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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6

    

Chapter 16



    站在艾尔雅住处的街口,拉克丝望着那道背影逐渐没入街角,消失在只有枯枝、积雪和断壁残垣的尽头。她原以为自己该接过那个皮口袋,却没来得及伸手,薇恩已经把它挎到肩上,只把一枚发青的筹码币塞进她的手心。

    “上车时给车夫看。”这就是她留下的全部交代了。

    拉克丝双手捧着那枚筹码,金属的边缘被人捏出了包浆,背面的纹路和她纷乱的思绪一样模糊不清。薇恩离开前没有回头,不知是不是道路太过湿滑,她走得仿佛比平时更慢一些,也没有重新戴上手套,硬币上仿佛还带着她指尖冰冷的触感,始终在拉克丝掌心徘徊。

    只记得自己说了很多话,然后一切便陷入一种诡异的沉默。她只能迅速地换上那条比裙装更轻便的裤子,穿得像个不熟悉自己身体的小贩,脸也蒙了半边,只露出双眼,被薇恩牵着手腕一路出了家门,而那沉默至今都没被任何回应打破。她甚至不记得薇恩有没有回头看她一眼。一路上马车的震动让她后背贴得笔直,仿佛有根钢线在吊着她,让她丝毫无法松懈。自从那场争吵后,某种东西就悄悄地改变了,自己分明察觉得到,但又无法形容那具体是什么。

    透过窗上昏暗的剪影,能看到大概是艾尔雅的身影在屋中来回踱步。拉克丝正盘算着该如何开口说明,告诉她车子很快就到,她们得在这不到两个小时的时间里收拾好东西,准备出发。她不知道艾尔雅现在是什么状态,没机会提前来打点和问询。如果她屋里一切照旧,那自己是否又成了那个自作主张的小丑——薇恩紧绷的拳头还在她眼前回荡,她走上门廊,伸出手,就那样僵在半空中,几秒后才放在门板上——以她从前每次拜访时习惯的动作,轻轻敲了两下。

    屋子里的动静停滞了片刻,拉克丝也跟着屏住呼吸,紧接着一道暖黄色的灯光在她面前扩展开来,将她从积雪和冰冷的空气中包裹进去。艾尔雅站在门后,脸上是压不住的惊喜神情。屋中间摆了只小小的炭炉,炉火跳跃着,灶上的小锅正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淡淡的玉米香味在空气里缓缓铺开。五六张老老少少的面孔围坐在火光周围,小吉迪正窝在他母亲身边打盹,听见动静一跃而起,扑通扑通地朝她跑了过来。

    “你们……”拉克丝轻声开口,跨进门槛。门后的热气扑面而来,和她身上还没散尽的寒冷撞个正着。她原以为屋里是空的,艾尔雅一如既往独自忙碌,在她走近时才带着迟疑的笑容告诉她“我恐怕走不了了”。她甚至已经预演好说服对方离开的台词,如今却一句都用不上了。

    艾尔雅在她身后把门掩上,接着拖来一张破旧的木桌——显然不是原本屋里的家具,恐怕是从邻居们临时搬来的——她将桌子竖起来,顶在门后。几个包袱已经打好,堆在通向后门的墙角,其余的都各自在主人的脚边,随时可以起身带走。屋里的人正围着炉火挤坐在一起,几张旧垫子被让来让去,像是个临时搭建的避难所。

    拉克丝感觉脖颈微微冒汗,却仍没勇气将斗篷脱掉。她顺势在艾尔雅身旁坐下,小吉迪凑上来,拽了拽她的衣角:“jiejie,你来了,那……马车是不是也快到了?”

