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秋雨
一场秋雨
早秋的宜南,接近正午,漫天铅云却沉沉压下来,硬生生将天光吞噬殆尽,狂风失了缰绳,在空寂的村路上横冲直撞,将沿途的广告牌、褪色的布幌子抽打得咣咣作响。 秋杳穿着一件单薄的及膝布裙,静静地透过玻璃看着屋子外。 她坐了会儿,发现恶劣的暴风天气微微转好,雨滴开始淅淅沥沥往下落。 厨房里断断续续传来切菜的声音,秋杳把手机一旋,转回来在手里,点开了最上方的一条短信。 “受淮海沿岸台风影响,预计全市未来三日有中到大雨……” 是一条天气预警。 她抬头扫了眼衣架,上面有外婆给她挂好的雨披和雨伞,旁边还立着一个陈旧的灰色行李箱。 这时,手机又传来消息—— 【mama】:“杳杳,约好镇上的车了吧?” 【mama】:“到机场了回个消息给mama好吗?” 秋杳的动作就那么静止了,她皱起眉,一动不动盯着那两条消息,直到屏幕上的光彻底暗了下去。 有些潮气透过漏风的玻璃飘了进来,落在她的睫毛上,秋杳感觉眼角泛起涩感,她懒得抬手擦,从床上跳了下来,往屋子外面走去。 厨房的门帘被秋杳轻轻掀开,带着院子里月季的淡香和藤蔓枝叶蹭上的微凉湿意。灶台大铁锅底残留的水珠遇着guntang的锅壁,“滋啦”一声腾起一小片白气。 已然六十多岁的老太太身材偏瘦小,微微佝偻着腰,手里的大铁勺却拿得稳稳当当,将锅里油亮喷香的豆角排骨盛进粗瓷大碗里。 浓郁的rou香混着豆角的清甜,早先就丝丝缕缕飘到了院子里,是秋杳从小闻到就挪不动步子的味道。 四十厘米长的大铁锅就着瓢里的水被简单涮洗了一遍,齐芳正打算起锅烧油再炒一个蒜薹rou丝,一回头瞧见了倚在门框边的外孙女。 秋杳没说话,就那么站着,眼神像被黏在了外婆微驼的背上,看着这间她钻了十几年的、被油烟熏得微黄的厨房,眼底藏不住不舍。 齐芳默了几秒,将眼底的情绪敛下,笑呵呵地招呼她:“杳杳,饿了吧,你把排骨端回去,盛点米饭先吃。” 秋杳应了声,脚下却没动作。 …… 秋杳从小算是留守儿童,爸爸从她出生起不知所踪,她mama把她带到三岁,便一人孤身前往港城打工,把年幼的孩子留给外婆带。祖孙二人相依多年,磕磕碰碰地熬着日子,外婆待她一直很好。 她喉咙里滚出一声低低的“嗯”,声音闷闷的,带着浓得化不开的鼻音。 齐芳一向了解寡言的孙女,在镇上读书时,受了同学欺负也一声不吭,到底才十六七岁,从小没有父母在身边,受了委屈吃了亏,回来也只会抿着嘴,什么苦都死死闷在肚子里。 灶膛的火苗蹿起来,映着齐芳沟壑纵横的侧脸。她想起从港城打来的电话。做保姆的女儿说,这回找的主家不一样,体面,有本事,家里条件顶顶好。 而且港城的教育资源是小镇比不了的,说什么也要把杳杳接过去,自己亲自照顾,好好抓抓她的学习。 齐芳知道孙女在学校是个好苗子,一直窝在小镇里,也怕是要被这方寸天地给囿住了。离校的手续,前几天就办好了。 就是今天,从小没离过她身边的秋杳,就要飞向那片高楼林立的大城市,飞到她mama身边去了。 当初女儿提出这个请求时,即便齐芳自己也是一万个不舍,可深思熟虑之后,她觉得没什么比孙女的前程更重要。 锅内猪rou的香味被煸出来,锅气呛得她眼角也洇出水意。 她没敢再说什么宽慰的话,怕一张嘴,好不容易说动的外孙女又不愿意走了。 —— 吃过午饭,齐芳最后给外孙女检点了一遍行李,确认拉链、锁扣都稳妥了,才把箱子递给在镇上约好的司机。 “到了那边听mama的话,好好学习,外婆等你考上好大学的好消息。” 顿了顿,她又忍不住絮叨:“吃的上面别省,你正蹿个子呢,钱不够花了就给外婆打电话,听见没?” 秋杳用力点头,喉咙发紧,鼻音浓重:“嗯,知道了外婆。你……你也要顾好身体,我每天都给你打电话。” 祖孙二人在村口依依惜别,秋杳最终坐进后座,皮革的气味陌生而冰凉。车子启动,引擎声低沉地割裂了小镇午后的宁静。 她下意识地回头,目光粘在车后窗上。那些熟悉的景象,老槐树虬结的枝干、青石屋檐下躲雨的花猫、外婆晾晒在竹竿上的蓝印花布、爬满院墙的紫藤萝……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飞快地抽走、拉远、模糊,最终被车轮扬起的细小尘埃吞没。 —— 这是秋杳第一次出远门,她很聪明,来到机场后,努力压下心头那份初次置身如此庞杂陌生环境里的无措和渺小感。 有工作人员注意到她是未成年,走上前来帮她,秋杳乖乖地礼貌道谢,仔细辨认着头顶的指示牌,对照着手机里提前查好的攻略图片,跟着值机人员找到对应的值机柜台,走向安检口,学着前面人的样子,把随身小包放进塑料筐,通过安检门,随后很快便顺利登机。 是mama帮她订的机票,秋杳提前查过,知道从宜南飞往港城的机票很贵,她很小心地收好证件,第一时间给外婆和mama都发了条简短的“已登机”。 窗外的雨声被飞机引擎巨大的轰鸣声代替,她的身体被一股力量推着紧贴椅背。 飞机终于起飞,秋杳又看了一眼那片熟悉的、承载了她整个童年和青春期的天空与河流—— 最后收回了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