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2
Chapter 22
广场的雪已经被踩得融了一层,天还没黑,夜哨却早早吹响了。B区人比C区多了快一倍,点名流程一如既往冗长,薇恩总有些心不在焉,直到回到寝室门口,她才忽然注意到屋里已经坐了人。 灯泡亮着,光线昏黄,阿苏达背靠墙角,那件浅蓝色制服没穿,摊在膝上。她低着头,正在穿针引线,一言不发,好像什么都与她无关。薇恩甚至是先看见的是她身上洗得发白的背心,然后才注意到她瘦削黝黑的肩膀,和蜷曲的寸头。她庆幸阿苏达依旧这副淡淡的态度,于是敷衍地打了个敬礼。阿苏达没抬头,手却在那一瞬轻轻一顿,线头轻颤,又恢复如常。 薇恩站在门口,目光扫了一圈屋子。犹豫不到一秒,她转身走向自己的储物箱。 那是简单的插扣小铜锁,是营地统一配发的。她从没数过究竟有多少人能仿出这种钥匙,虽然守卫之间通常保持着不动他人箱子的默契,她也只好让自己养成习惯——每次锁好都会将编号面朝正上,与箱子右侧她刻下的三角形划痕对齐,方便确认它没有在自己离开时被人碰过。 但现在那个锁的编号朝下,斜斜地指向左侧。上面的灰层也断裂了,显然被手指擦过。她愣了愣,缓缓回头看了一眼——阿苏达仍旧垂着眼,专心穿针,似乎压根没留意这边。那线在她手指间笔直绷紧,小半筒白线快扯到底了。 薇恩盯着那线头看了很久,终于深吸一口气,咔哒一声开锁。手掌不经意地掩住箱口,她将余光牢牢钉着阿苏达,缓慢地掀开盖子。毛巾、皂片、笔记本,和那些用来遮盖的内衣、袜子都在原处——但唯独账本不见了。 她不动声色地翻了一遍又一遍,连夹在册页间的薄纸也一张张抖开。什么都没有。屋内寂静得只剩棉线穿过布料的声音,心跳并没明显加快,胸口却像被人冷不丁攥了一把。她低头关上箱盖,站起身,手指在裤缝上来回擦了两下。 布料上沾着些细灰,她本想顺手拍掉,却在下一秒控制不住地摸向了制服的内兜。 “丢东西了?”角落里传来阿苏达不咸不淡的声音,仍旧没抬头,像是在和空气说话。 “没,”薇恩回头盯了她一眼,隔了好几秒,她才开口,“你觉得我应该丢什么?” 阿苏达没有立刻作声,只是换了个姿势,翘起一条腿,像是腿麻了,把制服提起来抖了抖。那动作一如既往地懒散,针却被利落地扎回线团上,“如果不是什么要紧的,那跟书记员说一声,统一采购的时候会补给你。” 薇恩按着内兜的手没有放开。是那只老旧的玻璃药瓶,从拉克丝失踪的巷子里捡到后就一直带在身上。守卫不许私带饰品,她只能拆下细绳,小心塞进制服夹层。阿苏达的目光不知不觉间钉到她身上,她索性顺势掏出瓶子。 “拿的什么?”阿苏达皱眉。 “药。”薇恩干脆地回答,话音落下还特地吸了口气,“防染魔,统一发的那种,我吃完了。” “你信这个?”阿苏达冷笑着,“怕‘染魔’,你每天在B区抓一把石粉,兑水喝了都比那管用。” 她把余线在指间打了个结,利索地一扯,断线的声音轻得像拔断一根头发。然后她抬起头,眼神平静,像是在审视一件没贴好标签的货物。“你不会……藏了什么采购不到的狠货吧?” 薇恩没有答,只是盯着她那双刚打完结的手。掌心微微发热,像是汗洇出来,又不完全是汗,湿黏的热气一点点聚在指缝。阿苏达似乎并没期待她有什么反应,也没追问,只是折好了工服,搭在膝盖上,抬起头,语气和缓却不容置疑: “今天起,你调回C区。”她停了一下,像在确保对方听得清楚,“等会儿直接跟我进塔。” – 塔前的风比营地里还冷,潮气沿着砖缝缓缓渗上来,一脚踩下去,水便冒出石缝,像是地下正在涨潮。薇恩站在入口前的空地上,背靠铁栏,双手插在袖口里,仰头看着塔身。那塔在暮色中泛着死白的光,紧贴着山崖,仿佛已经钉进了岩石里。。 大门紧闭,左右也没有哨兵,只有一盏灰扑扑的壁灯,迟迟无人前来点火,斜坡尽头那条深不见底的运货通道黑得像地狱的喉咙。薇恩早就到了,但周围半点动静也没有,静得不像个有“活人”的地方。她站得太久,脖颈僵硬,试着侧了侧头,骨头“咔啦咔啦”响了几声。 几分钟后,雪地上才又传来脚步声。她没回头,只听那步伐就知道是谁。“哟,”阿苏达打着招呼,语气轻松得像极了薇恩第一天来上岗的时候,“来这么早?” 她走近了,袖子下夹着一套整齐的制服,肩膀上还挂着一根粗布制的腰带,另一只手提着一双包在油布里的胶鞋。她穿得不比营地的时候厚多少,只有那双鞋踩在雪上嘎吱作响,像是故意踩出声来。 薇恩点点头,没有作声。 阿苏达站定,把那套制服朝她怀里一塞:“换上,今天正式调进塔了。走。” 那制服的颜色比营地制服更深,是种近乎煤黑的深灰,料子又硬又滑,袖口和下摆看起来像是做过特殊处理,估计是防热或绝缘材料。她没有立刻换,只是抓着衣角,默默跟上。走廊里的灯依旧白得发青,令人心烦。路线与上次相同,她们走过第一层中央的石门——那是她第一次“顶班”时更衣的地方。但阿苏达没有停,径直往前走去。 “不是在这换?”薇恩终于开口。 “在更衣室,”阿苏达头也不回,“上次是我临时叫你顶班,随便凑合了。今天不一样。” “……不一样?” “你现在就是塔里的人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推开一扇侧门——那是一间由洗消室改造的狭小更衣间,墙边挂着几排衣钩,地上摆着干燥剂和三只木盆。她把胶鞋放在门边,转身看向薇恩:“我不知道你干了什么,反正副头点名要把你调进来——行啊,你还挺能干。” 