    “先喝点热的吧,”   艾尔雅向拉克丝瞧了一眼,替她接过话头,拍了拍小吉迪的后脑勺,把他带回灶边,往各家带来的粗陶碗里舀着玉米粥,“这一顿吃完,都不知道下一顿在哪里啦。”

    “真能走掉吗?”包袱堆那头传来一个年轻女子的低声,“要是马车被人堵了,咱们会不会全都……”

    她的话还没说完,便被旁边年长的妇人打断:“你要真打算留下,干脆现在就回去抱着你家那几坛子烂酒死了算了。”妇人的语气虽然刻薄,脸上却见不到一点怒意。她说完便把目光转向拉克丝——拉克丝认得她,是几次探访时在邻居门口打过照面的那位,只是从未真正交谈过。她低下头,移开了视线。那妇人却没移开目光,而是慢慢打量起她的穿着——目光在她的脸、灰扑扑的鞋、和那条不怎么合身的裤子上来回扫过。接着,她把碗接了过去,又将身侧的包袱拖得更近些,手肘撑在包裹上,换了个姿势,坐得更直了些。

    “马车出了城,是往东边走吧?能不能到伊斯堡?”炉火另一侧,一位中年男人开了口,他接过粥,眉头紧皱,“我弟弟几年前跟着暴动那帮人去了那边……说不定还能碰上。”

    他指的是那场法师集体脱狱的旧事。拉克丝知道,但不确定是否该接话。男人的视线停在她脸上,似乎还在等她确认或否定。她喉咙发紧,差点下意识说出“就算到不了,我也想办法送你过去”这类话。但那句话最终被她咽了回去,只是轻轻把碗抱在掌心。

    “我不好说,行程不是我安排的……”拉克丝低声回答,男人听完,只低下头默默吹了吹粥,慢慢地嘬了一口。

    “没事儿,只要出了城,总有办法。我们这么多人呢!”艾尔雅抢着打了个圆场,语气有些故作轻快,但她侧过脸看向拉克丝的瞬间,脸上的笑容却收敛了几分。她把粥碗递过来,拉克丝摇摇头,示意自己吃不下,她便又把那碗粥捧回自己手里,凑近了些,压低声音说道:“还好您来了,我还真怕……”

    “我还以为你不会准备。”拉克丝低头苦笑,手指轻轻绞着外套的下摆。

    艾尔雅也露出了难为情的神色,“您带来的那位,看着就不是寻常人物,我当然得搏一把,”她搓着粥碗的边缘,也并没急着喝,望着拉克丝抱在一起的双手,语气也慢了下来,“只是……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到您了。”

    话音未落,屋外忽然传来一阵紧促的马蹄声。所有人都下意识地绷紧后背,拉克丝也立刻站直了身体,盯着那紧闭的门扉——然而马蹄声并没有任何停顿,径直掠过了门口,飞快地消失在远方。大家明显松了口气,有人摇着脑袋,干笑了两声,有人轻轻咳嗽着,捧起碗继续喝粥。原本紧缩的手臂重新伸回炉火,小心地烤着。“嚯,最近来来往往的人还挺多。”方才的男人不屑地嘀咕了一声,“真是要把这里改建成金窝了?

    “鬼才信他们的狗屁承诺,”他接着骂道,“什么学堂,什么荣耀、开明——谁稀罕?”

    他话音的尾音刚落,一阵更沉重的马蹄声就从远处轰然而来,蹄声杂乱,像泥石流一样顺着街道压迫而至,直逼前门。屋子里瞬间陷入死寂。紧接着门扉就是一声巨震——顶在门后的木桌发出一声仿佛骨折般的惨叫,整个炉灶都被震翻,碎炭带着火星在地上炸开,陶碗被震得四处散落。小吉迪刚要张嘴哭出声,就被他母亲一把按住了脑袋;那位刻薄妇人也在第一时间把翻滚的炭火踢开,目光死死盯着门板,咬着牙悄然转身,半个身子压向了后门。

    拉克丝的脑中只空白了一瞬,下一秒就已经无声地站起身,跨到门边,听着门外的动静,而后回头扫视过整屋蜷缩不动的人,视线在墙角打包剩下的几块麻布上落定——她从外套里抽出短法杖,指了指后门,示意他们稍后从那里逃脱,又指向那些碎布:“扯块布下来,捂住孩子的眼睛。”

    门外的马蹄声也逐渐停止,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散碎而沉重的脚步声,似乎正缓缓收拢着队形。拉克丝握紧法杖,眯起眼睛——紧接着一阵刺耳的嗡鸣声破空而来,伴随而来的是士兵的咒骂与惨叫——“快躲,不要看这边!”

