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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8

    

Chapter 18



    把信物交还给商队车夫的时候,已经是两天以后了。车夫默不作声地将筹码接过,收进袖子的口袋,随后抬手在薇恩的臂甲上轻轻拍了一下。

    “人和另一枚筹码都没了。”她的语气里听不出一点起伏。

    “现在这世道。”车夫叹了口气,把手里的稀麦酒一饮而尽,杯底落回桌面时磕出砰的一响,“你永远猜不到他们什么时候会下手。”

    她最后落脚在首都向南十多里的一处旧转运棚。那条通往屋舍的泥泞小径,路旁的野草长得比人还高,只要穿过废井边的旧石桥,就再也没有巡逻兵会出现了。这里曾被几任贵族反复征用、改建又废弃,当过粮仓又做过养蜂场,如今勉强算是奥克厦商队偶尔启用的隐秘存货点。砖墙厚实但风雨斑驳,墙缝残留着铁锈味混着蜂蜡残渍的气味,屋后竟然还留了个简单的马棚。薇恩夹着一卷草席,牵着星焰走进院子时,马儿都显得有些犹豫。

    还好屋外的井水还算干净,屋里尚且干燥,炉灶上连通着地台,恐怕睡觉、吃饭和磨刀全都得在上面。她拨着炉膛,点起一簇火苗,火光映在泥墙上,显出一块块剥落的斑痕。她把草席铺开,坐了一会儿,目光落在屋子另一侧空荡荡的角落。思索片刻她站起身,悄无声息地走到屋外。星焰正啃着半干的苜蓿,听见她的脚步,轻轻甩了甩尾巴。

    “进来吧。”她低声说。

    星焰被她牵进屋,蹄声在地面上敲出几声闷响。她把草席分出一半,又从鞍包里取出条旧毯子,盖在它雪白的后背上。房间还有些阴冷,毯子看起来并不厚实,但总比什么都没有要好些。

    能用的线人早就断了。眼下若是去接新的单子,恐怕也全是些邻居鸡飞狗跳的屁事,再想碰上一张恶魔讨伐令,只能靠做梦。她绕到马鞍另一侧,从皮口袋的底部摸出那本来自大公府的账簿。原以为这东西可以永远压在包底,随着她们远走高飞,就那样随着时间慢慢烂在最底层。尽管拉克丝建议过,只要顺着这账本的线索,总能查到些新的东西——但她当时已经再也不想翻开它,她以为自己终于可以换一种活法了。

    那账本封皮的内侧还刻着个形似倒写字母G的徽标,徽标旁写着R.B.,她猜测这是大公名字的缩写。薇恩随手一翻,便翻到了写着她父母名字的那页。纸上抹着不知属于魅魔的还是自己的血迹,缝线处的血几乎浸穿书脊,地契和房契就夹在中间。

    她本能地想跳过这里,指尖像被针扎到似的向后翻过好几页——但立刻又翻了回来。她盯着那两行字,像是强迫自己把它读完。所有的事情都是从这里开始的,那么现在,也只能由她亲手把这一地狼藉重新捡起来。

    直到把这些家伙全部斩尽,不管它们藏得多深,不管自己最终能不能活下来。她曾像这样郑重地发过誓,但转眼便把刀朝向了不该杀的人。也曾想过彻底逃离这一切,在几乎成功躲远了的时候又被迫停下脚步。账本上每行字迹,每个排列整齐的名字,都不是交易,而是她自己的宿命。像那些仍在等待修复的算盘珠子,和永远拉不开的弓弦。恍惚间那些催促声再次从背后响起,像悬在头顶的鞭子,一下又一下,机械地抽打着——

    再来一次,你必须把它做对。

    她必须把这些事情都做对。

    本以为需要拼尽全力思考,才能解开黑幕的一角,没想到翻开的却只是一本无比详尽的记账簿。拜恩格罗大公甚至没有试图隐藏或加密里面的内容,就这么明目张胆地记录着,似乎坚信账本不会流出,或者压根不相信世界上有人能让他们负责。

    从夹了地契的那页往后向后翻,恶魔的名字越发密集,到了后半本,记录几乎全部被各种恶魔名录占据。这些名字被整齐地排列着,按照种类、尺寸,“出生地”、“售价”和“接收人”的顺序详细记载,甚至连性格备注都逐个写出——“出生地”……?手指按在这个名词上,薇恩来回翻着书页,反复确认自己没有看错——

    为什么恶魔在德玛西亚会有出生地?

