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程
议程
美娜把头发盘起来,免得她干巴巴的发丝到处乱飞。她像吃了伟哥的阳痿男子一样,脸色蜡黄、眼底发黑,一脸萎靡不振。 “你把我吸干了…”她小声嘟囔,“你是个男狐狸精。” 瓦西里给她一个告别吻:“我的荣幸。” 美娜到办公室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大人们冲咖啡,她端着托盘进去,会议室里只有凯恩。 他看了眼她的新发型,然后他转向一摞堆高的纸杯,缓缓开口:“你是一个研究者。你这是在做什么?” 美娜有点委屈,她可是天天给老师端茶倒水啊。他不是不让她做仆人,他是想让她做他一个人的仆人。美娜隐约觉得他对她压着火气,但她不知道哪做错了。 来宾陆续到齐,乌利尔中将是最后一个,他卡点走进会议室,参会者全部起身与他握手。 就连老师也不免俗。 乌利尔微笑寒暄,不管凯恩说什么,他都频频点头,风度翩翩。 中将的确英俊,但不是能让人心旷神怡的英俊,美娜觉得他过分谦和的样子有点装。而且,他太突出了,军装衬得他气宇轩昂,站在那群单薄驼背的研究员间,就像荒地里突然长出一棵树那么奇怪。 他们落座后,美娜自觉往角落缩,缩到乌利尔秘书那个位置,如同旧时代的跟班守着他们的领主。 凯恩转头看她,冷淡命令:“要开始了,到前面来。” 美娜一时间不明白老师的用意,他拍了拍旁边的空位,但美娜不敢上前。 “过来。”他重复。 乌利尔很有礼貌,见她走来,他稍稍抬臀,请女士入座。 凯恩目不斜视:“你站在后面是怎么回事。” “我…不是会务吗…” 老师铁青的脸色证明她说错了。 乌利尔扫过她,似乎对她没什么兴趣, 而其他窃窃私语就不好听了。美娜攥紧双手,祈祷别让老师丢面子。 “这是我的学生。”凯恩认真地介绍。 声音很平静,也不大,正好周围几人能听到的程度。 数道视线落在她身上,尤其是乌利尔,他和善的笑容让她莫名其妙不舒服。 “女士。”中将伸出手,“第一次见面。希望我们之后有合作的机会。” 美娜话都说不出来,只能颤巍巍地和大人物握手。 “她在辅助我研究‘辖区’的转化和坍缩原理,这也是她的课题。”凯恩面不改色地吹捧她,“一位非常聪慧且勤勉的科研工作者。” 乌利尔没有附和,他只是微笑,深深看了她一眼。 美娜不知道他这一眼有没有看出她的真面目,只觉得浑身难受,想当众逃跑。 “那么,我们就开始吧。”凯恩打断道。 乌利尔这才松开她的手,纡尊降贵地点点头。 - 会议的议题是:是否要将米基以活体形态运往湖心岛。 挺惊悚的议题。 米基很惨,会议室里有他曾经的学生、下属、同事,还有他的手下败将,凯恩。这群人坐在一起,像讨论一件物品一样决定他的生死。 大部分人认为,既然他被“辖区”物质污染,就应该处死、解剖分析,留他活着是巨大的隐患,没人愿意为此担责。 凯恩却坚持,他要维持米基的生命,只要他还在呼吸,他就能和“辖区”产生连结,就能提供情报。 “疯子有疯子的用处。”凯恩强调道。 有人直接笑了:“你翻来覆去就这一句话。” “你在湖心岛豢养那群疯子有十几年了,我至今看不出它们的用处。”他说,“我实在不知道它们除了外貌以外有任何类人的地方。” 翻译:那群东西应该全都消灭。 只是考虑到中将在场,他说得相对克制。 凯恩淡漠地摆摆手,不予争论。 2007年“辖区”事故后,他便很少与人辩经,2013年下台后,他更加寡言少语。 但他并非毫无准备。凯恩走到讲台上,播放视频。画面清晰,镜头里的人是瓦西里,背景是空军基地的海底实验室。 乌利尔终于收起微笑,美娜想,他是得歇一会,维持这个高贵的弧度很累人。 … “把传感器摘了吧,沉死我了。”瓦西里毫不掩饰烦躁,“你们总是假惺惺戴个仪器,假装自己在读数、记录、科研,太可笑了。” 这不是2007年的老古董了,它更灵敏、更精密,以及,更坚固,即使人被碾得稀碎,它也能完好地工作。 但它依然无法测量“辖区”。 现今的物理方法不能描述或评估“辖区”的超高速,我们说它很快,但不知道具体有多快。 好比人们都知道月亮“很大”、“很亮”,但在1969年首次登月前,人们只能依靠想象力。 