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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20

    

Chapter 20



    那麻袋太大了。明显不是人的骨架,下半身却透出人腿的形状。

    薇恩站在塔的外墙边,半晌都没有动弹。雨还在下,阿苏达早已喊过解散,那些没被她带进白楼的士兵已经三三两两散去,低声聊着笑话,有人擤鼻子、有人抱怨工伤怎么上报。塔门重新合上的声音像是石板被拖着压到她的头顶,把她牢牢困在原地。

    她背靠冰冷的石墙,雨水顺着工服的下摆一滴滴落在地面,啪嗒啪嗒地响。风带着水滴像刀子从脸上刮过,浸着汗的头皮紧绷着,脸上热气蒸腾,身上却冷一阵暖一阵地急剧交替。

    ——恐怕她刚才看到的,就是这里被称作“恶魔出生地”的原因了。

    眼前还残留着刚才那团麻袋晃动的轮廓,那不是她熟悉的任何一种“人”形,庞大rou身需要四个人合抱,边角露出的绒毛,则像是未长成的兽胎——那到底是什么?她不是学者,也不懂术式,弗蕾教过她些皮毛,但也是偏重防御与反制,真正的召唤和恶魔学知识她几乎一无所知。那身形和将死的弗蕾重叠在一起,可直觉告诉自己,她与眼前的东西不是一个级别。

    可她没有线索,也不知道要去哪确认。

    “你怎么还没走?”阿苏达推开塔门,风从她斗篷下卷出一股寒意,薇恩下意识打了个冷颤。她瞥了薇恩一眼,没有掩饰眼神中的不耐烦。但薇恩没动,她靠在门口,像是被什么东西黏在地上,只低声问:“你每晚的夜班都这么过?”

    阿苏达没立刻回答。她抬手擦去下颌的水珠,低头盯着自己的掌心,上头还带着些没来得及擦净的焦灰和绷带纤维,那股硫味仍然缠在她的制服和绑带里。

    “是,”她最终说,声音干巴巴的,“夜班就这样。”

    她没有再说,转身离去,腰间的钥匙串一晃一晃,发出清脆的金属响声。薇恩仍站在那里,仿佛没听见她渐远的脚步。

    –

    食堂边的黑板上依旧是整整齐齐的积分榜。今日加分者的编号从上到下排列,她直接跳过所有“榜首,目光扫向B区。果然,B98没有出现在任何一行。

    塔楼中那名伤者穿的正是B区的囚衣,袖口露着磨损的棉线,血迹都未擦干。哪怕他已被转进塔区,就算只是作为“材料”,也仍然身在营地里,理应在板上留下一份记录——但做记录的人明显不这么想,编号被毫不犹豫地抹掉了。就像C139一样。

    她望着碗里的汤,那混着菜渣的浅色液体忽然变得像冰碴混进的泥浆,根本咽不下去。她勉强抿了一口,又放下勺子,手指搭上有些发凉的豆饼——也放下了。

    把餐盘归还后,她快步穿过走廊,冲回寝室,一头扎进床位——但根本没法入睡。按理说她早该筋疲力尽,可刚闭上眼,脑海里就被那塔里的麻袋,黏腻的血迹,和烫手的锁扣充满。她睁着眼,死死盯着天花板,眼皮都不眨一下。墙缝的风吹得她后颈发僵,她只想爬起来,再去干点什么,不然脑子就要反过来把她吞噬了。

    她猛地坐起来,一把掀开斗篷:“我能换班吗?我这状态能扛得住。”

    阿苏达已经开始打盹,她裹着斗篷,从她的床铺方向懒懒地瞥了一眼:“你睡不着关我什么事?我要补觉。你真有精神,就去把水缸刷了。”

    “我是说去塔区。”薇恩直截了当。

    “现在不是你想去哪就去哪的时候。”阿苏达挥了挥手,语气烦躁,“睡觉了,别吵。”

    薇恩没再说话,摸黑把头发收进头盔,顺手扯起挂在床角的水壶和手套,推门出了寝室。楼道尽头有风灌进来,把她制服的下摆吹得微微鼓起。打热水的路上,她顺道扫了一眼守卫们的公告黑板,早班排班还是昨天那套:清点库存、装卸帆布、打扫水缸,还有给禁闭室的倒霉蛋们送些根本难以下咽的饭汤——她没申请换岗,自然就会轮上。

    她提着壶往灶房方向走,脚步踩在地砖上没什么响动。似乎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整条走廊的墙壁都泛着一层看不清颜色的灰,像被灯油熏过,又长年无人打扫一样。

    –

    堆货的走廊就是这样深不见底,薇恩一如既往地把货放进吊货孔里的平台上,然后按下铃钮。锁链咔哒作响,货物缓缓升起,另一端的平台也同步落下,像一具巨大的机械肺,在这逼仄空间里单调地吐纳呼吸。她机械地重复动作,直到身后响起一声轻轻的敲击。

    “伊登?”