    自己不是没杀过人,也见过太多恶魔的尸体和残肢,但从没见过这种把它们按编号整理出售,还要备注性格优劣的“文件”,几乎不像是生意,而是用造物主的口气,在清点它们的去向和结局——这个栏目的内容比“接收人”还要统一,名字也并非她想象中那些隐匿魔法师的黑巢,而是一些看似正式、甚至略带权威的名称:“第三医疗中心”、“青年训练营”、“特殊体质调和所”。

    她拉过旁边的两张地图,一张使用多年的,和另一张新买来的。这些地点和登记的名称,在地图上几乎都有所对应。根本不作掩饰,或者说根本没有必要去遮掩,因为没有人会去问责这些看起来相当权威的官方机构。她咬着牙摩挲着那几页纸,思绪越发混乱,指尖也有些发麻。出生地下面的记录几乎全部被简略成了表示“同上”的省略符号。她往前翻了几页,从马鞍里摸出半根炭笔和几张皱巴巴的草纸,将没有简化的几个地址一条一条地抄写下来。火光微弱,她皱着眉头,数着每个地址后面省略号的次数,然后在草纸上挨个标记清楚——最终筛出了两个次数最多的地址,一个是就在首都南郊的“第十七辅导站”,另一个叫着“新远景适应点”的地址却在整本账本中反复出现,几乎每个未驯化个体的交易都绕不开它。她来回翻着账本,在那两行字下多按了几下笔尖,直到炭灰在草纸的角落晕成一团。

    炉膛里的木柴发出噼啪的脆响,映在她侧脸上,透出淡淡的红光。星焰不知何时慢慢走到她身边,打了个响鼻,鼻尖拱着炉灶空空的台面嗅来嗅去。“你又饿了?”薇恩叹了口气,合上账簿翻身站起,将星焰引回角落,解开挂在一旁的马草袋子,干脆利落地把袋口敞开,摆到它的面前,“多吃点吧。”

    星焰垂下头,顺从地啃着袋里的草料。薇恩抬起手,抚过它温热的脖子和背脊:“明天开始,可就有事做了。”

    她总共核查了六个地点。第一个在西郊码头附近,地图上是个仓库,但抵达时才发现它早已废弃。木制的大门已经发黑,门上挂着许多道封条,院墙残破不堪,还喷涂着褪色的德玛西亚徽记。即使在这样寒冷的冬日,院内仍弥漫着垃圾场一样的臭气。她只觉得胃里血气翻涌,星焰也不安地直往外走。第二个地点是个看起来正常的纺织厂,她用买来的皇家商队身份,扮成验货人混了进去,在高耸的围墙边观察了大半个上午。然而无论她怎样观察,工人们都对她视而不见,没有一个人敢上前搭话,全都垂着头,弯着腰,俨然一台台人形的缝纫机,麻木地摆弄着自己的活计。第三个是看起来废弃已久的“少年培训营”,门口贴着破损的标语,大红的粗体字褪成了脏兮兮的褐色:“适应,是每一个公民的责任。”她迈过生锈的铁门,在空荡的教学楼中快速转了一圈。教室大都被清空,只有一间像是体育馆的大型房间,角落堆着成山的破桌椅,一只野猫踩着那些桌椅跳出窗棱,木板在它身后崩裂,扬起一阵尘埃。

    她甚至翻过一座坍塌的岗哨山,在坡顶找到了第四个地址——但地基都被拆了,只剩一个又一个空洞的泥坑,被黑乎乎的冰雪填得半满。接下来的第五个地点根本无迹可寻,登记地址不在地图上,她辗转问了几家驿站和沿途的居民,都没人听说过。她最终还是去了距离自己落脚点最近的一处——名为“第十七辅导站”的地方。与其他几个地点不同,这座建筑物相对完好,看上去就像一栋寻常的政府办公楼。无人阻拦她进入,但当她推开门的瞬间,鼻腔被一股浓烈的消毒水与炭渣的混合味道狠狠冲刷着,仿佛整座楼刚刚被人彻底清理过。

    大厅的墙面贴了许多精心绘制画像,画像上有士兵、研究员,还有一群围着暖炉听课的孩子。每个人都统一穿着单调的灰蓝制服,神态庄严、动作整齐得像是印制的花纹。大厅尽头的走廊分向左右两侧,交界处摆放着一块全新的纪念碑,底座上的铜牌赫然写着:“为执行正义而殉职的英雄——辅导站十四烈士。”

