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情】第五章：邀约（2500 ）

    夜色如同一砚被水洇开的浓墨，将整座京都都浸泡在其中。丞相府的书房里，灯火已经熬干了最后一滴油，烛心发出疲惫的“哔剥”声，残存的光晕在谢长风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庞上，投下一片摇曳的、倦怠的阴影。

    空气里弥漫着陈年书卷的沉静墨香，与他身侧那只早已冷却的药碗里散发出的、经年不散的苦涩气味，纠缠在一起，成了这间屋子独有的味道。

    他已经维持着同一个姿势很久了。堆积如山的公文卷宗，从御案的一头码到另一头，每一份都关乎国计民生，关乎新朝的根基稳固，也关乎他谢氏一族的荣辱兴衰。

    他的指尖捻起一份关于南境水利勘测的奏报，目光扫过上面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思绪却像是脱缰的野马，不受控制地奔向无边的黑暗里去。

    阿昭。

    这两个字像是一根无形的针，日日夜夜，时时刻刻，扎在他心口最深的地方。找不到，他几乎动用了谢家在暗处所有的力量，将整个大雍翻了个底朝天，却依旧寻不到她半点踪迹。她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带着他所有未能说出口的、早已扭曲变形的情感，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份失控的感觉，远比他身体上的任何顽疾都更让他感到痛苦与焦躁。他可以是权倾朝野的谢相，可以是运筹帷幄的谋士，却唯独，不能是找不到她的谢长风。

    “相爷。”门外传来心腹青梧压得极低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夜深了，您的药……”

    “放下。”谢长风的视线没有离开卷宗，声音清冷得如同窗外的寒霜，“外头可有消息？”

    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青梧端着一碗新熬的、还冒着热气的汤药，低头走了进来，将药碗放在他手边，然后躬身回道：“回相爷，各处都还没有还没有皇太……咳，姜姑娘的消息。”他顿了一下，迅速改了口。

    谢长风握着笔的手指，几不可查地收紧了。又是这句话。他有些厌烦地挥了挥手：“知道了，退下吧。”

    “是。”青梧不敢多言，躬着身子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顺手将门掩好。

    书房内，复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那碗药的热气袅袅升起，很快便又在冰冷的空气中消散。谢长风重重地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眉心因为长久的思虑与压抑而拧成一个结。他甚至能清晰地回忆起最后一次见她时的场景，她穿着皇太女的朝服，脊背挺得笔直，看着他的眼神里，有他教给她的帝王威仪，也有独属于少女的、不服输的倔强。

    “表哥，这天下，究竟会是谁的天下？”她当时是这么问他的。

    他当时是怎么回答的？他好像是笑了笑，说：“是阿昭的天下。”

    可最终，这天下，成了李轩的。而他的阿昭，不知所踪。

    一声极轻的、混杂着自嘲与痛楚的咳嗽从他喉间溢出，他用手帕掩住唇，再挪开时，指尖触到了一点湿冷。他有些烦躁地将面前的卷宗推开一些，准备处理下一份。

    就在这时，他的指尖触到了一个异样的东西。

    不是纸张的粗糙，也不是竹简的冰凉，而是一种极其柔软、顺滑、带着生命韧性的触感。

    谢长风的动作猛地一顿，他垂下眼帘，视线聚焦在自己的指尖之下。

    一缕头发。

    一缕被整齐地打了一个小巧结扣的，如同燃烧的火焰、如同最上等红宝石般色泽浓郁艳丽的长发。

    这缕头发，就那么安安静静地夹在一沓雪白的宣纸之中，仿佛是从天而降。那点刺目的红，像是雪地里滴落的一捧心头血，瞬间灼痛了他的眼睛。

    整个书房的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谢长风的心跳，漏了一拍。随即，以一种近乎擂鼓的频率，疯狂地搏动起来。他伸出另一只手，用两根修长的手指，极其缓慢、极其轻柔地，将那缕红发拈了起开。

    发丝顺滑冰凉，却又带着一丝活物的温度，在他的指尖微微颤动。他将它凑到鼻端，一股熟悉的、混合着浅淡红酒醇香与少女独有清甜的气息，蛮横地钻入他的呼吸。

    是她。

    是他的阿昭。

    那股盘踞在他心头数月之久的、几乎要将他整个人吞噬的焦灼与暴戾，在闻到这气息的瞬间，如同被春日暖阳融化的冰雪，悄然无声地退去。他紧锁的眉头缓缓舒展开，那双总是盛着清冷孤高的墨绿色眼眸里，有什么东西正在破冰而出，翻涌着，沸腾着。

    他看见，发丝的结扣中，还系着一张被卷得极细的纸条。

    他的动作依旧很慢，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小心翼翼地解开发结，生怕弄断了这根珍贵的发丝。而后，他将纸条缓缓展开。

    纸上只有寥寥数行字，字迹张扬，笔锋锐利，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懒散，是他再熟悉不过的笔迹。

    “表哥，多日不见，不知身体可还康健？”

    “城中无趣，阿昭在外头寻了个清静地方。子时三刻，城南废渡口，我备了新酿的梨花白，等你来共饮一杯。”

    “只许你一人来。若多带了不相干的，这酒，可就喝不成了。”

    落款，是一个龙飞凤舞的“昭”字。

    谢长风盯着那张纸条，看了很久很久。他甚至能想象出她写下这几行字时的神情，嘴角一定挂着那抹他熟悉的、促狭又自信的笑容。她知道他在找她，知道他快要被逼疯了，所以，她主动现身了。她没有躲藏，没有求救，而是以一种平等的、甚至带着几分挑衅的姿态，向他发出了邀请。

    这个小骗子。

    他低低地笑了起来，起初只是胸腔的微弱震动，而后，笑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畅快。那是一种压抑了太久之后的全然释放，是一种棋逢对手的酣畅淋漓。

    “阿昭啊，你可真是真是我的好学生。”他用指腹轻轻摩挲着那缕红发，像是在触碰什么绝世珍宝，墨绿色的眼眸中，翻涌着病态的温柔与灼人的占有欲，“这么大胆的棋局，也只有你敢布下。”

    他将那缕头发小心翼翼地缠在自己的小指上，那一圈圈的红，像是烙印，也像是婚戒。他站起身，缓步走到窗边，推开了紧闭的窗户。

    深夜的寒风瞬间灌了进来，吹得他衣袍猎猎作响，也吹散了满室的药味与沉闷。他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整个人都像是活了过来。

    “青梧。”

    他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了出去。

    守在门外的青梧立刻应声而入：“相爷有何吩咐？”

    “备车。”谢长风转过身，烛光下，他苍白的脸上竟带了一丝异样的红晕，那是兴奋的颜色，“去城南。”

    青梧愣了一下，城南？这么晚了去城南做什么？他下意识地问：“相爷，可要多带些人手护卫？”

    “不必。”谢长风的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青梧心中巨震，陡然明白了什么，脸上瞬间露出狂喜之色：“相爷，是……”

    “嗯。”谢长风淡淡地应了一声，打断了他的话。他拿起衣架上的一件玄色镶银边的大氅，披在身上，仔仔细细地系好带子，动作从容不迫，“她约我喝酒。”

    他走到书案前，将那张写着邀约的纸条，凑到烛火上。火苗贪婪地舔舐着纸张，很快便将其化为一小撮灰烬，只有那缕红发，被他稳稳地握在掌心。

    “去吧。”他迈开脚步，向门外走去，声音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轻快与笃定，“今夜月色正好，的确很适合故人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