    她本能地回头,走廊尽头有个穿着囚服的身影,背光而立,肩膀的轮廓带着某种久违的熟悉感。“你收工了?”      那声音竟然属于拉克丝,她轻声说着,向薇恩的方向走了几步,嘴角扬起微笑,“我的积分够了,他们说我可以走了。”

    薇恩张了张嘴,发不出一点声音,只觉得一股难以解释的寒意从脊背直冲后颈。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手指发麻,连按铃的动作都变得僵硬。

    “你要和我一起走吗?”拉克丝站在吊货口的另一边问着,语气十分轻,像是怕惊扰了谁。

    “怎么可能?”薇恩喉咙发紧,终于挤出一句,“你怎么可能出得去?”

    拉克丝没有回答。她只是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囚服,似乎才意识到什么,轻声重复道:“我的积分够了,他们说我可以走了。你要和我一起走吗?”

    锁链的响动却从未停止,货物一个接一个升起,拉克丝的眼神也随着那些箱子一同上移,下一轮吊货平台落下时,她又问:“要一起走吗?”

    语调没变,但她的皮肤忽然开始蠕动。原本覆盖在脸上的头发仿佛被扯掉一般,骨骼在皮下开始疯长,刺穿她苍白的皮肤。她的眼窝深陷,露出一块块滑腻的、像蛛壳一样的骨片,黑红的液体顺着眼角一股接一股蜿蜒而下。

    她的四肢也开始拉长,脊柱不自然地凸起,脖颈像脱臼一般歪向一边。囚服裂开,裸露出的箭头刻着一圈圈像是符咒般的伤痕,又像塔内那个伤员皮肤上的光斑。薇恩一个踉跄摔倒,指尖撑上地面,却摸到了一层湿滑的血迹。那声音还是属于拉克丝的没错,只是尾音带了一层诡异的回响。

    “要一起走吗?”她坚持地问着。

    ——薇恩醒得很不自然。不是被谁叫醒,而是半梦半醒之间,被喉咙里一股灼热的气息呛得醒来。像是从梦里那片guntang的塔内世界一路爬回现实,满后背都是湿的,脑子比身体更空。

    窗外的光灰蒙蒙的,不像是清晨的冷白,也不像一般傍晚的昏黄,而是一种带着金属气的灰,像锅炉房灯罩上的那层油膜。寝室空荡荡的,只有她的靴子和那双怎么穿都不合身的制服躺在床边,折痕像被刀切过一样深。

    她翻身坐起,把那双厚重的靴子拉过来,一只手把汗湿的额发拨回耳后。从醒来到现在不过几分钟,后颈又开始冒汗了。阿苏达没来叫她,屋里只剩下另一名女兵微弱的呼噜声,外面走廊也没什么动静,原以为还能多躺一会儿,但方才噩梦里那副画面已经让她没法再闭眼了。她穿好制服,草草洗了把脸,想了想又打开床头的储物盒,翻开储物盒底部那层备用的衬衣,指尖在那片油布包裹的账簿上停了一下——它还在,像颗睡在火药桶上的雷管。她干脆又往里面塞了两双备用袜子,然后重新检查了一遍锁扣——不是因为它能真正锁住什么,她现在只是需要一点自我安慰的仪式。

    离晚饭还有些时间,她照例去食堂东侧的洗具房换了壶热水,接着在公告黑板前停了下来。榜单的内容没什么变化,第一名依旧是C35,稳如磐石地以“织线精度高”、“协助封包”拿了足足17分,而负分栏今天根本没写人——连标题都被擦掉了。

    她盯着那个空当足有十秒,脑子里却是吊货孔“咔哒”地落下的声音,一次次敲进耳朵里。他仿佛忽然意识到自己在等的是另一个声音——不是哨声,也不是塔里拉链的回响,而是某个更小、更尖锐的动静,从密闭角落里钻出,一点点把她心底的东西挖开。但今天没有。

    –

    风从楼道尽头的窗缝钻进来,带着盐霜和海边特有的湿冷。艾尔雅小心地挽着拉克丝的手臂,引她避开走廊中间巡逻士兵的目光,顺着寝区外的石板小径,走向A区角落的小营房。那石砌的营房窗户紧闭,与囚犯的住处截然不同。一路都没有说什么话,只有脚步声在墙根回响。拉克丝从未到过这里,越靠近周围便越空旷,已经连一个囚犯的影子都见不到了。

    “你常来这里吗?”她低声问。艾尔雅轻轻“嗯?”了一声,随即摇了摇头,“不,有事才来。”

    声音放得很低,却掩不住神情的警觉。直到那扇带锈的铁门轮廓浮现在眼前,艾尔雅正要抬手敲门,拉克丝忽然开口:“那如果你有机会离开这里……你会跑吗?”