    刻薄妇人就在这一刻猛地撞开后门,人群一窝蜂地冲了出去。有人钻进后院,有人翻越围墙,还有人一头扎进灌木丛,奔向视野尽头的荒地。拉克丝目不转睛地盯着前门,法杖直直指向门缝;脚下一步一步,缓慢地向后门退去。跨过门槛的瞬间,眼角的余光忽然捕捉到门外不远处的动静——

    是艾尔雅,她没跑,还站在几步之外,仿佛被冲击声定在原地,像只迷路的鹿,呆滞地张望四周。没有人拉着她逃走,也没有人喊她动一动。

    “艾尔雅——!”拉克丝几乎是扑身上去,一把攥住艾尔雅的手臂。官兵的小队已经绕过院墙,迅速逼近后门。银白色的铠甲被落日漆上一层红铜色的光芒,尖利的长矛端成齐平的直线,洪水一样将整个院子一步步吞噬。

    ——来不及了。拉克丝下意识地朝他们抬手,另一枚炽亮的光球猛地射出,在人群间炸开,震得两名卫兵后退着坐倒,但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惊叫,她手上的力量猛地一空,再回头看,艾尔雅就已经被一名士兵扑倒在地。沉重的铠甲将她压进雪中,膝盖狠狠顶在她佝偻的后背上。她的手无力地张着,像是要把自己空荡荡的,没有任何武器的手掌亮给大家看,整个人像一只在集市上被人挑拣过的禽鸟,脸颊被按得紧贴着贴灰白的地面,一动不动。

    “放开她……!”

    血腥味瞬间涌上喉咙,拉克丝扬起手杖,仓促凝聚的魔法瞬间炸裂,一团火花在士兵的头盔旁猛地爆开。那名士兵发出惨叫,本能地松开了压在艾尔雅背上的膝盖,踉跄着向后栽倒在雪地里。但他的同伴反应极快,就在他倒下的瞬间,另一名士兵已然抢步上前,粗暴地揪起艾尔雅的手臂,迅速将她拖向一边。

    ——有禁魔石?拉克丝一愣,指尖还停滞在半空,掌心微微发麻,她清楚刚才那一下的力道,在过去与怪物、士兵交锋时,足以将人彻底击昏,甚至重创,但那名士兵却仅仅捂着头盔,痛苦地爬了起来,跌跌撞撞地向后退开几步。她的额角渗出一层虚汗,心中更加焦急,咬紧牙关,再度举起右手的法杖,慌乱却坚决地指向带走艾尔雅的士兵。

    “——砰。”

    右肩铁锤一般的重击就这样打断了她的谋划,一股剧痛瞬间贯穿整个上半身,她失去平衡,踉跄着向前扑出几步,法杖险些从指间脱落。魔力的流动戛然而止,她颤抖着回手摸向右肩,温热而黏稠的液体迅速渗进指缝,她不用低头去看就已经明白——弩兵到了。她的右肩上插了一支锋利的箭矢,正深深地嵌入肌rou之中。

    士兵们已然将她团团围住,令她只能贴着墙跪在院子的一角,一根根长矛几乎戳到她的喉咙。再次抬眼望向艾尔雅被拖走的方向,却已经看不见她的身影   。她强压着剧痛与恐惧咬紧牙关,把法杖换进左手死死攥住,指节也被她握得惨白。

    冷汗沿着额角淌下,疼痛与眩晕汹涌而至,让她根本无法估算还能调动多少魔力。恍惚间她还在无意识地低语,但根本拼不出一个完整的咏唱。士兵铠甲里禁魔石的效力让她难以动弹,鲜血浸透的右肩已经被这寒冷彻底冻住了,右臂也不听使唤地垂了下去。——就这样倒在这里了吗?在这种肮脏冰冷,没有谁记得,也不会被任何人找到的街巷里?

    可比起自己即将面临的一切,她更不甘心的是艾尔雅——为什么军队的动作这么快?为什么偏偏让艾尔雅留在家里等车?为什么要让她将撤离的消息告诉那么多邻居?那些人甚至毫不犹豫地抛下了她!为什么要默许姑姑跟着自己来到这里,最终把所有人都暴露在眼皮底下?

    究竟是哪一步出了错?