    ……十四烈士。连编号都做了装饰,一种恶心的熟悉感从心底油然而生。她不认识这些名字,但还是掏出草纸,逐字抄了下来——总觉得以后会用上。这恐怕又是他们惯用的伎俩,用“殉职”这样冠冕堂皇的字眼掩埋一切,只留下一排被统一剪裁的姓名。

    她退出大厅,掩上大门时,从门缝里踢出一张撕了一半的封条,薇恩捡起那纸条,上面写着:“禁入——已清算”。封条背面还残留着官用的蓝色封泥,被她轻轻一抖,那碎屑就扑簌簌地剥落下来。建筑这么新,纪念碑上的铜牌连氧化的痕迹都没有多少,门口缺的也就是一根剪彩用的红绸带了,“清算”又从何而来?

    她疲惫地倚靠着墙壁,膝盖已经开始隐隐发痛。虽然这里明显不对劲,但自己并没有必要在这里停留——因为她始终没有闻到那种味道。恶魔留下的,硫磺味的火气,哪怕只是路过这里,掉下些许法力的残渣,都会在空气里停上许多天。可这些地方太干净了。

    只剩最后一个地方了。她摸出草纸,在最后一行重重划下——

    “新远景适应点”。

    这个刺眼得让她难以忘记的名字。比其他地点更为模糊,仅看名称根本猜不出它的真正用途,也许是某个过渡性质的军营,或者秘密研究设施——但它离首都远得多,今天赶不到,她也没打算这样赶。薇恩咬着牙牵过星焰,掏出鞍包里最后两根胡萝卜喂给它,望着它低头进食的模样,睫毛扑闪着,鼻息间的疲倦似乎减轻了一些。然而这样奔波了一整天,薇恩自己的胃里却仿佛吞了几块禁魔石般沉重,被寒气堵得死死的,一丝胃口都提不起。

    除非也像前面几个地点一样被完美掩藏,否则她一定能从那个“核心”地带挖出什么来。那里还残存着线索,是账簿的“恶魔出生地”里写了太多次的名字,已经变成她这几天,或许今后的日子里唯一不肯退让的目标。

    ——既然拉克丝说过,光会指引她回来。那就让光去指引好了。

    马蹄踏上崎岖的山路,每一步都格外小心。这条前往“新远景”的唯一通道根本就是一道从岩缝里抠出来的裂痕,勉强够一人一马通过,要是换成两排车队,恐怕只能等谁不小心摔下山去,把道路空出来。小径两侧的陡坡直直地落向山底的灌木丛与乱石滩,毫无落脚之处。越向上攀,风势越发狂暴,冰冷的空气中全都是海的咸味,但当她跨过山头,就不止这些了。海风里裹着浓烈的硫磺气味,像是谁刚在那里放过火似的。

    站在这里向首都方向回望,尚且能望见黎明之城模糊的轮廓。路旁的森林里掩着一座孤零零的驿站,这是官方地图上距离那片禁区最近的、寻常人所能抵达的最后据点。驿站的木墙在山风中显得十分单薄,几扇小窗像警惕的眼睛般,注视着她这位不速之客。从这里向海边尽力远眺,却看不清山脉另一侧究竟藏了什么——山峦的弧线巧妙地遮挡了大部分视野,然而奇怪的是,山那头的海面在这种阴郁的天气下,竟然反射出异样的惨白光色,仿佛海岸上竖起了一面巨大的镜子。

    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薇恩催促星焰缓缓绕过驿站,顺着眼前已转为下坡的山路继续前行。树林郁郁葱葱,陡然转折的路径让她生出许多疑虑,怀疑这条路是否真的能够通向紧邻大海的那片禁区——就这样走得天色又暗了几分,前方的景象很快验证了她的猜测:   路的尽头横着一道简陋却坚实的哨卡,几个士兵正背对着她,铠甲在阴沉的天色下泛着令人不安的寒光。她连忙拉紧缰绳,将星焰牵到一旁,将它雪白的身躯藏进树荫,自己则伏到路边一棵粗树后,从腰包里抽出望远镜,仔细观察起哨卡里的情况。