薇恩猛地抬起右手,像是想朝墙上砸下去,但拳头刚握紧便又收了回来,骨节泛白,力气没处撒,只得狠狠吐了口气。“副头——他让囚犯卖烟。”她声音低哑,像是吞了几颗碎石,“被我撞见了。” 阿苏达像是脑子里有警报忽然亮了一下,猛地偏头看她,眉梢抖动着:“卖烟?谁?你把烟留下了吗?” “没有。”薇恩咬着后槽牙,“我当时就该拿走的。” 她早该知道,不该再信艾尔雅——不,以后她只会是C08了,更不该把那包烟放回原处,天真地以为“放她一马”会让谁的处境好一点。现在倒好,自己被调进来,她照样当白手套。她断了拉克丝的线索,连个反驳的机会都没有。 “那不就完了。”阿苏达耸耸肩,把毛巾搭到脖子上,“没实证,谁也做不了什么。再说了——要真是副头的人,就算有证物,也没人动得了他。” 她没说“倒霉的是你”,但那意思就写在她眉眼之间,根本没打算遮掩。话锋一转,她指了指薇恩怀里的制服:“外面的蓝制服脱了吧,穿两套你会中暑。以后见到穿这套灰制服的,都归我管。” 她顿了顿,语气压低些,目光扫了扫更衣室的门缝,像是在提防有没有耳朵在听: “但塔里还有一批‘白鬼’——从头到脚一身白的制服,全是研究员。”她吐了口气,脸色带了点压抑的警惕,“他们不归我们系统,是军方直属。要你做什么,就做什么。记住了,千万别嘴硬。” - 与她记忆中的一样,熔炉厅果然就在塔的最底层。通往这里的最后一段楼梯又陡又窄,墙体上厚厚一层白色泥浆,靠近地面的部分却已经被潮气浸起了泡,像染了皮肤病。光线比上次更亮了些,仪式显然还没开始,但那混着铁锈和硫磺的刺鼻味道却一点没减。空气沉重得像要被灌进肺里,薇恩下意识皱起眉。 大厅的大门是对开的,今天却只敞着一扇。阿苏达在门口和人交接,薇恩自己迈步走了进去。里头比记忆中空旷得多,高得不像地下室,许多条通风管盘旋在穹顶中央,像倒吊的内脏,蜿蜒而下,贴着墙壁延伸入中央正圆型的熔炉。炉身黑红交错,像被反复灼烧过的焦rou,安置在齐腰高的石台上,发出微弱的热浪。五条粗大的铁链从炉座底部伸展开来,末端一一钉入地板上的五把椅子,构成一个完美的五芒星,又延伸出一段,估计是用来连接椅子上的人。 她看到“白鬼”了——但视线中只有一个,从头到脚一身死白,头套遮面,连腰带和鞋子都白得扎眼。他正弯腰站在炉边,向炉内码放着切割成砖块样的乳白色石料——她记得这种石料,大概就来自B区的采石场,是自己在塔外的夜班时,一车车向里搬运的。 石料填到一半,白鬼又用金属夹拨弄着炉膛里的东西,像在拨弄壁炉里的柴火。炉旁散落着一撮撮灰白的粉末,像是那些石头切割出来的灰,也可能是别的什么东西。她试图靠近一步,想看得更清楚,却被一声低喝打断:“别靠近!” 阿苏达听到声音,快步走过来,一把将薇恩拉远,把她引到其中一把椅子后的标记处:“别跟他们争,你就站这儿。记住这个标记,你每次都站在这里。”她眼神却极为凝重,“不管等会儿发生什么——” 她顿了一下,像是在权衡该不该说清楚,又像一时找不到词,“……保护好你前面椅子上的人。” 五位法师被迅速带进座位,落座時几乎没有声响。薇恩紧盯着他们的脸,在确认这些人都是中年人之后,胸口的气才稍稍松了一寸——但下一秒,另一种不适就压了上来。每个囚犯都戴着沉重的铁制手铐,有人目光呆滞地盯着地板,有人双手合十低声祈祷。最引她注意的是其中一位头发花白的女囚——她似乎对这一切早已习以为常。那女人走到薇恩面前的椅子前,一屁股坐下,连看都没看她一眼,坐稳的瞬间就撸起自己的袖子,把拇指塞进嘴里反复啃咬。其余四张椅后也陆续站上守卫,双手背后,纹丝不动,像一根根钉在那儿的警示柱。 那名“白鬼”随后走到近前,指挥着薇恩捡起地上延伸出来的铁链,将铁链尽头的工形铁片滑进法师们手铐的卡槽中,再将尽头扣死——竟然不是用锁来固定的,这令薇恩有些惊讶。铁链碰撞的金属声清脆刺耳,又无比熟悉。这大概就是自己在塔外值夜时听到的声响了。 阿苏达跟在白鬼后头,手里捧着一本像点名册的东西,绕着炉台走了一圈,把那册子依次递到五位法师面前。他们轮流在一页泛黄的纸上按下手印。按完的册子被收走,白鬼挥了个手势,五名法师缓缓坐正,手掌规规矩矩放在大腿上——是要开始了吗?薇恩视线下意识地寻找阿苏达的位置,她站在一个半椅子外的斜后方,双手背着,目光紧锁厅中央,神情冷静得像尊石像。法师们低下头,口中开始低声呢喃。薇恩一开始以为他们是在念咒,下意识地试着辨听其中的魔法构词,可几秒钟后她就察觉出了异样——那交织的低语变得越发整齐,节奏统一,甚至带了某种韵律: “我之魔力,非为己私; 不问荣耀,不求回报……” 是誓词。不是法术,也不是祷告。他们居然是在宣誓。声音由弱转强,回声沿着熔炉厅的圆顶盘旋而下,仿佛整面墙都在复诵它们的忠诚—— “力量,当受控于理,意志,当归顺于国。” 这句不知为何,竟比上一句更整齐了。薇恩喉头微动,像是被什么卡住。她忽然意识到这些誓词她听过——不是在教堂或者战场,而是自己“服役”的第一周清晨。教官嘴角带笑地举起手,让她们复述,自己自然也麻木地重复了这几句话,可她当时只想着把军营炸个干净,从未细听它到底是什么样的词句。而现在这段誓言从法师们口中吐出,就像一具具枯竭的身体,用尽力气站直,却只是为了自焚。 “力量当受控于理——意志当归顺于国!!” 最后一声喊几乎是撕裂喉咙地喊出来的,宣誓声撞在五条锁链之间,震得炉厅微微颤抖。