    士兵们没有进一步逼近,而是在她面前缓缓向两侧散开,让出了一条狭长的通道。通道尽头缓缓走来一个异常高大的身影,厚重的足铠踏在泥泞不堪的雪地上,发出粘稠而令人作呕的声响,像是故意做出一副沉稳的领袖模样,每一步都像直接碾在她即将崩溃的神经之上。

    盖伦的披风在微弱的风中傲慢地飘动,夕阳将那布料本该纯净如海面的蓝色渲染得无比晦暗。或许从一开始,拉克丝就从未觉得那种蓝色纯净过。它总是伴随着某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无论是童子军团里那已经标志了阶级的制服内衬,皇帝房间虚伪得可怕的装饰,还是兄长与姑姑军团旗帜上冷酷的徽记。那蓝色从来不代表天空,也不属于大海,只是一些无机质的巨手,将她活活扼死,挤压又碾成粉末,变成黎明之城洁白高墙上的点点污渍,被人远远地指指点点,却永远无法被擦去。

    “看看,我的法师meimei。”盖伦在她面前站定,高大的身躯像堵厚重的城墙,将拉克丝彻底覆盖在他的阴影中,“伟大的光照者,救世主,睁开你的眼睛,看看你做的这些好事。”

    “我有话要单独和我这位‘meimei’说。”他向士兵挥了挥手,目光却始终锁定在拉克丝身上,眼底藏不住胜利者的高高在上,“你们去,把周围每一栋屋子都搜一遍。看到人,全都带走,一个都不准漏下。”

    拉克丝歪着头,艰难地仰起脖子。飞溅的血沾上她的脸颊,她嘴角抽动着像是想笑,却因疼痛而扭曲得近乎狰狞。盖伦垂下目光,眼里满是刻在骨子里的嫌恶:“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这样。”他说,“你放走监狱里那只老鼠时,我就该打断你的腿,把你关起来,关一辈子。你那副求饶的模样,我竟然还一度以为你会变好。”他压低声音,“父亲竟然还要我,向你这种人下跪。”

    拉克丝缓缓咧开嘴,强压着唇角的颤抖:“求饶?”她咬住这个词,声音极轻,吐字却异常凶狠,“我什么时候向你求过饶?你不如就在这儿砍了我,好回去跟人说,我跪在你面前,向你痛哭,请求原谅。反正你最擅长的——不就是让事情按你的想象继续讲下去吗?”

    盖伦嗤笑一声,简短地仰头向四周一瞥,手指抹了下干涩的嘴角,脸上的笑意更加阴冷。他迈前两步,俯下身,大掌拍上拉克丝的头顶,做出一副兄长的亲昵模样,手指却猛地收紧,狠狠揪住她沾满血污的金发,一把提起她的头颅——“托你的福,我没能见上姑姑最后一面。”他咬着牙,脸上的青筋突突地跳着。

    “是除魔师杀的她,”拉克丝的气息断断续续,声音却一字一句清晰得像颗钉子,“父亲没告诉你么?你质问我,不如去问问你最信任的皇帝,为什么要斥责缇亚娜,为什么要派除魔师去她的床前……去带走她的命?”

    “你放屁,你这个女巫。”盖伦一口啐在拉克丝歪斜的脸上。她胃里一阵翻涌,喉头剧烈抽动,反而笑了出来——从小就是这样。每当她说出盖伦无法反驳的话,对方便用一句“你懂什么,你还是个小孩”结束争论。等到她的魔法天赋再也无法掩盖,那“小孩”就顺理成章地变成了“女巫”。他转着手腕,把她一头金发死死绞在手心,像是要把她的头皮硬生生撕下来似的,“你明明从小就不正常,父亲夸赞你,教会的人说你天赋异禀,”他的声音带着压抑到极点的恼怒,“全家都为你编造借口,掩盖你是个法师的事实。你竟然还敢诬蔑陛下、诬蔑姑姑,你真的连‘感恩’两个字都不会写了吗?”