    那里不止有卫兵把守,哨卡旁还搭着一间小木屋,屋外排着一条十来个人的队伍。他们大多穿着统一制式的灰蓝制服,几个人肩上扛着铁锨或锄头,似乎是进出此地的短工。一名士兵手中握着一册厚厚的登记簿,那些人依次上前,在册子上印下手印,随后把随身携带的包裹递给另一名士兵仔细翻检。队伍前进的速度很慢,有个男人被士兵粗暴地推了出来,他似乎想要回头辩解,却立即被另外两个守卫反手压住,往另一条看不清去向的小路押去。

    不需要再看下去了。她迅速合起望远镜,安抚着躁动不安的星焰,飞快地下了山。没有立即回到转运棚,她循着棚子前的小路,直奔附近车站旁热闹嘈杂的市集而去。车夫曾告诉她,这里有个靠得住的联络人。找到那个人也并不困难,就如车夫描述的一样——那个秃头的中间人此刻正坐在一张陈旧的鱼摊前,专心致志地摆弄着手里的一只烟斗。

    “你要哪种通行证?”或许是余光瞥见了薇恩的装束和武器,他连头都没抬,直接问道。

    “……能进新远景的那种。”

    中间人抠着烟斗的手停住了。手中的锥子在烟斗上悬了片刻,被他放在一边。他抬头打量着薇恩,像是在看一个疯子光着身体跑进暴风雨里:“没这货,进不了。”

    她开口想要追问些什么,那中间人却用烟斗敲击着桌台,砰砰的声响仿佛要用来打断她接下来可能更危险的问话:   “你想进去,那你想过怎么出来吗?”他直视着薇恩的双眼,向前微微倾了一下身子,“一个人查不了这个。就算查明白了,你又想告诉谁?”

    “不需要告诉谁,我只是想进去。”薇恩的语气像是在谈论天气,“你有没有留意,这几天城里多少葬礼都来不及办?”

    对方往烟斗里填着烟草,没有立刻回话,双眼眯了一下,仍然紧紧盯着她。

    “你不是第一个问这个的。”他深深吸了口气,“你上个线人的下场,我到现在还记得。”

    “哈,那你知道大公府烧起来的时候,我在哪吗?”她做出一个类似嗤笑的表情,“真怕这种人爬出来拉你陪葬的话,就卖我一份身份。”

    “你不是在买身份,孩子。”男人咬住烟斗,手指敲了敲桌沿,往椅背狠狠一靠,“你是在找死,快走吧,我们可不卖棺材。”

    驿站的风比山下更硬。过去的两天里,她只回了转运棚一次,很快又带着星焰绕回原地。雪天已逐渐被冻雨取代,原本泥泞的小路如今冻得如同石板,踩上去一旦滑倒,骨头说不定就直接折了。夜里的山风刮得厉害,驿站的砖墙年久失修,墙缝里总是渗着一股微咸的潮气。薇恩用皇家商队的旧信物在驿站登记,预付了一个季度的金币,说自己护送的货物已交,暂时没有更多活计,只求这期间驿站可以暂时照看马匹。柜台后的老头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问,只是抬手指了指院子深处:“最里面那根马桩还空着。”

    星焰有些不肯进棚,一直不安地围着薇恩打转。她牵着它朝驿站屋后绕过去几步,试图看看是否有更开阔些的空地。但后方却只有一道厚重的木板围栏,封死了去往院子后半段的通路。围栏上唯一的门紧锁着,一把铁锈斑驳却还沉重结实的铁锁挂在门环上。她刚靠近那道铁锁门,还没看清门环上的字样,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呵斥——

    “你去那边干什么?没看见马棚在这吗?”

    她低头不语,把星焰牵了回来。最后那个空桩比其他的位置略小,勉强够星焰住下。马槽里的苜蓿并不多,但这个位置靠近室内的火炉,比其他几个角落暖和不少。薇恩牵着它在棚里站了一会儿,星焰打了个响鼻,似乎也放松了些。

    客房贴着外墙,从马棚这边的侧门进去,第一个左拐的门就是客房了。整间屋子大概能容纳十来人,铺与铺中间有砖砌的隔挡和草帘以示分割,但一半以上的床铺都是空的。薇恩挑了最里面的一个角落,用随身带着的旧草席多垫了一层,临睡前再用披风盖住自己。她并不打算在这真正久住,天一亮,她就会悄悄绕路出去,带着星焰监视山脊下那道岗哨。