喊完这句的瞬间,五位法师顿时像是被抽干了最后一口气,头垂下去,脊背松弛,如同放血过度的牲畜,一动不动地瘫在椅子上。 白鬼从炉旁捧出五只粗陶杯子,里面盛着相同颜色黏稠的液体,泛着金绿的微光。他们一人一杯,依次喝下,没有人迟疑,就像这只是每周例行的清洁工作。 紧接着,地板轻轻一震。薇恩警觉地抬头,只看到白鬼们正快步离开大厅,穿过炉后那扇通往上层的铁门,踏上通向地面一层的螺旋楼梯。身影很快消失在视线之外,仅留下两名体格较壮的留在原地。他们一左一右守在门边,低声开口,诵读着一句难以辨识语源的咒文,起初声音很小,但很快在这圆形厅堂中产生了奇异的回响。 气压开始改变,咒语的节奏仿佛在“对齐”什么。中心的熔炉跟随这震动开始越发燥热,散发出柔和但阴森的黄色光芒。五芒星形的铁链间,细微的闪电和火花开始显现,炉旁那排肠道形状的通风管也随着这声音轻微地震动,像是整座塔的“呼吸道”被打开了一条缝,风从地底顺着墙缝涌进大厅,像是在等待什么似的盘绕着墙边,蓄势待发。 那可能是薇恩此生见过最诡异的场景。她不懂魔法,铁链也没有连接到她身上,自然感觉不到那层“内部”的变化,但五位法师的反应却宛如心脏被串在了一起,几乎同时迸发出一连串病态的反应。 斜对面那名个子瘦小的男囚抱着脑袋,死死缩在椅背里,眼神呆滞地盯着炉子,嘴角却忽然一抽一抽,失控一般轻轻笑出声来,笑声像被踢裂的风箱,听得人头皮发麻。薇恩身前的法师还算镇定,后背挺得笔直,可远处几位年长些的却显然撑不住了—— 右手边那名秃顶的男囚,额角青筋高高鼓起,牙关紧咬,双手死死按在膝盖上,指节泛白,仿佛要把自己的腿骨捏碎。他一句话也没说,像是在向灰衣守卫证明自己能撑住。左侧的那位显然已经濒临崩溃,他发出一声像是被扼住的呜咽,整个人开始蜷缩,把脚勉强抬到椅子上,抱紧膝盖,像个暴动的街角里惊恐瑟缩的孩子,身体止不住颤抖,整个人几乎从椅子上翻落下去。 旁边的守卫迅速扶住他,扶持的动作不带一丝粗暴。薇恩不由得一愣——那可能是她自入营以来,第一次看到守卫展露出哪怕一点接近“人性”的姿态。 可锁链的振动没有丝毫减弱的迹象,反而越发尖锐了。五条链子仿佛被什么看不见的力量牵引,开始泛起一道道微弱却跳跃不定的光斑,电火花从金属表面逸出,在空中劈啪作响。薇恩目光一凝,试图看清熔炉——那炉体原本如焦炭般沉黑,此刻却似乎正从内部透出若隐若现的红光,就像什么东西正在炉膛深处缓慢醒来,张开它尚未成形的眼睛。 ——然后她就在那炉台边的空气中,看见了“它”。 最初只是一道轻微的气浪,炉上没有明火,热浪却让附近的空气扭成了涟漪,远处的墙变得像揉皱的纸。但下一秒,那一团涟漪中忽然撕开了一道细长的裂口——不是裂痕,而是空间本身像被利器划开,裂口中透出一片令人后背发毛的黑色斑纹,边缘翻卷着暗金色的不明物质,像泡沫,又像什么生物碎裂的身体组织。 “来了。”阿苏达站到她身后,低声说道,语气平淡得像是在念点名本上的脚注。 那裂口忽然胀大,两条触须一样的东西猛地探出,紧跟着,一只覆盖着甲壳的爪子探出地面,带着黏腻的刮擦声,随后一个模糊不明的生物,就这样挣扎着从裂缝中爬出。 它没有明确的面孔,似壳非壳的表皮与生rou一般无二,像剥去人皮后裸露的肌rou组织,表面湿滑,瘤状的突起不断蠕动。那家伙的形状像只少了腿的螃蟹,但又有五六只细长的爪子在地面试探般地缓慢爬行。更骇人的是,它“头部”分布着许多错位的眼——有的裸露在表面,有的半嵌于皮下翻滚,甚至不能确定那是不是眼睛,只是一团团隐动的半球形组织,在皮下颤抖着转来转去。它在熔炉台边缓缓直起身,像在适应这个世界的气息。爪子在地上试探地移动,发出轻微却极具侵略性的刮擦声—— 薇恩几乎是下意识地将手搭上腰间。 守卫不能持有利器,她唯一被配给的武器就是一根金属撬棍。那东西落地后,并未立刻攻击,但当它望向五位法师时,身体明显地绷紧了,像是一只野兽嗅到了血腥气。花白头发的女囚脸色变了,本能地往后缩了一寸,铁链应声一颤——怪物像是被这细微动静刺激到,所有“眼睛”瞬间聚焦,盯死了她面前那名法师。 它转过身来,爪子踏出两步,然后猛地一蹬,扑了上来。 ——但怪物当然扑不到她,几乎是下一个呼吸之间,薇恩已经跨过椅背,横起撬棍挡住了怪物前扑的动作,棍身正中怪物的前爪,将它硬生生甩向地面。怪物倒得像被踩了一脚的蜘蛛,几根爪子横在空气中乱踢乱划,扭动着试图起身。灰衣守卫们这时才冲过来,有人不知从哪里拽出了绳索和粗麻袋。然而他们还未靠近,薇恩已经再次挥动撬棍,连砸两下——一下敲在那树枝样的腿骨上,发出一声脆响,第二发正要砸上那堆眼状突起聚集的头壳,却在半空被人一把拦住。 一只戴着手套的手猛然握住了撬棍,在她愣神的刹那一把将棍子抽走。紧接着自己就被几名守卫七手八脚地搡倒在地,撬棍甩落在一边,靴子在地面踏得砰砰作响。“我没下令……”阿苏达的声音带着焦急刚刚传来,下一秒就被更粗暴的呵斥打断—— “那个新来的?!你在干什么!” 两个大个子白鬼怒吼着冲过来,薇恩刚撑着地起身,就被逼得连连后退,他们几乎贴到了她的面前,如果不是都戴着面罩,这会儿恐怕已经能闻到彼此的呼吸与汗臭。“谁让你攻击了?”他们瞪着薇恩,又带点嫌恶地瞟了一眼阿苏达,“你赔得起吗?再这么外行,以后就不要进来!” 薇恩转头,对上阿苏达那戴着头套的脸。罩帽下眼部的窗口里,她明显看见那双眉也皱了起来。