    拉克丝被扯得失去了平衡,她试图用左手去支撑,却根本摸不到地面,只能改而死死扒住他提在自己头顶的那只手臂。“你还是……这么蠢。”她仰头怒视着盖伦,眼中仿佛烧着火,一字一顿地说道,“没人告诉过你?废魔派那套东西,只能骗你这种蠢货。拜恩格罗大公——他本身就是个法师!会基本的火球术,还豢养魅魔。他那账簿上记的,全都是禁药、增幅法器,还有恶魔的买卖……”

    话音未落,肩头那根箭矢忽然被盖伦握紧,猛地朝伤口更深处一压。痛楚从骨髓中炸开,瞬间把她所有的呼吸都夺走了。拉克丝眼前一黑,视野剧烈扭曲,身体向一侧倾倒,指尖抽搐着攀住盖伦的臂甲,指甲几乎被坚硬的表面崩裂。

    “你有什么资格说这些?”盖伦压着她的肩,箭杆仍深深插在血rou之中,他像是根本没听进她刚才的控诉,“你这个小偷,我们好心送你去和大公面谈,给你机会向他请罪、求得原谅——结果你非但不悔改,还自甘堕落,干脆做个杀人犯?”

    “面谈……请罪?”拉克丝仰起脸颊,视线稍稍恢复的一瞬,她分明从盖伦眼底捕捉到了一丝转瞬即逝的动摇,“还是送我去献身?献给你们自以为是救命稻草的……早就被皇帝厌弃的人?

    盖伦握着她头发的手僵了片刻,嘴角的肌rou微微抽动着,但什么都没能说出口。察觉到这份沉默,拉克丝惨烈地笑了,鲜血顺着嘴角渗出,连牙齿上都沾满鲜红的血液,让她真的变得像个禁魔宣传册上画着的女巫一样:“你们这些所谓的‘忠臣’,一个接一个地消失,难道不觉得奇怪吗?皇帝把你抓去盘问的时候,缇亚娜连喘气都不能喘了……除魔师当着我的面,给她灌下两瓶药,搬走她的书、搜查她的屋子——她的军装都没来得及叠好!”

    盖伦就在这时猛地把箭矢拔了出来。剧痛再次贯穿拉克丝的身体,她瞬间失去支撑的力量,重重地摔倒在地,鲜血泉涌般喷出伤口,将身后的雪地迅速染成刺目的猩红色。他抬起手臂,抹掉溅在脸颊上的血迹,表情变得阴沉而厌恶。

    “你什么都知道,你多聪明啊……”他恨恨地从背后抽出那把厚重的巨剑,冰冷的剑身映着夕阳,暗红的寒光随着他的动作划过锋利的剑刃,直直地指向远处匍匐在冰雪中的拉克丝——已经听够这些昏话了。他双手紧握剑柄,高举过头,沉重的巨剑蓄势待发,动作在这一刻竟然与王都大道上禁魔石雕刻的巨像完全重合——那些巨像整齐排成两列,无数双洁白而威严的眼睛,冷漠地俯视着中间那条通往王宫的白色大道。这画面让他片刻前的动摇微微减轻,他模仿着雕像的姿势,毫不犹豫地朝meimei劈了下去。

    笨重的剑锋重重砸入雪地,卷起的冰雪和碎石刮过盖伦的脸,留下一阵冰冷的刺痛,他不由得惊愕地抬头望去——拉克丝在这瞬间竟然用左手死死撑住了地面,在巨剑落下之前,拼命向侧边滚开了几尺。怒火与难以置信的震惊冲击着盖伦的胸膛,他赶忙拔出插入泥雪中的巨剑,重新转向拉克丝的位置,但对方已经踉跄着站直了身体,双膝仍在轻微颤抖,浑身沾满污雪与鲜血——但她肩上的伤口处,有微弱却柔和的光芒正缓缓蔓延,浸满冷汗的脸也稍稍恢复了些许血色。

    “巫术……”   盖伦从雪地中猛然拔出巨剑,脚下发力向拉克丝冲过去。迎面撞上一团炽烈的光球,他下意识地举剑格挡,冲击让他的动作短暂凝滞,但不消一秒,他就挣脱了那光团的束缚——“你的巫术再也伤不了我了,拉克丝。”他一眼瞧见拉克丝脸上的惊愕与紧张,得意地咧开嘴角,“这是皇帝陛下亲手赐予我的铠甲。好meimei,你要不要来试试它里面熔铸了多少禁魔石?”