    两天来那岗哨一直没有换人,巡逻节奏固定,一天三趟,最松懈的是午饭之后。只要越过山头最高的位置,硫磺味就像个备好茶点的老朋友一样在那儿静等着她,丝毫没有消退的迹象。偶尔有车队来往,她数过,总共三趟:一趟从岗哨出来,直接下山离开;另两趟在驿站歇脚,但都没有进入她所在的客棚,而是去了隔壁那间屋子。房门外站着两个持剑的守卫,佩剑的顶端咄咄逼人地那两把剑横在门口,像是专门堵住人的路的。每次经过那里,薇恩都得小心地收敛气息,贴着墙侧身通过。

    第三天一早,客棚前的守卫在她睡醒前就离开了。夜里冻得厉害,她在梦里仿佛好几次听见铁轮碾压地面的低响,一直没能睡踏实。天刚亮的时分,她揉着太阳xue望向窗外,尽管没有太阳,天光却反射在积雪上,把窗框映得如镜子一般刺眼。她没有急着赶去岗哨,而是顺着来时的山道缓缓下行。昨晚似乎又下过一场冻雨,路面比前两日更加湿滑。星焰的蹄子在结霜的石面上打了个滑,吓得它低头轻嘶一声,她不得不勒紧缰绳,跳下马背,改为牵着它慢慢前行。

    星焰小心地探着路,鼻尖低低地嗅着路边的气味,转过一条急弯,远处传来一阵轻微的金属碰撞声。小马的鼻翼轻轻喷气,忽然停住脚步,立起身子望向前方。薇恩也皱起眉,抬手遮住光线,朝山道尽头望去——

    那是一支车队,三辆简陋的敞篷拖斗,布幔松垮地罩在车身周围,每辆由两匹马拉着,在斜坡上缓缓爬行。七八个覆面的士兵或骑马、或步行地护在队伍两侧,个个裹着厚衣,冷得缩着脖子,步伐踉跄,只靠手中的长枪勉强维持姿势。

    这条山路根本容不下三匹马并行。她扯了扯缰绳,想让星焰原路退回安全的位置,不料它突然停住,双耳直立,微妙地调着耳朵的朝向,蹄下的碎雪嘶嘶作响,像踩进了什么不敢忽视的气味。还没等薇恩反应过来,星焰猛地甩头,鼻腔喷出一股白气,然后一头挣脱了她的牵引,踏着碎雪冲了出去——

    “——星焰?!”

    缰绳还勾在手里,薇恩差点被带倒,只能撒开步子,连人带马一起冲进了队伍中。

    “喂——谁的马?拦住它!”有士兵喊了起来。队伍一阵混乱,有人拔出长剑,但星焰已径直闯入队中,几匹挽马被它的来势惊得四处乱跳,马蹄一阵乱响,车队随即失控。三个拖斗接连翻倒,布幔掀开,里面的“货物”被重重地掀了出来。

    ……是人。

    裹着脏污囚衣的犯人,纷纷从翻倒的斗车中滚落在地。有的衣衫单薄、四肢冻得发青,找回平衡后就只会歪在路边发愣,也有的倒在雪地里,茫然地望向士兵们,仿佛不知道自己还可以站起来似的。

    但薇恩来不及震惊,只能拼命追上星焰,试图重新抓住缰绳。她的手刚碰到鞍包的边缘,星焰就灵活地往侧边一扭,猛地向了翻倒的车斗跃去,蹄子差点踩上一个摔倒的小个子女囚。那囚犯吃力地支着半个身子,根本没有闪躲,只是呆望着雪白的马身,仿佛意识都被吸走。拖斗的挡板被撞得向她倒下,薇恩赶忙伸手去拉她的手臂,指尖在碰上那皮肤的瞬间却停住了。

    那只手瘦了不少。关节突出,血管发紫。手腕戴着沉重的禁魔石镣铐,在她手背磨出一道道红印。而那印子旁边,手背的正中央落着一道伤疤。是那道明显愈合但严重增生的,被木桩砸进去后又撕开过的口子。

    四周的喊声忽然远了,连风也没了声音。就是这里,拉克丝说过,是被自己的兄长瞄准了钉穿的。薇恩一直记得伤疤映进眼中的那刻,手心像是突然贴了一块灼热的石头。根本没办法多问,她只是记住了这个掌心的位置,这里有她的“女巫的印记”。

    再抬头的时候,那张脸已经仰了起来。拉克丝的嘴唇始终在微微抽动,双眼像失明一般,呆滞地追随着马鬃的踪迹,半晌才回到薇恩脸上,认出她的瞬间,瞳孔又明显震颤了一下。薇恩愣了片刻,立即扣住那只手腕。   “走。”她伏到拉克丝耳边低声说。

    四周的囚犯被鞭子和长枪指着,纷纷站了起来,排成行列重新爬上拖斗车。有士兵向薇恩靠近,但看步伐,明显还在犹豫着判断局势。另一位高些的秃头守卫牵着星焰,一边走近,一边对她喊着:“你的马怎么回事?赶紧带走!”