她不是这样的,塔外的阿苏达根本不是这个样子。现在却在这群——这群包庇,保护恶魔,还阻止她发起攻击家伙面前唯唯诺诺?恍惚间她只觉得血液猛烈地泵进太阳xue,耳膜嗡嗡作响,薇恩看到自己深吸一口气,一把推开像根破木桩一样杵在原地的阿苏达,从地上抄起那根撬棍,两步追上掉头离开的白鬼,像锤杀伊登——还有些别的,类似的人,那些自己都快记不清面孔的、被恶意充斥过的身影一样,把那一发恶魔欠下的闷棍,毫不迟疑地砸向白鬼死鱼一般的后脑。 白鬼应声倒地,她从他手中抢过那只粗麻袋,单手将袋口束紧,把装着恶魔的袋子高高甩起,又猛地砸向地面。血从麻布缝隙里渗出来,在地砖的符文上洇开,和白鬼的血混成一滩,在地面符咒的线条间渗透蔓延,像是被谁一笔笔描出颜色一样。 “……伊登。” 阿苏达的声音从一旁插进来,她拍拍薇恩的手臂,幅度极小地摇了摇头。耳鸣这才稍稍散去,薇恩低头,只感觉汗水已经在手心聚集,沿着手指躺下,聚集到手套的尖端,她依旧站在原地,浑身颤抖不止。熔炉的火光正在消退,灰衣“同事”们也在逐个解下法师们手上的铁链。仪式看起来结束了,那恶魔确实被灰衣守卫装进了麻袋,由白鬼带着出了大厅。但地上没有血,也没有打斗。没有怒吼,没有冲撞,她只是僵直地站着,喉咙发紧,身体烫得像是刚从火堆里爬出来。 本以为接下来自己会被铐住,灰色制服换成囚服,被丢进那个带着猪食槽的禁闭室,或者塞进熔炉里烧成灰,但没有人继续呵斥,待理智稍微恢复,她发现自己已经站在后山的雪地上。黎明尚未破晓,山谷深处是一整片沉默的黑暗,再往里走几步,怕是会直接溺死在那里。靴底踩着冻硬的苔藓,地面像尸体的皮肤般僵冷得十分结实。头盔下的汗早已结成冰碴,呼吸中的白雾逐渐变得稀薄,从气管到肺的深处,都融成了与冷风同样的温度。 阿苏达走在她前面两米,停下脚步回过头,却没看她,视线越过山脊,远远望着西南角营区灰蒙蒙的 A 区营房。“你——” 她终于出声,靠近两步,声音压得很低,尽管已经接近山顶,她也丝毫不敢放松警惕。 “你不是军人,刚才那是你的职业病,对吧?” 话音落下,阿苏达的眼神才缓缓锁回薇恩脸上。撬棍已经不在身上了,薇恩深吸一口气,微微抬头,斜眼打量这个小队长。她站在比自己高一些的位置,同样把面罩取下了,眼白像雪一样亮,脸上却读不出什么情绪。 神经像即将开化的冰面一样紧绷,薇恩的余光搜寻着灰蒙蒙的地面——既然她敢问出这种问题,那自己便赌这附近真的没什么跟踪来的人。可能只需要一块石头,不用太大,只要她的手能握住就行。 “那账本是你的,还是从别人那拿的?”阿苏达的视线跟着薇恩一起移动,却没有要拦住她的意思,“里面夹着的‘十四烈士’名单,是你抄的吗?” 薇恩没吭声,也没有做出什么明显的动作。那块石头就在靴尖边缘,黄褐色,干裂,有条锋利的边角。她脚腕轻轻向外撇,想把它勾到可以一下子够到的位置。阿苏达的瞳孔像只捕猎的猫一样抖了一下,猛地一脚将石块踢开,一把捞住薇恩的手臂,硕大的双眼盯死了薇恩深陷的眼窝:“——萨尔卡。这个名字,在那个烈士名单里,你抄下来了的。” 她语气僵硬,又沉重得像叹息,“你见到她了吗?” “我凭什么告诉你?”薇恩慢慢地吐出几个字,“先踹我一脚,又来套话,你当我是训练场的狗吗?” 阿苏达瞪了她两秒,猛地甩开薇恩的手臂,转身朝山坡上迈了几步,抬头打量一圈山底逐渐亮起的晨雾,叉起腰踱了几步才又转了回来。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C139去哪了吗?”她声音带了明显的疲倦,“别谢我,她就在塔里,今早刚测试了她的能力,后天第一批进炉子,就是你今晚看见的那种!” 她顿了顿,又补了一句:“这是你想要的情报吗?你现在能告诉我,你见到萨尔卡没?” 薇恩定定地看着她,嘴角不自觉地抽动,她忽然有点想笑,这种面对面强装冷静的样子,简直像两个在过家家的五岁小孩:“没有,那里只有一座崭新的砖房,抹了水泥,里面没人,什么也没有。” 声音在山间飘忽的风声里变得断断续续,阿苏达紧绷的神情也像是被风吹散。雪亮的眼白迅速蒙上一层灰色,像是踩空了一块看不见的碎石,整个人的精神也跟着那些碎片一同滚下山崖。“那地方是干什么的?”薇恩追问,“你以前在那呆过?” 阿苏达微微颔首,重新抬起头,面朝着山顶刮来的风。她抬手遮住额头——也可能是按住眼睛,手肘扬起挡住半边脸,后背笔直却僵硬。薇恩看不清她的表情,只注意到她的肩膀隐约绷紧了一下,不再像先前那样压着语调了,声音反倒抖得厉害起来。 “那里和这儿一模一样。做工,造船,把法师榨干、变成兵器,还有……“收集”这期间冒出来的‘副产品’’。”她语气淡得仿佛在介绍一间再普通不过的陶器工厂,“永远有新的名字,但都是同一套东西。我在辅导站里……只进过一次塔,受不了了,被刷下来了。萨尔卡是我的师傅,我那时候的队长,做的就是我现在做的事情。” “副产品?是什么的副产品?” 阿苏达抬手制止了她的追问,指尖微微发抖:“我们不知道……不允许被知道,那些炉子里炼的是什么,只知道用你们法师的魔力灌进去,炉子里的东西就变成一块块白得发亮的石头。你问我像什么?像禁魔石——只不过,比他们曾经赏给我的所有“禁魔石”都要纯。” “你想的没错,一旦开炉炼制,恶魔就很可能会出现,闻着魔法的味儿,自己爬出来。但我们不能伤害它们,那是铁律。