    他将巨剑斜着拖在身侧,毫不迟疑地向前重踏一步,转眼间冲到拉克丝面前。巨剑在空中划过一道沉重的弧线,猛地砸向拉克丝身侧的地面。仓促间拉克丝踉跄着后退数步,险些跌倒在地,巨剑劈进冰雪,扬起满天混合了泥土的冰屑——她清楚得很,方才如果自己躲得稍微慢上一点,恐怕现在身体已经被劈成两截了。

    闪躲的动作让她肩上的伤势再次撕裂般疼痛,她咬住后牙,左手死死按住流血的伤口,急促地念起治疗的咒语,但对方下一记横扫紧随而至,并不想留给她任何喘息的空间。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拉克丝回身向后方飞扑,巨剑几乎贴着她后背划过,她狼狈地撞上艾尔雅家的院墙,肩膀再次传来沉闷的钝痛,几乎令她失去平衡,幸好她伸手撑住了墙体,总算没有跌倒在地。

    “真难看啊,法师……”耳畔嗡鸣间她听到盖伦裹挟着杀意的声音,还没来得及调整姿势,剑刃便再次落下,灰泥与砖块纷纷崩落,碎屑劈头盖脸地砸了她满身。电光火石之间,拉克丝反而俯身从地上抓了一把碎砖和墙灰,毫不犹豫地朝着盖伦的脸掷去。

    “又是这种小把戏!”盖伦愤怒地咆哮一声,抬手想抹去脸上的尘土,但那灰泥中竟然真的混杂了细小的沙尘,随手一揉让他视线瞬间变得模糊。他用力眨着双眼,抬头却只发现拉克丝已经趁机跑出了许多步,正扶着院门的栏杆向外逃去。

    “跑啊,你倒是继续跑啊!”他冷笑着再次提起巨剑,迈开大步,不疾不徐地跟了上去,“这么喜欢耍这些上不了台面的小聪明吗?”

    拉克丝一语不发。在拉开足够的距离、为自己争取到足以治愈箭伤的法力之前,她没有余力再浪费给“辩解”这件事了。她从盖伦的铠甲上感受到的压迫比士兵们更强、更浓密得多,连站立都感觉到吃力,更别说让像平时那样调用法术了。她踉跄着冲出院门,咬紧牙关继续念诵治疗术。左手紧紧摁住肩头的伤口,拐过院外最近的街角,她跌跌撞撞地贴上一堵陌生的院墙,痛苦地整理着散乱的呼吸。夕阳的金红光芒斜斜地照进这狭窄的小巷,打在地面的积雪与泥土上,反射的光亮刺得拉克丝眼前一阵阵发黑。她闭上双眼,肩上的疼痛随着魔力的流动逐渐减轻,血液也不像方才那样汹涌,再睁开眼时视野却是模糊的,是冷汗顺着额角缓缓滑进了她的眼眶。

    该立刻传送离开吗?她松开捂住肩头的左手,按上胸口那只早已空了的药瓶——可是只要再给她一次靠近盖伦的机会,就像在拜恩格罗大公府那夜一样,哪怕只有一次——

    一定能判断出那禁魔石的强度,找到那套铠甲的弱点。她不确定自己是否只是再逼他说出点什么,又或者是出于不合时宜的执念,想要一决高下,还是干脆杀了他——然而小巷尽头的余晖却瞬间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那道高大而沉重的阴影。盖伦持着那把巨剑,冷笑着从巷子另一头缓缓逼近,像是在接近一只被捕兽夹困住的猎物。

    “往哪儿跑呢,老鼠。”他的声音里夹杂着恶意与轻蔑,他小心地迈着步子,提防着拉克丝会不会再次使出什么诡计——然而下一刻,他的视野骤然被一道刺眼的白光彻底吞没,一团耀眼的光球在他眼前爆开,仿佛直接盯进了正午的太阳,剧烈的刺痛让他难以抑制地低吼出声。

    他下意识地抡圆巨剑,将身体化作战车一般向前猛冲着盲劈过去。剑尖在即将触及地面时微微一顿,而后狠狠贯进泥地中,伴随这一下,他听到拉克丝一声压抑的惊呼,和剑刃撕裂法术护盾后,皮rou与布料被割开的那种熟悉而令人满足的触感——那是与法师战斗中他熟悉无比的感觉。