    艾尔雅像是没听清,手顿在半空,片刻后才回头看她。拉克丝的咬字很轻,目光却很清醒,那不是梦呓,也不带一点恍惚。

    她缓缓地放下手,声音更轻了:“我……我应该不会。”她的神情没有波动,只是平静地陈述早已被验证的事实,“我年纪太大了,没地方可去呀。”

    拉克丝没点头,也没追问,只是垂下眼睫,盯着门底的锈迹。她知道艾尔雅是为了她说的。她没再忘记过思想报告的上交日期,也早就数不清自己是在第几次点名前,被艾尔雅轻声提醒。更想不起是哪一个夜晚,在迷迷糊糊将醒未醒时,发现床头多了一小壶温水——这些天来,艾尔雅几乎每天都在清晨拍醒她,尽管拉克丝每次总在对方睁眼之前就已清醒。这些本不该有人为她做的事,艾尔雅却一件也没有落下。

    她甚至想到自己还住在教会塔楼的夜晚——那些孤身坐在高窗下的深夜,她曾遗憾自己无法在艾尔雅的身边照顾她。塞了两枚金币以后,她依然放心不下:那床明显磨损的旧毛毯,究竟够不够她熬过那个冬天呢。

    铁门“咚”地一声被人从里面拉开,门缝里透出的灯光,像一道冰冷的锁链抽打在脚下。“副头在等你,”艾尔雅低声说,“别再扣分了,好不好?”

    副头就坐在靠墙的办公桌后,头顶的毛发换了一个方向,被发胶压得纹丝不动,他一边翻着本子,一边吸着鼻子,撅着的山羊胡一抖一抖,像是跟着鼻音附和。空气中混杂着旧纸张和鞋底雨水的气味,桌面凌乱地堆着七八沓沾着油渍与灰尘的文书。他右手边那根用来挠背的铁尺,正斜斜地压在一摞“思想记录”上。

    艾尔雅等候在门边,怯生生地望了一眼守在门口的警卫,拉克丝则垂着头立在前方,像块被水泡过又没彻底晒干的帆布。

    副头抬眼瞟了她一眼,随手翻到文件夹中一页,目光在编号栏处一顿,咂了咂嘴:“C139……‘信仰动摇但未表现敌意’那个,是吧。”

    “她已经好多了。”艾尔雅低声插话,“今早……已经退烧了。”

    “哦,”副头点点头,不紧不慢地在纸上记了什么,“那正好,下午起安排回归劳动岗。”

    拉克丝缓缓抬起眼睛,副头没看她,只像念菜名一样继续翻页,然后抽出一张表格,啪地一声摊在她面前:“两个选项。第一,重活。拉水、搬布,运货。身板吃不消也得上,按出勤记分。第二,写记录——态度好点,写点‘实在’的。”

    他翻起她上次交的思想记录,指尖一甩,像抖一块发皱的脏手绢:“你上周这张,全写你自己,‘我困惑,困惑的是我知道我做错了,但我不确定要怎么活下去’,你在写诗?这种玩意是写来给人抄的,不是写给自己哭的。”

    “你原来是教会系统的吧,光照者教会的,”他笑了两声,“想装傻,也不能装得太彻底。不爱写忏悔就多写观察——谁不干活、谁行为可疑、谁晚上偷溜、谁白天打瞌睡,全写清楚。字工整一点,别写太多,把名字和编号写对。这活比拉水轻松多了。”

    空气沉了几秒。拉克丝盯着他桌上那页纸,眼睛一动没动。“……她可能还是不太适应。”艾尔雅轻声解释。

    “你适不适应,不归我管。”副头一摊手,把纸翻了回去,语气不咸不淡,“不选就默认第一项。我还有一百多个班要排,出去吧。”

    “我选。”拉克丝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咬字分明,“我选第一项。”

    艾尔雅猛地转头,嘴唇动了动,却一句劝阻都没能说出来。副头耸耸肩,像是见怪不怪:“那行,体力不够就扣分,不想干就等下轮重新评估。”他手里的尺子敲了一下桌边,眼神像在她们身上贴了标签,认定她们不再有用,将要被打包处理,“出去吧。”

    门被打开,外头的风灌进来,吹得桌上的记录纸一阵翻飞。副头用尺子压住那页纸,没有抬头再看她们。

    拉克丝低头走了出去,艾尔雅愣在原地,直到副头抬了抬下巴,才紧赶两步追上。

    “你是担心……自查本上会留下你的名字吗?那种事……我们可以再想想办法。”