它们是样本,是资源,是可交付的成果,比我们这些人还要贵,规矩从那时候就是这样。” “但是那次……有脏东西跑了。是一只小鬼,他们不让声张,但萨尔卡告诉了我们寝室的人,让我们各自小心。小鬼点燃了两个营房,营房深夜是反锁的……没有牢头的命令,谁也不能打开,我到现在都不知道究竟死了多少人。 寒风掠过山脊,阿苏达侧头看了薇恩一眼,“隔天她就失踪了,没人知道她去了哪,也没人敢问。然后我就被调到了这里。” 她忽然停下来,转过身,眼神重新亮起些质疑和探究的光,“ 你是顺着账本上的地址找来的吧?你究竟想查什么?” “恶魔的‘源头’。薇恩沉声回答,“你也看到了,猎人就是做这些的。” “源头?”阿苏达嗤笑一声,转过头迈开脚步,雪地在脚下发出沙沙的轻响,“也就一年多的时间,这么成熟的体系,一模一样地,又建立起来了。我刚被调来的时候,这里什么都没有。你想知道原因吗?” 她带着薇恩翻过山头,绕过一小片密密麻麻的针叶树林,地势豁然开朗——悬崖在脚下绽开,天色也似乎亮了一分。海岸线像条灰白色的丝带,从悬崖底部缓缓铺展,笔直得不近人情,仿佛有人曾在这里用冰冷的巨手裁出一道界线,把整片海岸和土地地割裂成规训的格子。 阿苏达停在悬崖边上,抬起手指向远处,薇恩顺着她的手势望去。 ——是塔。 与新远景适应点几乎一模一样的白色尖塔,足足有五六座之多,每座塔下都有排着许多分布着密密麻麻的营房,被两层楼高的围栏划成棋盘般的方格,一片接着一片,沿着海岸线一路向远处延伸,连成一道触目惊心的海防线,直至视野的尽头。 哪怕隔着半座山坡,仍然能听见遥远的晨哨,从不同方向此起彼伏地响起,或尖或哑,彼此错落着响着,仿佛整个地平线都在跟着喘息。最初在自己的寝室里听到,还以为那只是风带来的回响,可这时才意识到——那根本不是什么回声。 是一座接着一座的集中营,在互相应和、鼓动,彼此牵制又扶持着,无休无止地劳作与运转。 每一个方格的中央,都隐约看见集结的囚犯群,橘黄的火光星星点点散布在营房之间。有些人手持火把在跑动,更多人则被驱赶着聚拢、列队。晨号一遍遍循环往复地炸响,整片海岸像被热水泼过的蚁巢,所有生物都在狭小的格子中奔逃、重新排列。更远处还有些看不出用途的露天木架,有的像云梯,有的像断裂的刑具。一架又一架未完工的木船架停靠在浅滩边缘,白色油布被风掀开,露出尚未拼装的龙骨与桅杆,仿佛一具具曝晒在海滩上的骸骨。 每一组塔楼——每一个营地,都几乎与“新远景”一模一样。 薇恩握紧拳头的动作几乎是无意识的。有什么东西缓慢而沉重地压进胸口,从胃里坠下去,一路顺着脊椎,蔓延进每一寸肌rou。海风带着咸涩与寒意,毫无怜悯地抽打起早已麻木的脸颊。“南港……?”阿苏达的声音再次响起,“你以为它还存在吗?你以为新远景会是唯一的“源头”?” – 禁闭室里仍旧没人出现,照明装置也从未熄灭,那束持久不变的白光像一根钉子,将拉克丝的影子钉死在墙角。拉克丝像以往几次禁闭那样开始数数,每当听见门外传来守卫的脚步,她就从一开始重新计数;每当通风管卷入碎石,发出崩裂声,她便记下那个数字,借此拼凑出时间的碎片,强迫自己不被困在这无时无刻都像“现在”的地方——但很快她意识到,一切都毫无意义。守卫不再来,热管也不再响,仿佛这座塔对她失去了兴趣。自己的心跳虽然没有停下来,但也变得奇怪而缓慢,像是在试图藏进这死寂的白墙,想让她亲自穿进墙体,把自己的心脏重新找回来。 她蜷缩在毯子里,没有冷到发抖,甚至觉得身体比前几天更轻了些。胃里并不空,晚餐的浓汤里飘着一层猪油,还配了个比她拳头都大的土豆——过于丰盛,也过于反常了。这地方从没有“待遇好”一说,她甚至怀疑饭里藏了毒,这或许是最后一顿,也许下一次脚步声响起,就是来将禁魔石手环重新扣回她手腕,连这身上的毯子都一并带走。 但她清楚地感觉到,身体确实起了变化。不是因为营养,而是感官,被无限放大了。她能听到墙后滴水的声音,当她专心去听,滴水声就变成了呜咽,像是趴在金属管上哭。她能听见楼道远处,似乎是另一件禁闭室里,赤裸的脚掌缓慢地在白砖地上绕圈行走,每走一步还低声笑着。 听着这些声音的时候,拉克丝是不敢动的。她害怕一动,就会被这些声音“发现”,它们会凝结、具象,会穿过门缝、床脚、墙缝扑进来,把她撕成碎片。 ——那些声音从未真正消失,只要她屏息静听,它们就从白墙的缝隙、管道的回音、甚至毯子纤维的震动里,缓慢地、微弱地渗进来。是因为力量恢复的缘故吗?真的……恢复了吗?不确定这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或者只是脑子终于撑不住开始自说自话,就在那一刻,她突然很想验证一下。哪怕只是一点点的确认也好。 她把毯子重新裹紧,换了个靠墙坐着的姿势,毯子撑开一角,让露出脚踝下那道旧伤口。 那是被兄长生生劈开的,在禁闭室里自由地愈合,没有缝线,没有消毒,伤口歪歪扭扭地结了痂,肌腱从来没有长对过。或许可以从治疗开始尝试?她低声念出治疗术的咒语,那里却什么都没有发生。她叹了口气,垂下手臂,将毯子重新盖住自己,沮丧地靠回墙上——不对,还有另一种可能,比如……那块吃剩的土豆。 拉克丝转了个方向,背对铁门,面朝墙壁,把土豆握在手心。 她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门口,如果此刻有人推门而入,哪怕只是光线从门缝或者观察孔里泻了一丝出去,她都会立刻暴露——暴露手中正在发光的东西,指缝间即将泄出的光辉,或是那层正从皮肤下缓缓浮起的魔力。