。

    “请你不要这样……”拉克丝气息急促,“我们可以……先离开这里,你再听我解释……”

    “听你解释?”弩再次对准她的额头,薇恩咬紧牙关,声音里多了些颤抖,“到现在还要等你解释?我就该让你死在这儿!”

    “可是我必须带走这个账本!只要公开它,就能救艾尔雅,我们也就安全了!”      拉克丝慌乱地抬起头,“这房子里没有禁魔石,我可以传送出去,你告诉我,你是怎么进来的?外面还有警卫吗?”

    “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箭尖抵住拉克丝的头顶,悬在扳机上的手指蓄势待发,仿佛下一秒她就会异变成陌生可怖的怪物,“我警告过你——”

    “我当然知道,我没有忘!”拉克丝伸出沾满鲜血的手掌,攀住薇恩持弩的手腕,手指颤抖而用力地攥紧,硬生生地将自己从地板上撑起。被这执拗的力道抓着,弩尖从她额头一路下滑至胸口,最终停在了她心脏的位置。但这次拉克丝没有躲避,也没有再松开手,只是剧烈地喘息着,确认般的目光死死盯住那双暗红镜片的深处。箭矢抵上那只被亲手拴上去的,已经空了的玻璃药瓶,发出一声难以察觉的脆响,镜片后的视线短暂地停滞了一下,像是在确认那声音的来处。

    火光映着微微抖动的弩身,扳机上的手指被拉克丝的掌心覆盖着僵在原处,空气几乎凝固成一块灼热的石头。然而下一刻拉克丝的眼中忽然倒映出一道刺眼的金绿色光芒,拜恩格罗大公披着他的黑色长袍,正一手提着油灯,一手举着他镶着红宝石的柳木法杖,站在书房的门口:“怎么,这个季节还有老鼠闯进我的书房?可惜啊,我这里可没什么香油,你找错地方了!”

    大公笑意阴森,法杖尖上呼之欲出的魔力直直地指向薇恩。感受到这魔力的恶意与突然,她的心脏重重地跳了一下。但这惊讶持续了不到半秒,她很快地吐出一口气,侧身迈开一步,挡在拉克丝身前。大公的目光在她与拉克丝之间游移,最终落在已经空空如也的茶几上,咧嘴笑了起来,“原来是我的小老鼠钓来大老鼠了。”

    话音落下的刹那,屋子里炉火和蜡烛的亮度忽然减弱,像是有风钻进门缝,吹过书房一样。大公的笑意更深,法杖顶端的红宝石迸发出诡异的光泽,空气里硫磺的气味骤然变得浓重,拉克丝瞬间警觉,她猛地起身,向阴影深处甩出一枚光球——“有东西过来了!”

    那家伙敏锐地察觉到了这攻击,路线一转,跃向房子的另一侧,然后越过她的头顶,猛地扑向薇恩。薇恩当即闪身躲开,那东西扑了个空,却并不慌张,像只猫一样优雅地落在大公身旁。那是个女人样子的身体,但周身覆盖着奇异的花纹,手臂和大腿被不属于人类的鳞片和钢丝一样的毛发包裹着,下肢接近脚的位置则是像山羊一样乌黑的蹄子。她蝙蝠一样的翅膀缓缓地从脸前移开,明显不是人类的金绿色双眼玩味地凝视着两位狼狈的不速之客。

    “这是魅魔,薇恩!不要直视她!”

    但这警告终究没有追上薇恩的动作,她在魅魔展露面容的瞬间就失去了所有的镇定——手弩飞快地上弦,箭矢一发接一发地追向那恶魔,而这组箭矢射完的瞬间她已经奔到了魅魔面前,干脆挥起手弩砸了上去。手弩砸了个空,魅魔发出一声惊叫,退开两步,有些迷茫地看向大公,大公只是错愕了一瞬,立即恢复了方才悠闲的样子,“小老鼠的帮手……怎么比她自己更急躁呢。”

    不会忘记这家伙的样子。那张一遍遍在梦境中重现过的脸,随着时间一度变得模糊,如今却因不知从何而来的耻辱重新清晰起来。仿佛还能闻到那股血腥气,每到雨天仍然会弥漫在房间里的,混着香水和酒精味的血腥气,她沿着玄关逐个翻找那些倒伏的尸体,管家、仆从,还有宴客的宾客,他们的身形歪歪扭扭地堆叠着,直到客厅门槛前,她最后的希望也破灭了。碎裂的酒杯和油灯狼藉一地,父亲以保护母亲的姿态伏在母亲身上。那只恶魔站在窗台上,顶着一张近乎完美的脸,以一副遗憾又带着诡异深情的神态,远远地望着她。

    然而这次的梦境与以往又不同了,魅魔从半空中飘落,轻巧地靠近,染血的利爪像亲昵的长辈一般抚过她的头顶,居高临下地打量她。“这么多年……你就是这样过的么?”