    她说这话的时候连自己都知道不会成立,但它至少拦住了拉克丝的脚步。可拉克丝垂着头,稀疏的头发贴在脸边,艾尔雅根本看不到她的表情。

    “不是。”她低声答。

    声音像是从肺底裹着灰尘漏出来的。她就那样站着,望向远处广场上来来去去的灰蓝色人影。要是她真的能允许自己在思想报告里写上谁的名字,那她恐怕从一开始就不会和艾尔雅有任何交集。艾尔雅住过的那片贫民窟被清空时,自己的名字很可能会登在表彰栏的正中央。

    ——但那片贫民窟变成今天这个样子,说到底……不也是她促成的吗?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她的肩膀瞬间绷紧,像只正要被勒死的鸟,嘴角的线条不只剩下僵硬,还多了股更钝的疼痛。手臂轻轻拦开想要靠近的艾尔雅,但不是出于冷漠,也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明知自己已经满身脏污、却必须得往前走的痛苦。

    她轻声开口,说:“我没得选。”

    她没抬头,像是在对谁、又像只是在对自己说。

    “从一开始就没得选。”

    第一晚睡得意外地好,拉克丝的任务只是将装满帆布的推车,从工坊门口运到C区外马车与拖斗等候的地点。装货的车斗离得并不远,推车的也大多是体型与她相仿的女工。拉克丝照着她们的节奏走,不必再和锈钝的钩刀搏斗,一切比预期轻松。整整一夜没有梦,没有寒战,没有幻听;没有在半夜惊醒时发现自己蜷缩成一团、汗水打湿了背脊。身体像是被彻底榨干,眼皮一碰枕头,便沉入某种比现实还要安静的深渊。

    ——可第二天醒来时,她几乎以为自己被捶了一夜。

    肩膀像裂了缝,肘膝关节一动就抽筋,喉咙里满是沙砾和血腥味。她想深呼吸,却像有整块禁魔石堵在气管,勉强吐出的气音摩擦着耳膜,嘶嘶作响。她扶着床板坐起,刚一动,腰椎处便传来一阵钻心的酸痛。她下意识按住那里——却没有一丝光亮。

    指尖微微发热,却像被一层厚布死死封住,什么都传导不出去。她屏住呼吸,试着调动魔力——毫无回应。没有光,没有震颤,只有沉重的血流和迟钝的肌rou,用疼痛向自己号叫抗议。已经连止痛都做不到了,没有光屑的流动,空气像堵死了一般,连最微弱的回应也听不见。她像个赌徒一样死死盯着自己的手掌,屏息凝神。腕间沉沉地挂着那副禁魔石手铐,整条手臂连一丝热感都没有,仿佛那不是她的,而是属于某个陌生人的,不知为何被安装到自己手臂上的残肢。

    那天的劳动几乎是靠惯性撑下来的。拉水、搬布、弯腰、抬手,每一个动作都和前一天一样,却每一下都像往伤口里撒盐。太勉强了——这副破败太久的身体正在彻底崩坏,像一张反复对折后的纸,裂纹早已渗透进纤维,乍一看还能继续书写,但内里再也无法复原。连午饭都像是隔着一层雾。她坐在原位,食物的颜色和味道全都失了焦。

    艾尔雅还是在她旁边,说着哪个分餐的守卫脾气会好些,还有下午上工要怎样讨巧,“谁看起来忙,谁就少吃一顿打。稍微发一点楞,就得多挨两句……”   她往拉克丝盘子里夹着自己的菜,声音轻柔,又努力像往常那样自然。但拉克丝看着那堆,只觉得眼前全是形状不同的草叶,连架起叉子的力气都几乎没有。

    “这样不行啊……要不我再去跟副头说说?”艾尔雅低声试探。

    “……不用了。”拉克丝像是被什么猛然刺到,猛地低下头,把那盘草叶一股脑扒进嘴里,努力咀嚼起来。

    喉咙还在努力吞咽,胃却仿佛一刻不停地将食物往外反推。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就像这座集中营,被分割成了许多相互对立的区域:有些在求死,比如她的大脑;但更多器官还在死命压制这种冲动,努力维持基本的生存本能。但每当阴天降临,那些叠好的帆布便像浸了水的铁块一样沉重。推车里一卷卷湿漉漉的成品压得她胸口发紧。她一边咬牙将车向出口方向推,一边低垂着脑袋,视线始终钉在自己破旧的鞋尖上,连地上的裂缝都不敢多看一眼。鞋跟早已裂开,脚踝像是烧着了一样剧痛,手指则早就失去了知觉,每一次抓起布料,都像是在握一团泡过水的刀片。

    她总是最后一个。别人的工作早已收尾,她还像一个迟迟未入土的死尸,挣扎着拖着这副身躯,吊在队伍的尾巴上。她走得越来越慢,脚步也越来越乱。

    那似乎是最后一车。她咬紧牙关,拼命将推车掀上卸货坡道。可脚下一滑,整个人猛地向前扑去——扑在半空的那一刻,她真以为自己终于要把这颗濒临爆炸的脑袋砸在推车把手上了。她甚至想象到了自己血流如注、彻底失去意识的样子,却在下一秒被人一把扶住了肩膀。

    “你没事吧?”

