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雾
海雾
浓烈到化不开的腥咸霭气冤魂一般在海上凝聚,一重又一重笼着薄纱,遮天障目。秦慎予坐在沿海公路的石栏上,指间的烟又已经燃到头,他弹到地上,抬起脚踩上去用力捻灭。海浪在岩石上拍击,发出清脆的声响,远方夜间作业的疏浚船哓叫着,像是一个庞然巨兽垂死哀鸣,应该差不多了,他想着又拿起一根烟,雾气缭缭的环境里,烟燃得也慢了起来。 阿潮打着手电筒自浓雾中走近,“秦总,陈工的事,那边都办妥了。”秦慎予将烟送到唇边深深吸了一口,他从未吸过烟,却在今晚无师自通,烟草烈呛的味道熏入心底,并不好受却让人足够清醒。“我们现在离开吗?”阿潮询问道。 “不急,”秦慎予依旧坐着“你回车里等我。”他的手算是第一次染上血,纵使不是他亲自所为,对于23岁的秦慎予而言依旧极具冲击力,他心中除了有着对回国后一直鼎力襄助的陈工隐隐的不舍,竟还有一些难以压制的兴奋。 “陈叔,一路走好。”他点了根烟放在脚边。那人死前叫着他“慎询,”他企图唤醒秦慎予的旧情与良知。 殊不知,“周慎询”这三个字才是秦慎予命中最大的咒。他恨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老人临死前自以为是地刺透他的血rou,揭穿他,这个长兄周恪训烝yin继母的产物。更恨囚徒周恪训不安天命,非要查清坐实他罪证的人里到底有没有他的亲生儿子周慎询。好在,这两个人,一个死在了浓雾吞噬的海里,一个在监狱里不见天日。 周恪训也留不得,秦慎予俯身将烟摁灭在地上,笃实了这倒行逆施的决心。“爸爸,”秦慎予在心里唤着周鹤昌,这名义上的父亲,他的亲祖父曾告诉过他,恪训和慎询取自“恪慎天鉴”。他抬头看了看天,却只看到路灯朣胧昏黄的光团,心里暗暗讥讽道“你可要在天上好好鉴证。” 海雾渐渐消散,天际被腾起的湿厚雾气蒸成一抹白,向上晕染开来将穹顶深重的黑蓝稀释淡薄。他向海伫立静静地瞭望着,直到朝阳从海面升起,缕缕阳光照进双眼,他背过身去,无法独自承受这份晴明,逃似的快步回到车里他仓促地撞上车门,那光追进车里,被车窗滤掉锋芒,他心绪归于平静,“阿潮,开车”。 因为吸了太多的烟,他口中灼辣,咽喉像刀割一样,他靠在椅背上,焦渴地灌着水。大约开出几公里,在一片铺满砂石的滩涂上,秦慎予看到了几个熟悉的身影,是戚智辉一家,“停车!”骤然的刹车他的身体因惯性向前倾斜,他干脆坐直了身子,窥视起这幸福的一家。上次与戚智辉暗中交手还是因周恪训的案子,他做局让戚智辉被开除公职。尽管如此,他依然将11年前与他们一家相处的短短三天镌在心底,他的童年,回忆起来,也只有那几天是生机的,光亮的。 戚智辉和裴芝毓夫妇依偎着坐在海滩上,看着女儿戚素扬在水边踩着浪花,秦慎予饶有兴致地欣赏起这个少女的纤长高挑的背影,她梳着高高的马尾,发梢搭在肩头,卷起裤管,那样远的距离也能看到她冰雪般白皙的脚踝,被海水轻轻地濯着。 11年前的她才六岁,粉妆玉砌,追在他身后甜甜地叫着“小周哥哥”。他还记得她额角的碎发会被汗浸得卷曲起来,像个洋娃娃,他曾戏称她“小绵羊,”那时的戚素扬很喜欢这个绰号,一听到便咯咯地笑着,那双大大的眼睛便弯成月牙。 戚素扬转过身望向爸爸mama的方向,这一回眸,那张素净的笑靥刹那间曳住了秦慎予的胸口,心脏跳错了节奏,他咳了一声掩饰慌乱,旖丽的朝晖铺洒在海面上,层层瑰色的柔波卷着碎浪向她漫涌而来,也漫入他心的荒漠。 他将车窗打开一条缝隙,此时的阳光不再尖锐,她的脸也更加清晰真切。戚素扬振起双臂朝着爸爸mama挥舞,刚好,也对着他的方向。秦慎予的手罩在膝盖的衣料上微微摩蹭,擦去掌心沁出的薄汗,修长的手轻柔地贴在车窗上,像是与她回应,又像是在隔空触碰。