    “这个人偷了我钱包。”薇恩扯着拉克丝的手腕,往一旁退去,但紧盯着秃顶守卫的动作,“我得把她带回去。”

    “偷钱包?就刚刚?”秃子手中的缰绳僵在半空中,他有些为难地摸着脑壳,但下一秒,他的身后就冒出来另一位身材与她一般高大的男人,神情冷淡,没说一句话,直接上手拽住拉克丝的另一只手,将人一把拽了回去。

    “喂!你们就这么让她走?”薇恩伸手试图拉回她,反而被那男人一肘击在胸口,连连退了两步。来不及还击,情况也不允许她的怒火爆发,拉克丝在此时却已经被压回车队末尾。其他士兵也像是终于缓过神来,把最后几名囚犯统统轰上车,七手八脚地重新整理着队伍。

    她看见那名士兵冷冷地瞥了她一眼,那目光里充满不耐烦,和某种怒气终于得到发泄的得逞。他一语不发,转身便走。星焰被交回她手中,焦躁还是没能平息,不停地挣着缰绳打转,像是着急自己不能说话似的。

    薇恩没再出声,也没有追上去。她只是站着,看着拉克丝上车的瞬间,眼神在盖布的边缘转瞬即逝。她的后牙快咬碎了,却只能拍拍星焰的脖子,把它引向小路一边。看着那车队缓缓滑下山道,转入另一条隐蔽的小路——那条她前两天来踩过三遍的路,原来不只是运货用的。

    星焰走了好一段才缓过劲来,鼻息仍然一深一浅地起伏不定。薇恩牵着它在山道上绕了个大圈,没有直接返回驿站,而是从山坡另一侧的小径绕回,避开了先前与车队冲撞的路径。

    驿站前仍然安静,地上的马蹄和车辙却明显标示了他们在这里整队休息的痕迹。她绕开正门,走到马棚背后的水井边,俯身打了桶水,装满了星焰鞍上的水壶,又在桶边洗了把脸。水冷得像碎玻璃扎进眼眶,她蹲在那里,冻得通红的手指僵在面前,她许久没有动作,就那样呆呆地望着桶里的水面,没有立刻决定下一步该怎么做,也无法思考刚刚是不是做错了什么。直到星焰轻轻舔了她一口,她才回过神来。

    天色已经在变,雪地反射的光从银白转为晦暗的灰色。她牵着星焰回到马棚,却没有立即回房,而是坐在木栏边,望着山道的尽头——那队人马回来了,正是早上那支车队。三辆拖斗已经尽数卸空,车身向一边斜着,马也走得极其懒。守卫们甩着胳膊打哈欠,像是交完了货,终于松了口气。

    但他们没有直接下山,队伍走到驿站前便停了。有两人进了大厅,薇恩从马棚的侧门绕进驿站,悄悄站在走廊尽头。听不清他们与掌柜交谈的内容,只看见那掌柜摆摆手,随后那几人便相继朝客棚旁的士兵休息屋走去。

    她不能在走廊多停,只好转身回到自己的客棚,拍掉靴底的泥土,靠墙坐下,屏息静听外面的动静。隔壁房间传来乱哄哄的丢鞍包的声音,震得对面床铺熟睡的商人翻了个身,嘟嘟囔囔地踢着脚下的衣物。厨房飘来一股油烟味,带着炖菜汤的酸香,混着风雪的湿气从墙缝钻进来。有两位商人循着味儿推门走出客棚,窗外两个守卫擎着炸豆饼和烟卷经过,其中一位的手里还拎了个热气腾腾的茶壶,头盔和胸甲都已卸下,显然准备在这儿歇上一晚。

    她听见其中一个说:“队长还得在那边补手续,说前头砸了人,不能不写清楚。”

    “不补也走不了,人事和车调都没批,”另一个接话,“多歇一晚不是正好?你不想两个人牵六匹马走夜路吧。”

    “两个人?   ”一开始的声音倒吸了一口冷气,“就你和我回原营地?其他人都被调进营里了?”