她不知道一旦被发现,自己将会经历什么。可现在没有人,也许这正是她的机会。她深吸一口气,低声开始念诵。 是最简单的传送术,她最烂熟于心的几个法术之一,舌头不经思索间复述着咒文,那是就算在高烧和昏迷中她也在反复念诵,从来不敢忘记的音节。但大脑却在怀疑中不停拉扯——咒语对吗?自己记错了吗?明明身体还记得,脑子里的信任却在不断流失。她把土豆举得离胸口更近,闭上眼,专注地勾勒目标地的模样——环形走廊,两层厚重的大门,塔门口空地上的积雪,并行延伸向远处的细铁轨—— 咒语念至尾音,铁轨的画面定格在脑海里,紧闭的眼睑外忽然一亮。土豆的触感消失了,指尖微微收拢,却只碰到空气——成功了吗?她微微睁开眼,干燥的掌心微微泛热,没有烧焦或者残渣,但也没能感受到传送时常有的气流震动。 掌中的确空无一物,可是这土豆去了哪里?是确实传出去了,落在了走廊上某个角落?还是没飞多远,就在半空中碎成了渣?最恐怖的结果,是会不会——落在了哪个守卫的靴子上?她不知道。 背脊浮上一层冷汗,原本涌起的喜悦瞬间被浓重的不安替代。她意识到自己可能做了一件极其愚蠢的事。即使成功了,也没有人帮她验证。没有被看到,就等于没发生过,但如果传送失败,土豆被人发现,恐怕还会变成追踪自己的线索。她试图压下越来越快的呼吸,却发现心脏仿佛卡在了喉咙里。她不由得把指甲塞进嘴里,狠狠啃咬起来,哪怕左手拇指已经几乎秃裂。 恍惚间她听到了脚步声——两双靴子,在走廊上敲出迫近的节奏。她猛地回头,把手往毯子下一缩,迅速拉紧肩上的毯子坐直。脚步声踏破了幻觉,紧接着是铁门开启的咔哒声。两道身影站在门口,几乎与白墙融为一体。 制服鼓鼓囊囊,面罩遮住五官,只露出习惯不动声色的双眼,和胸前难以辨识的编号。 “C139,跟我们走。” 没有解释来意,也不容拖延,拉克丝被硬生生从地上拉起。冰冷的手套扣住她的胳膊一拽,没有新的手铐或者禁魔石,她却感觉自己的力量再一次从身体里分离出去了。 脚刚着地,膝盖便猛地打了个弯。她被拖着拐进更低一层的楼道,走廊的门一道接一道地在她面前闭合,仿佛某种笨拙而机械的仪式从此刻已经开始了。墙上的管线越来越密,连空气里都开始混进焦炭、铁锈和硫磺的味道。拉克丝还在想那块土豆——它真的传送出去了吗?会不会……会不会就落在他们刚刚走过的地板上? 然后她便看见了那扇门。越过门之后,一切声音都变得不对劲了。 正圆形的大厅,只有一个入口,但有另外四个囚犯和五名守卫,从她前后两侧依次汇入。没有人看她,每个人都只是站在自己的位置上,像待选的牲畜那样沉默。地板被清洗得过于干净,刻着浅浅的五芒星法阵,铁链像蟒蛇般盘绕在上面,她一眼就看出那符咒不是用来“净化”,或者“保护”什么的阵列—— 最初涌上心头的反应就是逃跑,但这念头刚一浮现,脚就像被锁死一样沉了下去。拉克丝一眼就看出,地上刻印的是在炼金术中被利用的式子,是古代的炼成术,是提取,是催化。 她本以为这些东西早就被抹杀了,早在禁魔法令颁布初期,就被彻底焚毁,但那符咒上明明有许多过于崭新的线条,咒文拼得太杂,一半以上都是她看不懂的语句,像是被谁拆解了又临时拼凑的另一种东西。 城邦里从来没有严格的废魔派,这恐怕就是那句话的真正含义。她望见另外四位法师都坐上了五芒星顶部的椅子,而囚犯们——也包括自己,明显不是这阵法的cao纵者,而是“素材”。他们甚至已经不屑于炼金了。这是在炼人。 “排队,”有人在后头低声呵斥,“站到指定的位置去。” 拉克丝愣了好几秒,才意识到自己是被说的那个。身边的白衣守卫抬手推了她一把,她的身体往前踉跄了一步,一边麻木地向前移动,一边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她站到那张椅子前,脚尖贴上铁链的起点,瞟了一眼椅子后雕像般的灰衣守卫,迟疑地背过身,踮脚坐了上去。旁边的法师——她根本不认识,是个瘦骨嶙峋的男人,眼底发青,看她的眼神麻木得像个死人,像在打量一块煤堆里烧不透的石头。 锁链果不其然被拴上自己的手腕,灰衣守卫先是替她戴上新的金属手铐,又将铁链沿着手铐侧边的凹槽滑入。轻微的“咔哒”一声,响在她耳边竟然像当头一棍,震得她肩膀一抖,背脊瞬间绷紧。她的感官混乱得无法描述,只觉得守卫的动作轻得反常,把铁链栓好后,竟然将她的手轻轻放回腿上,绕回去的瞬间还按了一把她的肩膀。“——站好。”另一个声音忽然贴近耳侧,她猛地抬头,才意识到一名白衣守卫不知何时已站到眼前。 与其他“白鬼”无异,拉克丝看不到他面罩下的五官,只看见一只戴着医用胶手套的手缓缓伸来,捏住她的下巴,像是在确认货物库存一样。片刻后对方了点头,又从怀里抽出一本册子,翻开其中一页,念着:“我之魔力,非为己私。” 拉克丝皱起眉,一动不动。那守卫抬起眼,不耐烦地重复:“来,跟我念——‘我之魔力,非为己私。’” “这是什么?”拉克丝盯着那惨白的身形,“这不是死刑吗?让死刑犯宣誓做什么?” 四周陷入短暂的寂静,某处的铁链像是因为谁的颤抖发出冰冷的细响,像是谁控制不住的手,在椅子的把手上攥紧了指节。囚犯们惊恐的目光一齐投了过来,谁也不曾出声,拉克丝却仿佛听到空气中多了一道低哑的嗡鸣,不来自谁的喉咙,而来自他们几个囚犯之间,有什么不成文的墙壁被她的话撞破了。