    薇恩一时间怔住,下一刻胸口便挨了一击,这冲击让她弯下腰,血腥味迅速涌入喉咙。火焰与硫磺的味道混合着皮革烧焦的气味扑鼻而来。魅魔手里还残留着一团浅绿色火焰,她迅速抬头,看到那怨恨的目光已经转向了拉克丝。拉克丝站在不远处,双手交叠,朝向这边,是防护法术结成的姿势,看来那冲击的一部分正是被她的防护挡了下来。但拉克丝没能带着法杖,护盾的光芒比平日更加微弱,然而下一咏唱几乎无缝衔接——一道柔和的光芒缠上薇恩四肢,灼烧感和疼痛随即缓和了许多。

    魅魔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啸,恼怒地迈向拉克丝,突然奋力加速,但这动作被拉克丝的禁足术精准地困在原地,魅魔一个趔趄,被薇恩一把扑倒在地。她已经无法顾及其他,手弩脱手而去,她反手抽出短剑,瞄准魅魔的脖颈猛地刺下,却在她的闪躲中擦着左肩滑过。她闪电般刺出第二剑,这一次结结实实地刺进魅魔的左肩,漆黑的血液喷涌而出。伴随着魅魔尖利刺耳的哀鸣,它的挣扎瞬间变得剧烈,一手法力想要推开薇恩,另一只手间汇集起金绿色的光芒——但那火光瞬间消逝,伴着一声脆响,短剑重重地扎进了魅魔的肋间。尖啸声震得壁炉的火光都随之颤动,魅魔握住薇恩的手臂,像是放弃了挣脱,但下一秒尖爪上的绒毛便随着她的动作,飘荡着倒伏下去,像植物扎根一样贴向肢体接触的方向——

    “求求你……”它发出些细碎而痛苦的呻吟,那不是人类的语言,薇恩却清楚地听懂了每一个字,“放过我,我们的钱都可以给你,都给你……”

    魅魔的身体骤然变化,变成了一具更为娇小的躯体。薇恩本能地将短剑抬高,却在落到那句身体前忽地僵住——躺在那里的原来是她的母亲。又是那个血染的玄关,薇恩的神色瞬间空白,母亲的右手虚弱地垂在小腹前,那里的伤痕巨大而致命,这让她的双眼已经失去聚焦的能力,每发出一点声音都有更多血沫从嘴里喷出,“让我活下去……”

    剑柄悬在空中,意识还未能追上行动,薇恩发现自己的左手已经轻轻捧起母亲的脸颊,身体也下意识俯了下去,像是还想再听清她的声音。可那失焦的眼中忽然闪过一抹诡异的金光,脱力的手骤然化作利爪,猛然划向她的脖颈——尖爪擦着皮肤掠过,在她左颈带出两道泛着焦糊气味的血痕。

    “不要听她说话,不要看她的眼睛!”拉克丝尖锐而急切的声音,伴着脖颈的疼痛,如一道利刃般将薇恩从幻觉中强行拖了回来,“只管攻击!”

    她的话音未落,大公手中的法杖猛地受到一道猛烈的冲击——几乎是护盾落在薇恩身周的同时,又一道凌厉的光束正好劈中他法杖尖端的基座。那枚镶嵌的宝石爆出刺眼的火花,大公惊叫着将冒着黑烟的法杖远远地抛开几米,瞪大双眼,难以置信地望着拉克丝。目光再扫向魅魔,发现她居然仍无法制服薇恩,他的怒火顿时翻涌而出,但忌惮于两人仍在剧烈缠斗,他不敢贸然靠近。

    短暂迟疑过后,大公咬牙切齿地举起另一只手——那上面戴着一枚镶着增幅宝石的戒指,他毫不犹豫地挥出一道火球,直接朝拉克丝的方向袭去。

    刚刚完成减速法术的咏唱,拉克丝察觉到危险逼近,踉跄着侧身试图闪躲,但已经迟了一步。炽热的火球狠狠地撞击在她的右眼上,剧烈的冲击瞬间将她打飞出去好几步,重重地摔倒在地。视线在剧痛中模糊,她艰难地用手肘撑起身体,一边急促地念诵着驱散的咒语,一边焦急地伸出手,向薇恩所在的方向摸索着。