    “谁知道,”那人顿了顿,然后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像是被烟呛了一大口,“别出声,好好呆着吧,你以为进去是什么好营生吗。”

    另个人没再回应,只是啧了一声。薇恩把靴子放回地下,拉了一卷草席垫在腰后,披风往上拉到盖住鼻尖,兜帽扣回头上,靠着墙装作已经入睡,目光却一刻不停地锁在窗沿与虚掩的门缝之间。她清楚地看见,歇在隔壁的,正是那一车人。那个秃头的大个子走过走廊,叫了两个人回屋,而那个白天捣了她一肘的家伙,则拎着一只桶,垂着脑袋走向马棚,过了许久又缩着肩膀走回来,头发上挂了层白霜,外套上全是水渍。他显然不是门外那些啃豆饼闲聊的士兵之一,其他人都成对结伴出入,只有他自己,孤零零地拎着一只破桶子走来走去。

    外头风雪又密集起来,天色从昏黄转为深蓝,那深蓝中的雪光越聚越亮,逐渐连成一整片灰白。窗棱上积起一层白雾,冰雹敲打墙壁的声音越发急促。店家送来了新添的油灯,薇恩拖着靴子走去接过,抬眼看见隔壁守卫倚在门边,与之前那批一样,佩剑的剑柄还是不顾死活地横拦在走廊中央,毫不客气地挡住所有人的去路。

    薇恩没带长武器。手弩和飞刀都藏在身上,但明显不适合动手。威力不够,也不值得浪费箭矢,更不想在这地方闹出太大动静。她翻了翻鞍包,又扫视了一圈客棚,最终叹了口气,起身到火炉边,烤着僵硬的手臂——却忽然注意到,炉台边就挂着一柄换柴用的火钩。火钩的柄已经被握出一层彩虹色的油光,尾端则积了厚厚一层永远也擦不干净的炉灰与油渍。

    她摘下那柄钩子,握在手心试了试手感。

    那名守卫再次提着桶走出去的时候,棚外的风雪正急。薇恩攥着那柄火钩,定定地等在炉前。等他的身影穿过窗外,又从窗框这边消失,薇恩将围巾缠在脸上,拉紧兜帽,低头跟了出去。穿过一排挤着牲畜的走廊,那守卫正站在马槽边,从桶里一把把地向外掏着干草。马嗅着他的袖子,他一边拍着马喷着热气的鼻子,一边嘟囔着什么。他没听到任何脚步声,也根本没注意,身后的火光被一个急速接近的身影遮挡了几秒。

    铁钩扬起,一声闷响落下,男人的头磕在马槽边,身子晃了一下,随后瘫软在地,再没有任何动静。薇恩收回手臂,钩子的尖端带着一截黑乎乎的铁锈和炉渣,现在又多了些新鲜的血迹。马儿没什么反应地继续啃着干草,薇恩伸手将它的脑袋轻轻拨开,免得守卫的头发被马嚼进嘴里。风如此紧,雪却一点都积不住。人被她拖进井后的荒地,驿站灯火都无法照到的草地边。那里杂草足足有一人高,还堆着很多未化的积雪。一路的痕迹很快就被下一波冰雹和冻雨覆盖,薇恩挥起火钩,在那颗头上又狠狠补了几下。

    直到他的口鼻都漫出鲜血,胸膛不再起伏,薇恩才缓缓蹲下,开始翻检他的衣物。他倒下的时候   ,一只手还死死扣着腰包。薇恩扯开那只软得像条死蛇的手臂,从中拽出一只信封。里头装了两张纸——一张是写着“新远景适应点”的调令,折得整整齐齐,夹在一张半填的报到表中。表格空着,仅在角落潦草地写着一个名字——“伊登”,没有另外的签字,钢印也盖得歪歪扭扭。她扫了一眼,在纸张被雨雪彻底打湿前把它们收入怀中。守卫后脑勺溢出的血迹已将他的领口和面罩浸透,薇恩端详着他沾满泥水的制服,不再看那张被敲打到塌陷的脸,低头开始撕起军装的扣子。

    像过往那些任务一样,她割下伊登的头颅。想了想,又把双手也一并拆了下来,包进他那早已被血染透的衬衫,然后脱下自己的外衣,在上面缠了几圈。她把裹着残肢的衣料束紧,走到山坡边缘,用力将它们抛向山脚。那团东西没发出任何声音,像是直接被山岭吞噬了。做完这一切,她转身回到马棚,从星焰的马鞍下摸出那本账簿——她这几天反复查看,已经给它包了层新封皮,搓皱了几页纸边,还在空白处编写了几则伪造的巡逻日志,最后用防水的油布一层层包裹严实。