    视力随着这动作逐渐恢复,盖伦猛地甩了甩还有些眩晕的头颅,眼前多了一滩鲜艳到刺眼的血,在雪地上缓缓扩散。他得意地抬起目光,拉克丝正跪坐在前方几步开外的地面上,鲜血正从她小腿附近不断地涌出。她单手撑地,勉强让自己不至于倒下,一边急促地念着治疗咒文,另一只手拼命地按向自己受伤的那条腿,试图引导魔法触及伤处,然而在盖伦看来,这也不过是垂死挣扎的滑稽表演罢了。

    “跑啊,”盖伦慢慢逼近,巨剑在地上拖出一道深黑色的划痕,他居高临下地盯着拉克丝,“你还跑得掉吗?不能像个正常人一样活,那你就像个人人喊打的老鼠一样死吧。”

    他猛地抬起一脚,狠狠地踢向拉克丝还撑在地上的手臂。骨骼错位的脆声瞬间响起,她整个人都随着这股巨大的力量翻滚着倒地。盖伦满意地跟上前,伸出大手,薅起住拉克丝护着胸口的手臂,将她半个身体提离了地面:“你,还有你的同伙,全都是些老鼠。喜欢那个黑市老板的死相吗?你的那个伙伴——那个自以为是的女猎人,很快也会变成同样的下场。”

    “她的房子已经不属于她了,无畏先锋军团会“处理”它的。只要她再接近那间房子。她也会变成一根插在木桩上的老鼠串。”他一边说着,一边加大了手上的力度,“你可得活到那时候,睁着眼,好好看清楚了。”

    拉克丝的呼吸微弱得几乎消失,却忽然像过电一样抽搐着挣扎了一下。她轻不可闻地嗤笑着,很快便转为剧烈的喘息,“……你找不到她。”她歪过头用眼角怒视着盖伦,眼眶一瞬间变得像嘴角的血迹一样鲜红,“她根本就不是德玛西亚人……连外国的平民都不放过,你们还剩下什么脸?”

    “外国平民?”盖伦不禁仰头,仿佛听到了什么无比可笑的笑话,“你以为你和她在城里做的那些勾当?我们会一点儿都不知道?你从小就喜欢干些见不得人的事,半夜藏书,往外送药、偷偷摸摸地给贫民塞钱——哦,对了,”他把拉克丝的手臂提得离自己近了些,“还有你那个家庭教师,你趴在窗前,看她写些鬼画符,还偷看她念咒——”

    他脸上的讥笑逐渐转化成厌恶与鄙夷,“还喜欢盯着她腰上那个胎记。我没说错吧?”

    拉克丝猛地僵住了。仿佛有什么东西从她喉咙深处滋生出来,像成堆的蛆虫飞快地增殖着,在她的气管和胸腔争先恐后地蠕动,挤压着她发声和呼吸的每一个管道,“你说什么……”她不知道有没有那样的东西,胎记?在菲莉的腰间吗?她从来不曾有机会去窥视那种位置,只隐约记得确实有那么几个炎热的夏天,菲莉站在窗边的树影中,背对着自己,穿着那件洗得发旧,纤维都有些松垮了的衬衣,衬衣的下摆扎在她长裙的裙腰里面,裙腰提得高高的,衬衣微微凸出的褶皱被阳光照得几乎透明。拉克丝突然想不起自己到底看见过什么,从来没敢确认过那衣服下到底有没有什么异于常人的东西。

    “——你偷看她?!”

    心跳在耳膜里炸响,她只能听到自己怒吼的回音。是在哪里看到的?她想到自己上课的时候,房间永远是虚掩着的,房门不允许关闭,虽然拉克丝抗议过许多次,但菲莉似乎很理解这种要求。她记得有些风雪大的日子里,确实会给菲莉留出一间客房,让她不至于在授课期间来回奔波。菲莉消失前的几天,也确实是一直住在家里的。

    “哦,难道你没见过吗?”盖伦将大剑撇向一边,朝自己的后腰比划了一下。“她留宿给你授课前,总得更衣吧,还是说,你更喜欢盯着她把衣服脱下来,连魔法都忘了怎么念?”