    “你给我闭嘴!”大公两步上前,狠狠踢向拉克丝用来支撑身体的手腕,将她刚撑起的身体重新踩倒在地。驱散术的微光在空气中消散,大公一手压制住拉克丝剧烈挣扎的身体,另一只手恶狠狠地掐住她的脖颈,将她硬生生地从地上提起。这个女孩过于碍事了,他应该趁现在把拉克丝带出这间屋子,让她到别的地方好好睡着,好让自己集中精力处理掉她那个彻底发狂的帮手。

    “只管攻击,她不是你的对手……”拉克丝拼命地撕扯着大公的手臂,拼尽全力从干瘪的喉咙里挤出一些喊声,她不确定对方还能不能听到,或许薇恩从一开始就拒绝再听她的警告了——大公明显加大了手上的力道,直到拉克丝挣扎的幅度越来越弱,近乎静止。他警惕地瞥了一眼薇恩的方向,见那个疯女人甚至没有回头看上一眼,心里稍稍安定下来。不错,就是这样,拉克丝活着更有用,但现在她必须要先安静一点。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魅魔痛苦地捂着肋间的伤口,发出断续而凄惨的嘶鸣。硫磺味再次变得浓郁,面前的身影变得高大,薇恩仿佛被拉回了那个深夜的雪原,由她亲手射出的水银箭矢钉在弗蕾的胸口,弗蕾弓着身子,疑惑又无奈地看向自己,而后伸出手,颤抖地接近:“我只是想救你……”

    薇恩横起短剑,机械地向导师冲去,像往常的梦魇中一样。究竟为什么?她早已放弃质问自己,因为她只有刺下去,才可以从那个担惊受怕的模样里脱离出来——只要保持这样挥砍的动作   ,她就可以彻底撕开那个瑟瑟发抖的,不堪一击的幼小躯壳。她迫不及待地想要从那里脱离出来,不能再允许那躯壳上黑洞一样的裂缝把自己重新吞噬。

    箭尖腐蚀着魅魔的皮肤,冒出缕缕黑烟,魅魔在这烟雾中哀嚎着跌倒,抽搐着停止了动弹——然而刹那间她的身体急剧地缩小,变成了一个更加熟悉的,稚嫩的身影——它歪歪斜斜地站在那儿,双眼无神地回望着薇恩。那孩子披着崭新却明显大了几号的花边睡衣,光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头发乱糟糟地挂住厚重的眼镜,贴在她湿漉漉的脸上。薇恩忽然觉得有些恶心地好笑,她自然记得这副模样,她就是这样无数次站在自己空荡荡的房间门口,等待着管家从外面把门反锁,留那个小小的肖娜自己呆在这里。放肆的欢笑和喧闹的劝酒声,伴着皮鞋在地板上跺出的黏腻的鼓点,带着挥之不去的硫磺味,不断从楼下的宴会厅,沿着楼板爬进她漆黑的卧室。她扑进床里,把头埋在枕头下,在那种仿佛要摇碎她整个人一样的振动中死死捂住耳朵。

    “就这么一直盯着我?”薇恩竟然笑了。她只觉得此刻自己的脸一定像一片破败的墙皮,布满阴冷的霉斑,还刻着一条巨大的裂缝。魅魔学得很像,比前面的模仿都要更像,那孩子断断续续地吸着气,向前迈了一步,膝盖抖个不停,像只落进陷阱的老鼠。自己小时候就是这样走路的,在许久见不到一次面的父母跟前,窘迫地被他们那些五花八门的陌生宾客们凝视着。

    这副烂疮般的模样,她一直以为自己再也不会见到了。她没想到自己竟然能站在那具幼小的躯壳之外,像个旁观者一样看着它抖动、喘息,像个机械的玩具一样运作着那套“可怜人”的样板。是在求助吗?魅魔没有恢复自己本来的面目,而是愚蠢地想维持着那副孩童的模样,期待换取一丝怜悯。是啊,她过去也像这样走过路——不,不是“走”,而是在旁人面前绷着腿,披着她早该扔掉的模样,乞讨般挪动着,去换一点根本不会到来的救助。

    这是没有用的,她不会向这样的家伙施舍任何的同情。她早就明白根本不会有人出手。

    薇恩扫视着这只破布娃娃一样的身影,再次举起手中的武器:“你觉得你还配活下来?”