    那声音不对劲,太熟悉,又带着一种亲切到突兀的气味,掌心紧扣在她肩上的力气也不属于任何一个常见的守卫。更奇怪的是——这不是搬货的终点,也不是方才有岗哨的路口。她愣了愣,没有抬头,身前的推车吱嘎一声滑出一小截,沉重的帆布“砰”地一声滑落车斗。那人又低声开口:“C139?抬一下头,我看看你。”

    那声音像快随时都会炸开的火石,她心头一震,像是被牵引着,缓慢地转过脸。眼前那人已经半蹲下来,身上是和别的守卫别无二致的制服,这几天她已经看了太多,几乎看到这样充满压迫感的身影就想呕吐。军靴干净但不崭新,完美地将她与这片像泥潭一样的地面隔绝开。那守卫头盔下的额发被汗水打湿,脸几乎整个藏在阴影里,只有那双冰川一样的双眼还清醒地望着自己。

    “你怎么在这……”

    拉克丝短暂地愣住了,下一秒她的整张脸就一寸寸地塌陷下去。她扑上前,死死攥住薇恩的手臂,声音像是从喉咙里被一把一把扯出来的——急促、颤抖、不成调子:“你……你怎么在这……你、你来杀我吗?追到这里来杀我吗?”

    薇恩没动,她的手僵在拉克丝掌心里,指尖冰凉。喊声太尖锐了,空气一同被撕开,周围的目光也像箭矢般,一束接一束投向这边。

    “不是的、不是……你别杀我,等等……你要是能进来,就、就一定能出去对吧?”拉克丝猛地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又立刻转回来,几乎贴到她身上,抓着她的手臂不放,“能不能带我走?我们逃出去,好不好?走别的路——拜托你,带我走啊!!”

    她的声音已经完全劈了,像要把自己撕碎似的喊着,眼泪却一滴都没有流。禁魔石手环在她手腕上泛起不自然的白光,拉克丝低头去看自己的手,忽然像疯了一样开始把手环猛地砸向推车,毫不在意反弹的力量可能自己的骨头崩断:“你等我,我、我能走的,我马上就能走,我把它弄掉我们就……”

    “——在干什么!”

    两个守卫在此时冲了上来,一左一右将拉克丝强行扯开。她整个人还扑在原地,指节死死钩着薇恩的袖子,脚在地上拖出一道湿滑的痕迹。有人在大声叫她的编号,有人扯她的头发,还有人粗暴地掰她的手指——但她就是不松手。

    薇恩一动未动。她听不见任何声音,只感觉那只手还挂在自己手臂的关节上,指节硬得像是要抓进她的骨头里。直到最后一个守卫迈上来,把拉克丝整个人拽开,她才像条被剪断的破麻绳一样松了手。她那张崩溃而扭曲的脸从面前划过去,嘴唇张着,还在喊着什么,可薇恩只能站在原地,做不出任何反应。

    还没来得及站稳,脚步声便沿着石板路清晰地响起,副头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正朝她走来。雨披下的肩头挂着几道未干的水痕,手里拎着半截没抽完的烟,一边走一边抖着烟灰,像是刚从哪儿闲晃回来。烟雾在脸前浮动,他没有立刻开口,只皱着眉扫了薇恩一眼,又看了眼刚才拉克丝扑过来的方向,语气拖长,像打着哈欠:“哪个?又是C139?”

    薇恩低头看着他鞋上的泥水溅到自己裤脚,沉默不语。副头盯了她几秒,像是在等她露馅,或者等她说一句否认。但她什么都没给,就像一根卡在地缝里的铁钉,不动也不愿弯折。他啧了一声,像是默认了这沉默等于点头,摆摆手:“得了,该干嘛干嘛去吧。”说完便转身离去,烟尾在雨雾中一晃一晃。

    手臂的抓痕还在隐隐作痛。仿佛顺着血管一路烧进身体深处,烧得她无法转身。她低下头,转头看向那辆推车。帆布已经滑落了一半,边角裹着泥水粘在地上,剩下的部分还搭在车上,吊在那儿,仿佛犹豫着要不要跳下来。她慢慢抬手把它推回去,像是要把喉咙里那团快要翻涌上来的呕吐感硬生生压下去。

    帆布“哗”地一声收紧,沉重地落在车斗里。她没再看四周,只默默地拉着小推车,走向拖斗,一捆一捆地将帆布堆上去。最后一卷刚放上去,她回身拉起推车,轮轴的边缘蹭上了拖斗的铁板,刮出“咚”地一声闷响。