他想拥抱她,就在此刻,迫切地,想要拥有她。有了这个念头,他的心脏不可遏制的狂跳起来,他怎么配?秦慎予马上打消这个念头,且不说脚跟都还没有站稳,他刚刚做了那种事,怎么有资格拥有她? 按在玻璃上的那只手握紧了拳,垂在膝上,“走吧阿潮。”车子启动,车窗也缓缓升起。戚智辉机警地回过头,看到这辆疾驰而去的豪车,是周家的车,确切的说它的主人是周家的二公子周慎询。 戚智辉想起三年前刘力民的谋划,他曾协助搜集调查老同学周恪训的人命案子。周恪训数罪并罚入狱时,周慎询刚从美国名校毕业,他放弃继续深造的机会,回国复兴家业。这些不堪过往,让戚智辉直觉此地不宜久留,他叫上妻女,并未过多解释,便匆匆驱车离去。 身处于阴暗沼泽的灵魂能不能拥有阳光,秦慎予常常这样叩问自己。自那次海边一遇,他更加疯狂扩张手中的权力,他要向上爬,这条路上布满荆棘必然喋血,只有登上权力顶峰的交椅上,他才有机会触碰到那抹属于他的温和阳光。那一刻,他才有资格占据她。 戚素扬,照亮我,悯恤我,伏惟我! 四年后, “寒漪…”戚素扬结束联排,回到宿舍时已十点多,宿舍早已经熄了灯,她轻手轻脚地走到江寒漪床铺边,她还在看着手机,戚素扬低声细语地唤道。 “你才回来,”江寒漪凑到床边,手臂垂下来勾起她编好的藏族风格的小辫子,绕在指尖把玩“去会场排练了吗?” “就在舞蹈教室,会场太远了,”戚素扬说着三步两步地爬到江寒漪床上。 “戚素扬!你把衣服换了再上我的床!”江寒漪嗔道。 “哎呀,不要这么苛刻嘛,”戚素扬在床尾脱掉裤子,大剌剌地搭在床边,她挤入江寒漪身畔,“你明天有事吗?” “你打什么主意?”她这般殷勤,让江寒漪警惕问道。 “你陪我去好不好。”还不等对方回话,她抢道“我老师说,明天的落成典礼还差两个礼仪,她说你漂亮,让我问问你想不想去。”她展颜一笑,玲珑精致的小脸让人无从招架。 “你们老师还管找礼仪?” “据说是她朋友要找的,就连我领舞都是主办方指定的,所以你去不去?要不把你那个好朋友陈安安叫上。”提及这个名字,戚素扬语气酸溜溜的“刚好两个人,也省得我老师再找了。” “也行,”江寒漪想了想“为什么指定你领舞?” “估计是我太有魅力了吧,”她故作得意的样子引得江寒漪轻轻地拧在她脸上,她嬉笑着“是我之前获过奖的《次仁拉索》,而且这个名字比较吉利,又可以作祝酒歌,还是压轴节目,接最后的酒宴顺理成章。”她一本正经地解释,江寒漪听得眼皮打架。 “说不定是哪个大老板看上你了呢…”江寒漪打趣道。 “呃…秃头老板吗”戚素扬一脸嫌弃,“才不要!恶心死了…” “你俩说完没有?”舍友付垚璟睡意朦胧,不耐烦地打断了二人谈话,戚素扬俏皮地做了个噤声手势,轻身下了床。 盛璋地产工业科技产业园落成典礼在会议楼宴会厅举行,戚素扬一众年轻女孩虽然见过不少世面,但能见到这么多业界大佬的场面却是第一次,作为领舞还是有些许紧张。终于捱到典礼流程过半,主持人报幕结束,戚素扬平稳心绪,带领女孩们踏着轻盈的步伐来到台前,众星捧月般地站在队伍中央。 悠长的前奏从辽远天际飘来,舞台灯由暗至明,台下的投资商贵宾席上,挡在太垣铝业集团总经理的鎏金色桌牌之后的手竟不由得握起了拳,秦慎予此刻的心脏应和着音乐的节奏剧烈跳动起来。聚光灯骤然亮彻如破天光,戚素扬那标志性的笑容映现在他眼前,舞台妆虽浓艳,却在她这张脸上无限适配,明朗眩目。秦慎予早已忘却该怎样调整他滞重的呼吸。 她一袭海蓝的藏裙,延袖曳地,舞动起来仿若缕缕月华,纤韧的腰肢带动着双臂环成圆弧的旋转,像是一轮皎月般圣洁莹澈,音乐接近尾声,戚素扬如鹰展翅打开修长手臂,张扬着奔放而蓬勃的生命的活力,每一个舞步都萦动着秦慎予沿着她的光束向上攀援,爱欲的枝桠破土而出。 