    似乎每次猎杀那些通缉令上的怪兽时,追求的都是这种病态的欣快感。魅魔还未及反应,她的短剑便已迅猛地挥下——孩童那样孱弱的手臂根本无法抵挡短剑的攻势,在震耳欲聋的尖啸中,那生物转眼间失去原本的形状,只会随着她发泄般的劈砍四处挥舞肢体,像触手一样抽打着她的臂甲,却拦不住她半分。残骸喷涌着铁锈色的黏液,硫磺味浓烈得令人作呕,薇恩对此似乎毫无察觉,剑刃的走向已经不带任何意识,只是一下一下地戳刺着那些搏动着的、不知名的脏器,直到魅魔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神智恢复的时候,她的剑尖正死死钉在血rou模糊的地毯上。冷汗布满她整张惨白的面孔,顾不得沾满血污的发尾,她拄着短剑的剑柄,剧烈地干呕,几乎窒息。

    拉克丝的手掌轻柔地贴上她的额角,拨开那些被冷汗濡湿的碎发,她扯起袖子,擦掉那些密密麻麻的汗珠,而后瘫坐在她的身旁,盯着薇恩看了许久,才慢慢将手指重新移到她颈间的伤处。

    “你——”薇恩声音嘶哑,她盯着拉克丝那张还挂着血迹的脸,她的呼吸甚至不太连贯,悬在自己额头的手指还在颤抖。她像是在等待法力恢复一样,呆了一会儿,才轻声念诵出又一道法术——又是那股熟悉的,像是被火轻轻燎烫过的触感,晕眩的感觉立刻变轻了些,再伸手摸向脖颈,那里的伤口便不再流血了。

    她当然会出手。拉克丝从来就是这样的人——比那只魅魔还蠢。

    拉克丝的脖颈上还残留着干涸的血迹和泛红的压痕,她仿佛猜中了自己的疑问,疲惫地笑了一下,深深吸了口气:“没事了,他们都死了。魅魔,恶魔生物,你还记得吗?有两条生命,其中一条是从它的召唤者手里抢来的。”

    她不知什么时候捡回了那本账簿,此刻正将它抱在怀里,微微低下头,将账簿的封底翻转过来,从后往前翻阅。苍白的碎发在摇曳的火光映衬下如同幽灵一般,仿佛把薇恩拉回了第一次见到她时那狼狈不堪的情景里。

    “这上面,”她把账本递过来,用力地抬起眼睛看向薇恩,手指微微颤抖,指向帐簿中已经有些晕开的两行。或许是战斗也耗尽了自己全部的力气,薇恩看向那两行名字,只觉得视线十分模糊,那种模糊还伴着升腾而起的头疼,与眼眶难以名状的酸涩感,不停地加剧着。

    她无法回答,只是盯着那两行字,像是迟迟等不来自己脑子里的声音。

    “这上面……我在这上面看到了你的姓氏。”

    “那个魅魔并不是杀害我父母的那只。”

    马车驶出城区时,天色尚未大亮。寒气钻入骨髓,车厢内壁的铁边都蒙了一层淡淡的霜花,门帘被风吹得簌簌作响,在厢壁上敲打出让人焦躁的节奏。这次换作薇恩接过账簿,一手将它拢在怀里,像是怕它在下一次颠簸中飞出去似的。她侧身靠在车厢的木壁上,眼神穿透窗帘,望向外头的灰白色,“我记得那东西的样子,或者说——花纹?我杀过不止一只恶魔,但它们每一只……每一只都不是我要找的那个。”

    “太可笑了,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向谁复仇。”薇恩轻轻地闭上眼睛,她声音很轻,却像把利刃,“太久了,我一直靠这个活着,把人的头、怪物的头割下来换钱,但你知道吗?没有一个头属于我要复仇的家伙。”

    拉克丝不说话,只是将她的手握得更紧。她的指尖在薇恩的手套上慢慢摩挲,像是为了取暖,又像是在确认些什么:“你要找的那家伙..很可能就是你母亲买下来的。你看到了吗?在账簿上面,你母亲的名字后面,那一串长长的名字……”

    “看到了,我记得。我也认识那笔迹。”   马车的颠簸让薇恩的头不自觉地点着。拉克丝手上的动作短暂地停了一下,她仰起头,看向薇恩的脸,还想说些什么,嗓子动了动,语气却几不可闻:“我们其实可以顺着那线索去查,如果再仔细翻翻的话,一定能找到更多……”

    “查?”薇恩打断她,声音意外地轻缓,“你不是已经帮我找到了吗?”