白鬼摇了摇头,向旁边比了个手势,下一刻,一只陶杯毫无征兆地撞进她嘴里,没有预警,就这样猛地磕上她的门牙。 液体滚进喉咙,一部分溢出嘴角沿着下巴滑落,是她曾在禁闭室中喝过的那种增幅药。熟悉的灼烧感瞬间将胃点燃,她眼前一黑,只觉得自己的骨头从皮囊里翻了出去。木杯被撤走,有人擦掉她嘴边的药剂残余,她才意识到自己还好端端地坐在椅子上。白鬼的声音再次响起,像是无事发生地翻过一页:“你就先多喝点,喝完再重新宣誓。” 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尖叫,或者站起来,撕咬任何一个靠近她的人,摔打能见到的所有东西。风声、炉火、咒语声、其他囚犯的喘息、和自己心脏的跳动,瞬间一股脑挤进了耳朵里。视野里的熔炉厅和走廊几乎融在一起,在脑海里坍塌,但下一秒一切都恢复正常,在这短暂的空当,她注意到囚犯们——不,法师们都已经坐定了。铁链已然锁好,五个守卫站在各自的椅子后面,一动不动。 法阵缓缓亮起,她终于从半昏迷中挣脱了一点意识。她感觉自己的身体被划开无数个裂口,没有血,也没有痛觉,只有魔力——她的魔力,化作了有型的水,她像个漏了的皮口袋,无数股水涌出破口,沿着空气的脉络泼洒在地上,白鬼们拿着瓢,把那些“水”一瓢接一瓢,舀进容器中。她想举手,却根本抬不起来;想喊人,却发现舌头连咒语都发不出声了。面前人的四肢像风里飘动的布条,手臂挂在她的头顶随风飘动,开始低声颤抖地念着什么。 “……力量当受控于理,意志当归顺于国。”她这次终于听清了。 那声音颤抖着像哭又像笑,她却发现自己也在重复。不是出于意志,而是身体不受控地发声,像是这诅咒般的誓词在她体内种下的芽,多年后终于被强迫吐了出来。 “——力量当受控于理,意志当归顺于国。” 她听见自己一字一句,失去了所有挣扎的力量。 法阵缓缓亮起,地面纹路仿佛被一股热浪舔过,绽开苍白的光。石台中央漆黑的炉子透出微黄,炉底泛出彩虹色的斑纹,像是在燃烧着不可见的火焰。拉克丝本想闭上眼,让眩晕就这样过去,却察觉到体温正在迅速流失——不是寻常的寒冷,而是从骨髓中泛起的冰感,意识随之变得更加清醒,但越是清醒,冻感就越剧烈,她忍不住张口喘息,颤抖的喉咙却几乎将她闷死,让她连吸气的动作都难以完成。 仪式的某个细节忽然卡住了她的思路。炉底那层彩虹色的波纹,她似乎见过,或者说,在她从那个远方的海岛上读到的记录和文献里几乎都出现过。她的意识游离在rou体之外,仿佛顺着椅子和铁链,与脚下的法阵直接连接。纹路中流动的不只是魔力,还有语言。一行行未经翻译的术语被硬塞进她脑子里,不需要她理解,仿佛有谁拿着刻刀,一笔一划强行写入她的意识。 她看见了原理,看见了仪式的说明,也看到了产出目标——她知道那是什么了。 那是禁魔石的炼成公式,是德玛西亚所有的法律和教义,都奉为神明的东西。 不是自然沉淀的结晶,更不是土地自卫的余烬,而是模仿那些千年前的灾难,人为制造出来的珍品。她体内溢出的每一滴魔力,都被一行行标准化的符号接管,转换——被倒入另一个终点,炼成一块块静默的石头,然后再次投入战争。 她看见旁边椅子上的男人猛然抽动了一下,像个被剪断线的木偶般栽倒在地。抽搐间男人挣断了手腕上的锁链,铁环的断裂声与他高声尖叫重合在一块,几乎要将人脑袋炸开。 “他撑不住了——”不知谁低声喊了一句,但话音未落,另一侧女法师也几乎同时从座位上滑落下来。 “快切断!!”有人在嘶吼,声音发散在空旷的炉厅里,守卫试图靠近,却被铁链喷出的火花逼退,一连踉跄数步。几个灰衣守卫们交换着眼神,却谁也不敢第一个动手。 椅子翻倒在地,发出刺耳的尖响,女法师面色惨白,额头血管暴突,眼神已开始涣散。连接她手腕的铁链布满密密麻麻的电光,像蛇一样在金属与她的皮肤之间反复窜动。“放开我!求你们了……”她尖叫着,跌跌撞撞地向远离熔炉的方向奔去,她身后的守卫混乱中更忘记了“切断”的命令,只是狠狠别过头,推着她的肩膀,把她按在原地。见逃脱无望,她疯了一般开始撕咬,抓扯身旁的守卫,一边挥舞铁链,每一下挥击都在空气中激荡起rou眼可见的波纹。 气流开始逆转,五人头顶的空气突然变得扭曲,圆厅边缘靠近地面的半空中绽开数道不规则的裂口,像是舞台的幕布被谁的利爪撕裂。裂隙起初只有拳头大,却像被点燃的纸张边角,迅速翻卷、膨胀,片刻间便疯长成半人高的歪斜门洞。铁链带来的负载忽然变得沉重,拉克丝的下巴像是被强行牵引着抬高了几度,望见那些裂隙的瞬间,脑中模糊的神经仿佛被轻轻一弹,有什么迟迟无法拼凑的信息被一股寒流洗净,一瞬间拼合了位置—— 无需解释和体型,她认得那是什么。恶魔的传送门——血rou被烧焦的味道混着浓重的硫磺,暗金色的裂边泛着潮湿的黏液光泽,特征如此典型,与她的记忆全都对上了。她小时候根本不信这些东西能存在于德玛西亚这样的国度,但后来确实在一本几近腐烂的禁书上见过那幅插图。最惊悚的并非裂口本身,而是其他人对它的反应,唯独法师们陷入混乱,灰衣守卫的行动却出奇地一致,迅速地各自抓起准备好的麻袋、缰绳,甚至长柄铁叉,仿佛这是一场山头的日常巡猎。 那只形态像猎犬一样的恶魔从传送口跌落地面,两个灰衣守卫——包括站在拉克丝身后的那位,几乎同时扑了上去,它还没怎么挣扎,便被困住了口鼻,迅速按入麻袋。