    –

    通往禁闭区的小道比她记忆中更陡。夜班才刚开始,寝区还没熄灯,走廊尽头吊着一盏橙黄的铁框灯,只亮着半截。脚下的泥地坑坑洼洼,送餐车轮碾过时咯吱咯吱响。薇恩和阿苏达各自推着一车鹰嘴豆饼,车角上还各挂了一桶发酸的菜汤。她还记得第一天来送饭时,阿苏达是怎么交待的——“一边七人,前五格是普通拘押,最后两间是转审或者被扣分的。先开上头窗看情况,别把饭倒在死人头上。”

    禁闭室每个铁门下都有个同样铁制的投送槽,斜口朝内,穿过牢门正对墙角,像是专给牲畜喂食的那种浅口水槽。薇恩照着流程,扳开第一格上层的小窗往里看,床上的人缩成一团,背对着光线,身形微微颤抖——没有呕吐、也没昏迷,不像是把自己撞死在饭槽上的样子。阿苏达说有不少人干过这种事,但他们根本没工夫去改造送饭槽的结构,“因为没必要”。

    她打开铁盖,将一块豆饼捏碎,配着菜汤一起倒了进去。碎饼砸在铁槽底,“噼里啪啦”地响着,没人回应,也没有脚步靠近。汤水顺着门缝边渗出来,晕出一圈脏兮兮的痕迹。

    第二间是空的,第三间的老囚正坐在床边啃指甲,眼神呆滞。第四间一开窗,一股浓烈的脚臭和药膏味扑面而来,床上那人侧躺着,脸上盖着一条破毛巾,呼吸却还算平稳。

    她转向最后一间时,心头莫名升起一阵不安——会不会在阿苏达那边?刚才那个侧卧的女人如果不是她——不,编号不对。她扫了一眼那排墙,铁皮封得严实,只有眼前这扇还没查。她将指尖贴上窗框,吸了一口气,拉开了小窗。

    里面的人背对着门,整个人缩在墙角,像个废弃的稻草人。金发已经稀疏得几乎快秃了一半,囚服被汗水湿透,贴在几乎只剩骨架的身躯上。她灰白的手腕垂在毯子边缘,卷起的袖口下,皮肤带着病态的青紫。薇恩心里一震,下意识地移开视线,侧头看向阿苏达,她正掀开锅盖,把汤直接往另一边的食槽里倒,汤水溅得满地都是,连头也没转。她眯起眼,回过头继续望向禁闭室里的囚犯,只要再动一动,再翻个身,她就能确认——

    可她偏偏像死了一样,一动不动。其实未必需要看清编号,薇恩已经知道那是谁了。不是靠超自然的直觉,而是那副蜷缩成死婴一样的轮廓。她从没见过第二个人能把自己缩成那样,连做梦都不敢翻身。

    胃里升起一股说不清是出于烦躁还是疼痛的抽痛,像是被人从背后扣住脑袋,猛地泼下一盆冰水。不是恐惧——而是彻头彻尾的无能为力。她早该知道会有这一天,就算自己扒下死人的皮,把自己混了进来,也只能活得像个替人看门的木桩子。拉克丝就在那扇她不能靠近的门后,除了一具空壳什么也不剩了。

    直到她的小腿忽然抽动了一下,毯子滑落了些,C139的编号赫然印在她瘦削的囚服背上。

    “队长!”薇恩转身高声喊道,“这间的……这个人好像快不行了。皮肤都发紫了,要不要送医务室?”

    阿苏达在对面停了一下,把铁勺往桶里一丢,慢慢踱过来,慢悠悠地踱了过来。她拉开小窗往里看了几秒,眉头皱了皱:“这不是在睡觉么?”

    “可她的肤色,”薇恩紧紧盯着对方的脸,像是想从那张麻木的表情中撬出哪怕一丝迟疑。“你不觉得有点奇怪吗?””

    “你要真是怕她冻死,就去门口多添两块柴。”阿苏达语气敷衍,“禁闭区要是能让死人睡一天,那我们早被追责了。”

    她忽然像又想起什么似的,退了半步,狐疑地瞥了一眼薇恩,重新扳开小窗,侧着头眯起眼看了几秒,声音低下来,像在咀嚼一口多年前的冷饭:“……C139?”

    语气像在确认什么,又像在向跟自己念叨一桩陈年旧事。她顿了一下,忽然笑了,干涩地咧起嘴角,笑意却只浮在皮肤上,眼里半点光也没有。她嘴角歪着,说话的调门却陡然升高:“原来是她啊。你进来以后打听半天、转来转去,就是为了找她?”