    她的语气温和得像刚降落在地面的细雪,与平时的样子判若两人。她闭上眼,像是在辨认自己的声音的来处:“他们一直喜欢摆弄那些脏东西,藏着掖着,也从来不让我碰。你来我家的前一天,我才把它们全烧干净。那些硫磺味的书,装在罐子里的粉末,磨得冒光的骨头,山羊角,猿猴的指节……”薇恩又重新睁开眼,望着翻动的门帘,“而且那魅魔,不是第一次出现在我家里。我一直以为她是母亲在德玛西亚的朋友,以为我们就是来投奔她的。现在想想,那一点都不奇怪。我们家本来就不是德玛西亚人,他们突然搬来,举目无亲,哪来那么多体面的社交和人脉?”

    拉克丝张了张口,像是下意识地想为她的父母辩解:“他们……他们可能只是想多给你一些。一个更好的生活,你永远用不完的财富,也可能只是不想让你受伤害……”

    “确实。”薇恩收回视线,凝视着拉克丝逐渐停滞的指尖,而后抬起头,注视她的双眼,眼神平静而空洞:“但他们也没想让我活着。”

    艾尔雅在灰蒙蒙的天光里拖着一把破扫帚,在院子的雪地里一下一下扫着,想把地上的炭灰掩进半融的雪里。院门口堆着一个肿胀的破布袋,旁边是卷起的遮阳布,和被拆成板片的水果箱,整整齐齐地摞成一叠。拉克丝刚一踏进院门,她就猛然回头,手中的扫把啪地一声掉在地上。她把双手在裙子上来回擦着,快步走上来,眼睛瞇成一条缝,惊愕又欣喜地上下打量着拉克丝,双手举了起来,却在薇恩的目光扫过时僵在半空,最后只好攥紧围裙的边角搓了又搓。

    “拉克丝小姐?我的老天……他们居然就这么让你回来了?”   她的声音声音里满是惊惶,但还是手忙脚乱地捡起扫把,把二人引进屋里。她忙着往炉子添了两块柴,又拖了两把椅子靠近火堆,“那两位大人把你带走的时候……我真的以为一切都完了。”

    “他们不能把我怎么样的。”拉克丝站在炉火边,并没急着坐下,二是从口袋里摸出一枚红宝石戒指,伸向艾尔雅跟前,嘴角挂着轻快的笑容,“你看这个!”

    艾尔雅像是被什么击中,低声惊呼起来,拉克丝却没停下手里的动作,她从袖子里抽出一柄轻巧的小刀,刀尖抵进戒指上固定宝石用卡爪,轻轻一撬,宝石便听话地滚进她手心。她重新擦了擦戒圈,将它递了回去,“这个我没法给你,它是魔法用具。和我不一样,它是真的会害人地。”

    “你这是……是什么意思?”艾尔雅满脸茫然。

    “这是我从拜恩格罗大公手上剥下来的。”   拉克丝牵起艾尔雅的手,把空戒指放进她掌心,“他再也不会回来找你了。”

    艾尔雅怔怔地站着,仿佛过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义,她眼圈发红,哽咽着跪倒在地,双手攥着那只空戒指,颤抖着按在胸前:“怎么报答您才好……拉克丝小姐,不,大人——求您,别再做这种危险的事了!”

    “他指控你私酿酒,我不想看到他那副嘴脸诬陷你。”拉克丝跟着跪下,扶着艾尔雅的胳膊。然而这句话让艾尔雅仿佛被电击一般猛地抬头,她像是没听懂,又像是极力否认着什么,她惊恐地望向站在更后方的薇恩,嘴唇开合,像是想要解释,却吐不出完整的句子。

    “那不是诬陷,拉克丝。”薇恩的声音从屋子另一头传来,她的视线落在地下室那道被拆除的暗门上,“你没闻到吗?还有些酒味。收得太急了,还没来得及清理干净吧。”

    拉克丝站起身,求证般地盯着薇恩,走到她身旁,低头望进那扇已经露出地基的暗门。她没有走下去,酒酿的味道早已溢出,没有必要再下去查看了。暗门旁还摆着另一个布袋,稀薄地光线斜斜照进屋里,在那只布袋上投下一道淡黄的影子。布袋里露出几块破裂的玻璃,隐约还能看到封蜡破碎的痕迹。是啊,她昨天是在小吉迪的家里见到的艾尔雅,她根本没有进过这里,没有看到这些,自然更闻不到任何味道。她紧紧攥着那枚刚刚撬下的增幅宝石,这宝石此刻变得像块废铁,压得手心沉甸甸的,她突然只想将它立刻扔掉。