第二只形态更加不稳定的恶魔,则在熔炉边绕了半圈,直直扑向已经明显出离恐惧的女法师,她终于哭喊着挣脱手铐,赤脚狂奔至厅门前,用尽全力拍打那扇纹丝不动的门。 白衣守卫抢上去,将她从门板上架走。但几乎是同一时间,五芒星阵剧烈震动,刺眼的电流轰鸣而出,在地面的符文纹路上炸出焦黑的灼痕。两名仍然被拴在原地的法师几乎同时仰头,眼白上翻,闪现样的光斑从皮肤上缓缓浮现,在消失的瞬间就化作焦黑的血痕,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从那伤口中蠕动着冒出。二人的肩膀也跟着开始剧烈痉挛,像是被嵌在椅子里一样,连一声惨叫都发不出来。 只剩拉克丝,她的胸腔忽然被狠狠一撞,整个法阵的重量瞬间砸到她一个人身上。身体尚且勉强维持端坐的姿态,意识却像被铁棍重重一击,猛然从身体中脱离。身旁只有模糊的呼喊声——“切断,快切断!”,就这样不停地循环,眼皮沉重得几乎不能再睁开,仿佛有双无形的手正在掰开她的颅骨,视野里最后的景象,是那只形态难以名状的恶魔转而向自己直冲过来。 ——她只觉得这次大概真的要死了。 电流的嘶鸣几乎炸开耳膜,脊柱猛地一震,她整个人直挺挺地向后倒去。可自己并没摔在地上,有什么坚实又温热的东西挡在她背后,将她死死箍住。那不是守卫粗暴地控制犯人的动作,而是贴着她坐下,一手按住她颤抖不止的肩膀,一手托住她几乎要脱力的腰侧,将她稳稳贴在自己身上。 呼吸声穿透面罩,听起来相当急促,按在她腰间的手套也脱力似的颤抖,仿佛刚刚完成一件极其艰难的事。她似乎本该挣开,反击然后发作,但身体已不再听从她的意志。只剩下冰凉的汗水在皮肤上结成一层薄膜。耳边还回响着电流炸裂的余音,隐约间听到了大厅门开启的声响。熔炉的热浪正迅速退去,模糊的痛感从四肢逐渐浮现,又像退潮一样渐渐消散。她不知道自己像这样倒了多久,只知道被按住的那一瞬间,力量的流失便戛然而止。 就在这安静的间隙,她闻到了那股气味,熟悉得几乎荒谬的气味。 不是禁闭室的霉气,更不是塔里消毒水的臭味,而是一种贴身的气息,皮革与汗水纠缠出淡淡的冷香,像山林深处的积雪,又像是遥远的温和海风,是她夜里梦见过太多次的体温。拉克丝艰难地把眼睁开一条缝,模糊的视线里,那灰衣守卫正低头看她,浅色的瞳孔从头罩后的开口中望下来。不是常见的灰蓝,而是带着微弱金属光泽的冷紫色,在塔的照明下比任何东西都更加明亮和真实。 ……她当然认得这双眼睛。她死死盯着它,像是怕这熟悉会在眨眼间碎成幻觉。对方也没有躲避,在她睁开双眼,甚至在确认自己还活着之后,微不可察地顿了顿,才缓缓将她松开。 拉克丝却猛地伸出手,死死扣住那只手腕。 这一把抓得比谁都紧,指节发白,像是要抠进腕骨里挖出答案。她分明记得——从被关押为囚犯的那天算起,自己确实抓住过这只手,而且不止一次。但那时她已经疯了,回想那段记忆也只剩些模的虚影,从来没敢确认那触感是否真实。 “没事了吗?”对方压低音调,带着极难察觉的颤抖,“……别让他们看出来。” 那人将她扶起,动作缓慢而克制,像是在从墓xue中抬出一具尚未完全腐朽的遗骨。拉克丝依旧握着那只手臂,目光不曾移开,哪怕双脚踩上地面的一刻,她也几乎是靠着那人的支撑才稳住身形。 大厅另一边已经乱作一团。两个法师的尸体都没抬走,符文阵列里火花四溅,白鬼正一边咂舌,一边掏着熔炉中心的碎石,却突然有了什么新的发现,捧起其中一块结晶状的石头,快步小跑出门。剩下的守卫在白鬼的吆喝下分头清理残局,身边的人终于缓缓挣开她的手,低头看了她一眼,像是还有很多话,但最终只是转过身,走向那堆尸骸的方向。 那背影动作平稳,毫不慌乱,像是这里最普通不过的一名劳工守卫——但拉克丝已经清楚了,她从来不可能认错那个气味,更不可能认错那双眼睛。 她站在原地,只感觉自己的体温正迅速回升。指尖麻木的刺痛感重新变得清晰,像结冰的河流终于破冰开化,意识顺着血液重新奔涌起来,她几乎想笑,却发现嗓子哽得死死的,一个音节都吐不出来。那不是幻觉,那就是她。薇恩在那里,一直都在。自己的命离奇地硬到现在,没想到真的在这里等到了她。 被押回禁闭间的途中,她再次经过塔门口那道空荡的长廊。 令人意外的是,塔门竟然是敞开的。一高一矮两个灰衣守卫正拆掉门槛,用身体抵着门板,打扫着地上的碎石和污渍。拉克丝清楚地看到,塔外刺眼的日光中,空地上确实多了半颗裂开的土豆,正散在塔底的铁轨尽头,一半早已被守卫踩烂了。 她微微转头,回望身后的守卫装束的薇恩。对方没有任何表示回应的动作,只是尾随在她身后,攀上盘旋的楼梯,直到那间纯白的禁闭室,目光落在她瘦骨嶙峋的背影,一刻都没有离开。 牢门阖上的瞬间,拉克丝忽然迈前一步,抬起手臂,像是要拦住那扇即将闭合的铁门。但她终究没有碰上它——沉重的金属砰地合拢,紧接着是门栓拉下的摩擦声。门上观察孔的光线随着响声晃动,她原以为是那里的盖板已被合上——但光并没有消失,而是留在窗孔持续地摇动。 那分明是守卫粗布兜帽的背影,薇恩没有离开,而是正背对门站着,后脑贴紧观察孔的边缘,像是累极了,终于在这里找到一处能歇息的地方。 悬在空中的手掌终于终于落下,缓缓按上那扇冰冷的门。接着是另一只手掌,和她凌乱又渗着冷汗的额头。掌心下微弱却倔强的心跳几乎穿透铁板,把自己的脉搏也拉到了同个步调。 她不由得将手按得更紧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