只有登上月球的人才能看见真正的地表,只有进入“辖区”的人才知道里面到底有什么。 “叙述你在‘辖区’的经历,尽量清晰。从进入,到脱出,不要落下任何细节。” 开口前,瓦西里似乎在看什么。 不是提问者或警卫,他的视线越过镜头、越过他们,看向更远的地方,那一定相当远,连视力极佳的瓦西里也不得不眯起眼。 但这是个封闭审讯室,很小,没有窗户,他不可能看到外头。 直到提问者不满地敲桌子,瓦西里才收回眼神。 他正式回答: “全程体感2135米,误差在三米以内。进入入口十步后,我确定自己在它里面,因为起了雾,而村庄本身是没有雾的。” 这与他对凯恩的描述基本一致。 “十步?你确定吗?” “确定。我一直在计数。说实话,我比你们那破传感器要准得多。” 接着,瓦西里依次描述每个村房的大小、形状、显著特征。 他洋洋洒洒说了一堆,没有停顿,也不喝水。 虽然他一向爱开玩笑,但不至于这么絮叨,他简直像得了多语症,每说一句关键信息,就要穿插三四句废话。 比如,“房门挂着风铃”,这么简单的事,他会表达成:“房门上,嗯,是门把手那,挂着风铃,就是风吹会响的那种,你知道吧,跟小时候圣诞节的铃铛有点像。” 他故意淡化物体的特征,用不知所谓的口头语淹没核心信息。 不是迷惑听者,而是迷惑自己。他在努力将自己的脑袋放空、变得迟钝、打乱记忆,避免思维过度聚焦于“辖区”的真实画面。 他在自保。 … 凯恩暂停这段视频,开始播放第二段。 这次,主人公是米基。 … “注射剂量够吗?”先是景外有人问道。 “不够。多给他来点。”凯恩说,“还有,只给他听声音,不要显示瓦西里的脸。” 这是米基接来研究所的第一天。美娜记得清楚,那天老师让她放假。 凯恩在给米基播放瓦西里的审讯片段。就是刚才那段,红房子、石子路、风铃,之类的。 米基表情呆滞,就像他一直以来那样,双眼发直,目光不能聚焦。他盯着墙角,似乎完全没在听。 镜头向米基推进,直到整个大屏都是他的脸。 美娜总算明白护工说的“一眨不眨”是怎么回事了,那不是夸大,米基真的不眨眼,蓝色眼珠甚至不转,这违背生理规律,让他像个披着人皮的伪人。 接下来,瓦西里开始讲“夜晚叫的鸡”。 鸡舍用低矮的围栏围住,由于夜雾,他只清晰看到一只,但他估计总共有三四只,因为数道来自不同方位的鸡叫。 “人很高,鸡很矮,你懂我的意思吗。”瓦西里说,“当我们这个视角去看鸡,一般都先看到鸡头,它的头冠、小眼睛,然后再是它的鸡脖、鸡身、两条细腿。” “它的头,我是说鸡喙,是朝向我的,鸡眼睛也在看我,但是当我往下看,我发现它的身子是反的。” “你应该玩过那种小动物积木吧,你可以自行拼接它的头、四肢、尾巴,什么的。就类似于你拼好了一个小动物,然后把它的头扭转180度…不用这么看我,我相信每个小孩都这么干过。” 瓦西里仍然采用冗长式叙述,但他的画蛇添足让整个场景更可怕了,提问者沉默了一会,问道,鸡是怎么叫的? 瓦西里用敲桌子的频率回应。 哒,轻叩,哒哒,双击,咚,重叩,所有特勤人员训练过,用尽量简洁的代号编码“辖区”内的声音。 随着他敲桌子,米基呆呆张开嘴。 他发出鸡叫,不是一只鸡,是三四只鸡一起打鸣。 那声音真实到离谱,像从动物纪录片里剪辑出来的;更离谱的是,米基的喉咙同时发出不同的鸡叫,就像有三四条声带共同工作一样。 美娜想到地狱的比喻:米基是个优秀的同声传译,瓦西里在编码,他在解码。 … 视频终止。 凯恩看向台下众人,包括乌利尔:“还有人有异议吗?” 美娜被吓出了一头汗,她用手去抹,坐在旁边的乌利尔从内袋掏出纸巾,绅士地展开,递给她。 “天哪,阁下,我没事…” 乌利尔笑了,他瞥一眼台上的凯恩,微微侧身,掩住嘴,用咬耳朵一样暧昧的姿势,低声说:“你好像很胆小,女士,撞我车逃逸的时候也是。” “凯恩知道这事吗?”尊贵的库里南车主问,“还是说,你不想连累自己的老师,想和我私下解决这件纠纷呢?” “我没有异议。”不等她回答,乌利尔拉开距离,对皱着眉的凯恩举手说道,“我作为军方,完全支持凯恩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