    薇恩没回答,脸还是绷着的,连眉头都没动一下,可她右手的指节却慢慢收紧,不自觉地把袖口里的布料攥了起来,骨节鼓起,几乎要将袖子撑破。她脚下微微往后错了一寸,阿苏达盯着她的步子,又看了看那只不自觉收紧的手,眼神里掠过一丝看破一切的了然,却并没揭穿,只是冷冷一笑,像是把所有厌恶与讥讽都塞进了那一点声音里:“你——到底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还是没有回应,阿苏达猛地靠近,咬着牙一把揪住薇恩的前襟:“我告诉你,你进来就出不去了。她也出不去。你们就在这儿烂着吧。一个不怕死的,和一个不知死的……”

    “你以为你能蹲到什么事故、暴动的机会,就能带着她逃出去?”她的语气一顿,像被什么情绪卡住,“我告诉你,唯一能走的办法,是调到另一个营地,做一模一样的事。最多就是换张床,换条狗链子——你喜欢吗?”

    话没说完,她好像忽然意识到自己说多了,嘴角僵住,然后哑了声。她撒开手退后站了几秒,目光停在薇恩的脸上,最终只是把小窗“砰”地一声关闭,铁盖重重砸上窗沿,震得整面墙都一阵回响。

    她转身大步走开,脚步踩得格外重,走到餐车边,干脆一脚把那只半空的汤桶踢了出去。桶撞上过道拐角,“咣”的一声闷响,汤水从桶沿洒出,沿着石砖一路拖出一串痕迹。直到走廊尽头那盏灯被她身影遮住,再次摇晃着亮了回来,禁闭室才重新归于沉静。

    薇恩没有立刻离开。灯光昏黄,她的影子落在墙脚,像在上面砍了一刀。寒气顺着门缝钻出来,几乎要把她的皮rou和骨头缝住。她站着,足足有半分钟一动不动,也没出声,甚至连呼吸都小心翼翼地压着。

    ……逃跑吗?      这个念头猛然顺着她的脊椎爬上后脑勺。或许她现在就该翻墙逃出去,向西南方逃,趁夜色搭船离开,离这个地方越远越好。她完全可以摸黑、钻水沟、趁着换班的空档潜行到围墙东南角——那里岗哨总是缺人,只要她身手够敏捷——只要不再回头。

    但她的腿却拒绝移动,脚腕像是被冻住了。眼前还有三间牢房没送,小队长却说走就走,临走时连桶都踢翻,勺子都跌进泥里。

    薇恩低声骂了句,还是弯腰把汤桶扶了起来。桶里的热汤早已冷透,油花像死苍蝇一样漂在水面。稍微匀一匀,勉强还够剩下的几间牢房分食——如果现在就逃走。她舀动勺子的动作慢得出奇,如果现在走,没人能拦得了她。但身体不听使唤,转身回来的时候,她又停在了那扇门口。

    拉克丝的牢房门前,自己的脚步像被看不见的绳索牵住了。如果现在真的离开,那扇门里的人便再也出不去。外面没有第二个她,这里也不可能有谁会为了她像这样回头。

    她只是再一次用勺子刮了刮桶底,缓缓地、小心翼翼地往饭槽里多倒了一点。饭汤咕咚一声落进去,她稳住动作,很怕弄出响声,也担心如果惊醒里面的人,自己真的会忍不住撞开门冲进去。等反应过来,手指已经勾开了牢门上的观察窗。小窗里的人不知何时换了个方向,面朝着门口,似乎是察觉到饭槽里多了一点勉强能称之为食物的东西。

    那视线朝向这边,但毫无焦距,像是被门缝上的那束微弱的光勾着,又好像穿过了这扇门、穿过了薇恩的身体,直直盯着什么根本不存在的地方。

    –

    B区早班的号角吹得格外刺耳,像用钝刀刮擦铁锅上的锈迹,可当那声音响起时,薇恩早已站在寝区外头等着了。

    身为C区的女守卫,她不被允许住进B区,却得与这区的早班守卫一同集合,监视点名。走廊里早站满了等待分派的守兵,冷风从屋檐间灌入,把衣领掀开一角,连胸口那颗锁扣都冻得硌rou。她仍旧穿着那件始终过短的外衣,望着上铺的几个囚犯一边捂着耳朵哀嚎,一边跌跌撞撞地从床上滚下来,动作僵硬得像随时会摔断骨头。

    调来B区的日子,正是在禁闭室见到拉克丝的第二天。换岗通知贴在她床脚,纸上只印着几个字:“石料回收、运灰作业”,没头没尾,也没人解释。她原本每日还能绕塔区两圈,如今连靠近都成了奢望。这三天,她没再见过阿苏达。准确地说,是阿苏达看见她便掉头走开,连晚上的交接也交给了书记员代办。