    周围的光线忽然剧烈地膨胀,好像正午的太阳就这样直直坠落在他们面前,拉克丝的听觉在此刻被完全剥夺,耳边只剩下一片嗡鸣的虚空。盖伦的目光从方才的轻蔑瞬间变得惊愕与困惑,他死死攥住拉克丝的手腕——而她的手腕此时竟像从内部开始自燃,明亮得像一只烧红的火炬。盖伦的金属护手开始剧烈震颤,浮现出彩虹一样的光泽,甲片被熔得通红,像融化的蜡烛般一滴滴滚落在地面上。

    他惊恐地张大嘴巴,惨叫声却无法穿透那层隔绝了一切声音的嗡鸣。地面的积雪飞快蒸发,灼热的白雾中,地面也迸发出一道道裂痕,像岩浆在地下翻滚。已经感受不到任何疼痛了,她拼尽全身力气挣脱了盖伦那只早已失去原本形状的手臂,踉跄着向后退开,手掌下意识地推向他那张被恐惧彻底侵占的脸——

    不需要任何犹豫和思考,在听到菲莉的名字被这样提起的时候,连本该翻腾的恨意都转化为纯粹的魔力流动,光线顺着她掌心喷涌而出,刺进盖伦已经严重凸出的眼珠。他的脑袋像颗过载的炸弹一般向后猛地爆裂,血rou与骨片混杂着炽热的白光,在身后飞溅出一大片带着焦糊气味的漆黑印记。

    冰冷的光斑仍然飘浮在空中,仿佛这片废墟又无声地下起了一场大雪。面前的尸体残缺不全,头颅与方才还钳制着她的手臂处只剩一片焦黑,细小的血流断续地涌出,破碎的铠甲下,衬布上仍有微弱的火苗在跳动。拉克丝脱力地跪在原地,摊开的掌心向上,飘落的余烬轻轻落在她手心的伤疤处,触碰的瞬间便温顺地融了进去。

    她几乎忘记了如何控制这具身体,僵硬地挪动麻木的腿脚,像一架生锈的机械,一点点将自己支撑起来。浓重的血腥和焦糊味随着她起身的动作在空气中散开,她拖着一条跛脚,蹒跚地走向盖伦倒下的地方,凝视着那具失去人形的躯体。在她靠近的瞬间,破碎的胸甲应声崩裂,咔哒一声掉落下来。她歪着头,望着那断面许久,而后缓缓蹲下身,沾满鲜血的指尖轻轻拾起那块碎片——

    断面却并不是预想中的深灰或青白,而是带着某种偏黄的、近似砂岩的质感。她指尖和身周仍然缭绕着微弱的光屑,在这副巨大的“禁魔石铠甲”旁,毫无收敛地跳动着。她盯着碎片,眼睫微微颤动,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轻轻咳出一声短促的笑。她转而低下头,沾着光粒和鲜血的掌心缓慢地附魔其余破碎的铠甲——手臂,腿甲,被轰碎的护颈——没有一寸是她熟悉的那种抑制魔力的冰凉触感。她像个在废墟中扒拣废铁的拾荒者,指尖触碰断裂的筋骨结构,都不过是些普通金属,混杂了灰黄的碎石,与她随手从地上挖起的砂砾没有任何分别。

    耳畔的声音逐渐清晰,拉克丝听见自己的笑声在狂乱的心跳声中变得放肆。她握着那片碎裂的甲片,力道越来越大,直到它刺入右掌的伤疤。魔力的流动依旧像潮水般冲刷着她的身体,忽冷忽热的触感在四肢盘绕,她感到嘴角和脖颈的肌rou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牵引,咧出一个近乎癫狂的笑容,胸腔中翻涌起一阵恶心的冲动,却再也没有力气完成呕吐的动作。

    ……不是禁魔石。

    铸成那副盔甲的,让她感受到濒死的压迫,和禁锢住她手脚和魔力的东西,从来就不是禁魔石。

    拉克丝闭上双眼,任由身体随着重力倾倒。光斑依旧在她周围缓慢飘落,落在她沾满鲜血的肩膀、脸颊和鬓角。破败的墙体间,光芒裂缝也逐渐收敛,灰色的风穿过短巷,伴着雪花重新将她的身体掩埋。仿佛她只是这片废墟间一捧微不足道的泥土,仿佛这里从未有人来过。

    她已经知道了。本以为就是禁魔石毁了自己的一切——但已经没有力气去问究竟是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