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1):雨
前世(1):雨
眼下世间,人妖共处,只可惜妖是被视作更下等的一类。 朝廷为防妖物作乱,特封数位道士为捉妖师,以护佑百姓平安。 而其中势力最大的,便是那徐长生——手段狠辣,性情偏执,手下亡魂不知凡几。 更棘手的是,他还有个义女,名唤徐笙舒。 此女年纪不过十八,却已被钦点为锦衣卫,身手凌厉,剑法超绝。 坊间传言,她虽出身捉妖世家,却与师傅大不相同——行侠仗义,劫富济贫,倒是个真正替百姓做事的女侠。 可妖终究是妖,哪敢轻信? 万一她比徐长生更可怕呢? 先前传来消息,徐长生这两年身子骨大不如前,怕是撑不了几年了。 这样看来,徐长生倒是不足为惧。 朝廷里那些平庸的捉妖师也不足为惧。 唯一让他忌惮的,是那个还未彻底崭露锋芒的徐笙舒。 但是...他也曾听闻她放走误闯小妖的消息。 陈榆茗眸光微闪。 他竟带有半分侥幸心理。 ——或许她真的不一样? 可他不能拿全族的命去赌,倒是先会会她。 若真是大敌,便尽早除之。 陈榆茗站在铜镜前,端详着自己的脸。 他本就生得极好,墨发如缎,肤若白玉。 一双凤眼狭长微挑,唇薄而殷红,眼角一颗泪痣更添几分妖冶。 平日里他都不屑于刻意修饰容貌,但今日不同—— 他要引她注目。 这样才能叫她记住他这张脸。 指尖沾了些许玉骨粉,轻轻在颊侧抹开,衬得肤色越发透亮。 他又取了一枚镂空银簪,将长发半束,余下几缕松散垂落。 世间还未有人能见了他不愣神的。 ——她徐笙舒,还能例外? 陈榆茗站在桥头的柳树下,终于寻到那个描述中的身影。 ——可算是叫他找着了。 路上行人匆匆,唯她步履从容,腰间绣春刀随着步伐轻轻晃动。 陈榆茗站在桥的另一端,一眼便锁定了她。 似乎...比画像上更英气。 她眉如剑锋,眸似寒星,身形挺拔如松,一袭墨色劲装衬得人越发清俊疏朗。 陈榆茗微微勾唇,故意加快脚步,与她擦肩而过—— “嗒。” 一枚绣着兰草的香囊从他腰间滑落,恰好掉在她脚边。 ——计划开始。 徐笙舒脚步一顿,俯身拾起。 “公子,还请留步。” 她声音清冽,不卑不亢。 陈榆茗故作恍然,转身时袖摆轻拂,带起一阵幽兰冷香。 他假模假样,诧异于自己的香囊掉落,微微欠身,从她手中接过。 “多谢大人。” 徐笙舒抬眼打量着眼前的白衣公子。 ——妖气。 面前这温润公子,可不是什么寻常男子。 她拇指无意识摩挲着刀柄,面上却不显分毫。 虽不知他有何目的,但细看他的行径着实反常—— 城南方向多是商铺聚集之地,此刻乌云密布,显然不是出行的好时机。 而他手中空空如也,连把油纸伞都没带。 两种可能。 第一,他是带着目的性接近自己,想以香囊为由制造偶遇。 第二...他兴许是真的有要事出门,却又落了伞。 ...近来梅雨时节,到底不能多淋雨。 “天欲雨,公子若需赶路,不妨携伞而行。” 她突然将手中的伞递了过去。 陈榆茗眼底闪过一丝错愕。 这是什么招数?出其不意? “这...” 他面露诧色, “大人何故赠伞?” “容在下冒昧揣测,公子朝南去,应当不是归家之路。” 她抬眼望了望天色, “在下的府邸近在咫尺,此伞予公子更宜。梅雨时节,最易沾染寒疾。” 话音未落,豆大的雨点已砸落板桥。 “莫要淋了雨,伤身。” 她不等他推辞,将伞柄塞进他手中,转身便没入雨幕。 陈榆茗愣在原地,伞面垂落的雨帘模糊了他的视线。 指尖传来的木质纹理还残留着她掌心的温度。 ....做什么? 这女人...做什么呢? 他原计划是借香囊为由与她“偶遇”,引诱她深陷自己的情涡。 可现在—— 陈榆茗低头看着这把伞,突然觉得精心准备的台词全都哽在喉头。 雨丝渐渐绵密,桥上的行人早已散去。 陈榆茗仍站在原地,目光穿透雨帘,望向她离去的方向。 「莫要淋了雨,伤身。」 这句话在他心头反复回响,像一颗石子投入湖面,激起的涟漪久久不散。 …… 她给他伞,是因为关心? 还是…仅仅是她随口一提? 他竟不敢确定。 ——这世上从未有人在意过他是否淋雨。 作为妖,他是人人喊打的邪祟,连孩童都能对他丢掷石块; 作为戏子,他是供人取乐的玩物,哪怕演得再出众,也不过是达官贵人眼里的一碟小菜。 他原本以为,只要自己露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再配上这副精心修饰的皮囊,便足以让她驻足流连。 可她只是递了一把伞,就那样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 真奇怪啊。 陈榆茗低头看着那把伞,指尖轻轻抚过伞柄上的刻痕—— 那是她的名字,一个端端正正的“徐”字。 他突然意识到,她甚至没问他姓名。 在她的眼里,他或许真的只是个偶然路过的陌生人。 “…呵...” 他低笑一声,眼神复杂,缓缓撑开伞,走入雨中。 这场雨,似乎比他预想的更难捉摸。 ——也确实如此。 突如其来的雨,竟下了一整晚。 徐府。 雨帘笼罩着整座徐府,青瓦上溅起细碎的水花。 徐笙舒穿过回廊,洒扫的下人们见到她,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行礼。 “小姐回来了!” 转角处,徐笙舒的贴身侍女小翠急匆匆迎上来,目光落在她被雨水打湿的鬓发上,又瞥见她空空如也的手。 “咦?小姐今晨出门时不是带了伞吗?” 小翠蹙眉, "怎的淋湿了回来?” “路上遇到个没带伞的行人,把伞给他了。” “又送人啦?” 小翠气鼓鼓地跺脚, “府上的伞都快被小姐送光了!” “下次不会了。” 徐笙舒笑着揉了揉小翠的发顶, “保证。” “小姐每次都这般说!” 小翠嘴上抱怨着,动作却利索得很,不一会儿就备好了热水和干净衣裳。 沐浴过后,庭院里的雨仍在下。 徐笙舒披着外衫站在廊下,忽然注意到角落里新添的一盆兰花。 花瓣上沾着雨露,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清幽。 “何时种的兰花?” 她俯身轻嗅,淡雅的香气沁入心脾。 “是穆大人午后送来的,” 小翠端着热茶走来, “老爷说摆在廊下好看,那时候小姐已经出门了。” “...原是如此。” 徐笙舒点点头,随手搬了把藤椅坐在廊下看书。 雨声淅沥,她翻了两页,却发现自己总忍不住往那盆兰花上瞧—— 洁白的花瓣,修长的叶,在雨中轻轻摇曳。 让她莫名想起今日桥上那个白衣公子。 “小姐,该歇息了。” 小翠的声音将她从思绪中拉回。 回过神来才发觉,竟已是亥时。 “今日的雨下得真久,” 小翠一边整理床铺一边嘀咕, “怕是要下一整夜。” 徐笙舒望向雨幕中那株兰花,恍惚间又看到那双含笑的眼—— “...或许吧。” 她轻声应着,目光却久久凝在雨夜深处。 她应当在哪里见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