    B区是采石场,也是废料堆。冷风从山坡顶一轮轮灌下来,卷着石屑和粉尘。她被发了一副满是划痕的护目镜,不出半小时就糊成灰色一片,却没人允许她取下。她一整天都在往返运货路上,将一块块沾着油渍的石板扛上车,抱着近人高的竹扫帚将通道上的碎石一扫而空。偶尔还得清理几条废沟——那些沟道通向白塔底层,尾端却过不了人,是细密的铁筋铸成的网。她曾趁人不备,探头往其中一口看了看,迎面扑来的只有是硫磺、铁锈与老鼠尸体混杂的腥味。

    这里比白塔偏远,比食堂冷,比任何地方都沉默。她想找借口去C区打水,或传递物资,每一次都被上级一个眼神挡了回来。她如今唯一能踏足的C区范围只剩自己的寝室,工坊也不再允许她靠近——连看一眼都被挡得死死的。

    石场的空气总是灰的,石粉会在石料绞上传送带时被扬起,一路飘散,落在水壶口也能积起一层薄灰。她干活一如既往地卖力,明明前一晚还拖着酸痛的双臂收工,隔天一接过扫帚,口又像陷进了什么心流状态。最初姿势尚且懒散,一旦动起来,动作就变得像台停不下的机械。等她察觉时,自己已风风火火扫完一大片,背脊起伏,喘得像头老牛。总觉得只有挥得更重更狠,才能把一些躁动的疼痛从身体里压下去。

    薇恩不和身边的守卫说话,他们也不屑与自己交谈,但耳边的窃语逐日增长——“那家伙到底是不是女的?”、“是不是哪来的怪胎,假扮女兵混进来的?”有几次路过他们背后,还听见故意加重的咳嗽声。她懒得理,趁空档就溜去B区最偏远的一片斜坡上歇气。那块坡地地势略高,站在那儿能远远望见白塔的几个通道口。但白塔的工作时间不在日间,自然也看不见太多人影。

    ——也正是在那儿,她闻到了那股烟味。

    不是煤烟,也不是柴火,而是那种被湿气泡过、又偷偷点燃的劣质纸烟,焦糊味里混着一口甜,像糖浆烧焦后倒进柴草垛似的,呛鼻却格外熟悉。

    她顺着味道拐过墙角,撞见一个男囚蹲在阴影处,背靠着石墙蜷缩着点火。他见她出现,整个人像被猛地电了一下,连忙将烟头往雪堆里一按,又蹿起来狠踩了两脚,动作乱得像在扑火。但动作太慢了,一切早已落入她的眼中。

    “哪来的?”她开口。

    那囚犯眼神闪躲,嘴角还含着一口没咽完的烟气,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她上前一步,把他搡到一边,从那堆半融的雪堆里勾出尚未完全燃尽的烟头,剥开外层纸皮,把那些没燃尽的烟丝抖到地上。

    纸头是褪色的复写纸,上面有模糊的笔迹,被火星一圈圈烧出褐黑色的痕迹。那种笔迹她见过——不只是内容,而是字距与格式。像是发票的模板,写了一半,行尾被涂改,然后又直接丢弃不用了。

    “别、别动我,求你。”那人终于颤抖着出声,“我不是卖的,只是……有人留的。”

    她盯着那截纸看了两秒,忽然抬头问:“还有吗?”

    那男囚整个人像被刺了一下,缩了一下脖子,眼神在她脸和远处雪坡之间来回乱窜,脚下几乎贴着墙边。薇恩没再动他,只是声音更低:“我不抢。给我一根就行。”

    男囚迟疑了几秒,从裤脚卷边里掏出一根还没动过的烟,递出来的时候指尖都在抖。她接过来,低头看了一眼——这一根纸头卷得紧,封口处没有点燃过,光是那道封口的痕迹就让她眼皮发麻。

    她捏住一头,将卷烟慢慢剥开。里面的纸带着些许潮气,但誊写得相当整齐,是那种小规模商号专用的对账联单。第一行写着货品类别,中间划了一道横线,旁边标了一个人名和编号。尾栏留着空格,显然是用来补上价格的。

    她只看了一眼,就收起那截纸,把烟丝抖进雪堆,纸则揉成一团塞进袖口:“在哪儿拿的,下一次什么时候来?”

    男囚咽了口唾沫,像是要把胆子一并咽下去,才低声答道:“后天……晚饭后,副头门口的储物箱,最左一排倒数第二格……会有一包新的。我不知道是谁放的,我们只是捡。”

    “那这次我去。”

    她说得平静,但不容反驳。那人下意识张了张嘴,想再说些什么,但她已经转身离去。走出两步,她又回头,将他脚边的烟灰用靴底碾碎,压成一团脏泥,然后踢了些新雪盖上。

    “我没在查,是你露头了。”她淡淡地说,“但你只要闭嘴,就不会出事。明白了?”

    男囚像只被吓瘫的小鸡,连连点头,脑袋快扎进胸口。薇恩盯着他,又点了点头,才压低帽檐,重新走入那一片白雾般的石尘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