    她摸回自己的铺位,擦干披风内侧的血渍,又将从尸体上扒下来的制服简单洗了洗,铺在床铺旁晾着。床沿与炉膛连通着,热气熏得那件湿冷的衣物微微鼓起,像将死之人的胸膛。薇恩靠坐在床头,闭上眼,尝试让肌rou暂时松弛一下——但自然没有休息多久,天色刚蒙蒙亮,驿站的小钟响了两下,她便飞快地整理好发辫,从铺上弹了起来。伊登的制服被她套在身上,调令折得严丝合缝,重新塞回腰包。脚边的包裹里只留下一把匕首、几块干布,和那本伪装成巡逻日志的账簿。

    隔壁的人声和脚步声此起彼伏,她侧耳倾听,等那些声响都逐渐散去,才张望着迈出房门,踏入昨夜那批士兵用过的客棚。屋内空空荡荡,只有掌柜还在一边扫地,一边发着牢sao。见她一进门,他头也不抬地劈头一句:“你怎么还不走?人都走一半了,你才来?”

    “……拉肚子。”薇恩被喝得一愣,脱口而出。

    “快滚吧,”掌柜抬起眼,冷冷扫了她一眼,随手指向墙角的铺位,“拿好你的东西,头盔、包袱我都没动,别把屎拉在我门口。”

    驿站外的队伍已经站得整整齐齐。已经见不到任何马匹,想必已经被那两位回城的士兵牵走。士兵们交头接耳地交换着身上的配件,互相读着对方的调令。她混在两个揉眼睛的队员之间。那两人看了她一眼,没人对她说话。

    直到接近山头时,那位秃顶的大块头才回头瞟了一眼后排,说了句:“伊登,你少打瞌睡了,今天进去以后,你可就又得站岗了。”

    薇恩没有出声,只是点了点头。士兵们跟着他回过头来,向着她发出一阵哄笑。

    山那头的围栏轮廓渐渐清晰。正是那道三层铁丝网包裹的窄门,她花了三天思考该怎么突破的地方,如今却是一步步,踩着自己的脚印亲自走进来了。门口有两座塔型的瞭望楼,楼顶站着巡逻士兵,穿着与她相同的制服与头盔,脸上配着的护目镜像是贴在皮肤上的冰块。风带着那股熟悉的硫味,从地底升起,刮在脸上,冻得骨头都一根根地收紧。

    窄门只开了一道缝。旁边的亭子里正在点名,士兵们拿着文书上前排队,没有人催促或整队,队伍却自然地收成一列,将她挤到队尾。亭子里那人喊了个名字,对方面无表情地递过文书,几秒钟就被放行了。轮到薇恩的时候,她低着头,没有等人点名,只是把那张调令和登记表一并递了出去。

    亭子里坐着一个寸头的年轻女人,皮肤黝黑,五官硬朗。她翻了翻纸,笔在某一处停了几秒,没有出声,只是抬起头来,双眼像探照灯一样缓慢地扫了她一圈——从脖子到腰,又扫回眼睛。不算尖锐,却透着种老练的警觉。薇恩总觉得她停顿得太久,久到不像是例行公事了。

    “面罩拿下来。”她命令道。

    冷汗已经顺着额角与耳后的沟壑缓缓滑落。她默默解开制服上的面罩,将它拉至下巴,拨开贴在脸颊上的发丝,而后直直地望进那女人的眼里。两人就这样对视了几秒,女人的鼻翼轻轻一动,像是闻到了什么熟悉的气味——

    然后她几乎不能察觉地笑了一下,低头在调令上写了两行字,又在点名册上刷刷地签着名字。

    “伊登,宿舍编号C-1。听指挥。”

    薇恩接过那张纸,手指在“C-1”三个字符上缓缓停了一秒。她没再说话,营门合拢的一瞬间,身周的风好像停了一秒。她不由得回头看了一眼亭子的方向。

    那女人已经不见了,可能是回到了亭子深处。她的手无意识地摸向怀里那本账簿的封角——那一小块皮革在指尖下微微鼓起,仿佛拥有了自己的生命,像火药爆炸前的倒数读秒一样,缓慢地开始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