    “我已经不酿了,大人。”艾尔雅低声告饶,又像是在向薇恩求情,随后怯怯地看向拉克丝,“我只是……我只是觉得这地方没人会来,应该不会有人发现我做什么……可他们还是来了,把一切砸得稀烂。我只是想活下去,我真的,再也不敢了。”

    “你……”拉克丝想开口,却立刻停住了。她咽了口唾沫,微笑着看向艾尔雅,语气尽力放缓:“那你可能得出城以后再找机会,把戒指化掉。城里太危险了。”

    “出城?您是说……”艾尔雅一愣,显然还没反应过来。

    “我们恐怕已经不能再留在这里了。你也一样。”拉克丝声音轻而坚定,“他们总会来查,我不知道会多久,但恐怕不会超过三天。他们一定要找个替罪羊来承担大公的死,我不想在离开之后再听到你出事的消息……那时候我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可我又能去哪?”艾尔雅下意识地环顾这间早已空空荡荡的屋子,目光在屋角、屋梁、炉边扫过,落在墙角的破布袋上,又像被烫伤一样瞬间移开视线,望回拉克丝的脸上,“这儿好歹还有几张熟脸,真要出城的话……”

    “我们有办法。”薇恩开口道,“货队明天就要出发,你可以和他们一起走。十人以内我们都能安排。”

    艾尔雅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闭上了。她低下头,抱紧围裙,眼神最终又回到拉克丝身上,带着一种不可名状的信任,但那里更多的还是无边无际的茫然。

    拉克丝望着她的双眼,又轻轻移开目光。“我只是希望你能平安。”她轻声道,“这也许是我最后一次能帮你的了。”

    ——可是自己又能把她送到哪里去?北方太过苦寒,艾尔雅的肺病恐怕只会加重,治疗更无从谈起;往东则是大片杳无人烟的山林与农田,还有东部边境,时常传来冲突与兵变;铃塔瓦岛倒也不是不可以考虑,但——拉克丝微微偏头,目光投向身旁的薇恩。她意识到自己的迟疑,下意识地想要甩自己一巴掌。但随之而来的却是剧烈的头痛,她不由得按住额角,强迫自己稳定呼吸。

    “是不是……”拉克丝深深叹着气,“我不该把她一个人留在那里……我太不负责任了。”

    “你?”薇恩几乎失笑出声,她抽出手臂,想搭上拉克丝的肩膀,或许从她身后绕过去拍一拍她,动作却在对面乘客略显古怪的注视中停下了。她默默将手收回,“她很会用她这一条命。”薇恩顿了顿,“她会活下来的。”

    马车在黎明的雪地上缓缓驶行,二人跳下车时,天色已经完全亮了。她特特意让车夫在离城门还有一里地的地方停下,省得太过惹眼。她和拉克丝这副模样,在德玛西亚的大白天里实在罕见。同行的乘客已经用眼神打量了她们一路,尤其是薇恩那套沾了血污又带着甲片的猎装,她必须不时低头,以检查自己是否还有可疑的痕迹,斗篷也尽量掖在背后,免得被人一眼看穿。

    “我们不能再坐马车进进出出了。”薇恩边走边道,“我得去加兹拉那儿重新拿个身份,顺便租两匹马。”

    “卫兵。”拉克丝忽然警觉,远处城门下的官兵,比平日多了一整倍,足足两个小队。为首的军官高声喊着什么,正在指挥人群排成一行。有几个行人当场被劝退,向着相反的方向离开。拉克丝惊愕地瞪大眼睛,“怎么回事?我们要不要换个入口?”

    一位被挡下的行人刚巧从旁边经过,薇恩招手拦住他:“他们在抓谁?为什么不让进?”

    “抓人?不不不。”那人摆摆手,“这里可以进,但从东南门就不准出了。”

    “为什么?出什么事了吗?”薇恩眉头一紧。拉克丝也紧跟着靠近,目光不安地在城门和人群之间来回。“封路呗。”行人低声说,“每个月不都封几次嘛。”

    薇恩点点头,做势放他离开,那人却压低声音凑过来:“不过这次不太一样,官兵刚才说,封的是那个女军官的家。”他望了一眼拉克丝那骤然变色的脸色,像是一下子意识到了什么,更起劲地添上一句,“就是那个什么先锋军团的——冕卫家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