一曲终了,她谢幕,翩跹走下台,俏步踢起裙裾荡出滚滚细浪,余波一圈一圈在他心中晕开。他想追上去,恰在此时电话响起,是助理霍轻澜“秦总,东南亚分公司有个比较紧急的临时线上会议需要您参加,10分钟后,您方便吗,舒总已召齐参会人员就位。” 秦慎予恍然意识到自己方才悸动过了头,沉声道“好。” “好的,参会地点是宴会厅所在楼层的705会议室,我已派服务人员接应您。” 他挂断电话,叫来阿潮吩咐他将提前准备好的花束和礼物送给戚素扬“记住,不要让她难堪。”他叮嘱道,随后便由侍应生接引前往705会议室。 后台人头攒动,完成演出的姑娘们盈盈巧笑着聊起了天,“没有事,我们就可以走了吧。”一个女孩问道。“工资去哪结?” “宴会厅旁边的工作间,”戚素扬答道“你们不紧张吗?我刚刚都觉得自己步子飘了,这要是让老杨看见了,估计又要被她骂死。” “请问哪位是戚小姐?”一声询问让整个房间安静下来。 “我是…”戚素扬疑惑地举起手,眼神清澈懵懂,像个小学生。 “我是主办方运营部门的,方便请您借一步说话吗?” 这位小jiejie带着工作牌,看起来面善得很,戚素扬迟疑点点头,“可以…我们的工资…” “哦,”她礼貌笑道,“我已经帮大家带来了。”她拿出几个信封一一分发下去,女孩们相视笑开来。 戚素扬卸下舞台妆,有些忐忑地随工作人员步至一个房间。戚素扬推门走进,保险起见,就站在门口,阿潮已在此等候。她没有说话,着眼打量了一下,这人不到三十岁的样子,高个子,穿着西装,身材健壮得像个保镖,面容看起来周正温和。她不由得放松了一些警惕。见她进门,阿潮拿起放在会议桌上的花盒,“戚小姐,我是太垣集团秦总的助理周潮,您稍后是否方便,秦总想约您一起用个餐。” 戚素扬瞬间傻了眼,江寒漪的诅咒居然成真了,她慌乱地摆着手,“不了不了,我朋友还在等我,一会还要上课。” 阿潮见她拒绝得干脆,便转换说辞,将花盒递到她面前“没有关系,这是秦总专门送给您的,还请您务必收下。”说着他打开花盒正中那设计奢华,印着PIAGET烫金字样的礼盒,他打开的瞬间,戚素扬像触电般向后退了一步,盒子里是一条摆放整齐的项链,璀璨的钻石满镶其上,中间坠着一颗切割精巧的蓝宝石。戚素扬家境还算殷厚,爸爸开厂收支平衡后,经常有闲钱给mama填些珠宝首饰,她即便不认识这到底是什么牌子,也能猜得出这泼天的价格。 “不不不…”她失措地向门边退去,被惊得期期艾艾“我…无…无功不受禄!”说着她打开门,张惶而逃。戚素扬丝毫不敢停,连电梯都不想等,直接从楼梯间跑出会议楼。十月的北方天高云清,她却生出涔涔冷汗,寻了个僻静的树荫下气喘吁吁地拨通了江寒漪电话,风吹过来,吹透薄衣轻汗,寒凉浸入骨缝中。 “寒漪…”这口气怎么也喘不匀,“你…你那边结束了吗?” “我正要打给你呢,你在哪?”戚素扬说了自己的位置,将身体掩耳盗铃般的躲在树后,生怕被人发现。 没多一会,江寒漪从楼里出来,轻而易举地找到了她,她蹑手蹑脚地走到戚素扬身边,突然大声发问“你鬼鬼祟祟地在干嘛?”她戚素扬吓得畏缩地向后退,滑稽的样子让人忍俊不禁。 戚素扬煞有介事地压低声线,“我在躲秃头老板…江寒漪,你的嘴开过光吧!”她揶揄着牵过江寒漪的手“我们撤,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说罢,拽着她就要往园区大门方向跑。 “嗳…”江寒漪一声惊呼,戚素扬停下来,发现她手腕处的伤口。 “怎么弄的?” “颁奖典礼下台的时候被陈安安踩到裙子了…” “她是故意的吧…”戚素扬眯起眼睛,挑拨离间“对了,她人呢?” “酒会还没有结束,我实在不想坚持了,就提前跑出来了,”她沮丧得叹道“连工钱都没结!” “我的给你,”戚素扬拿出自己的那份,塞到江寒漪手中。 “你留着吧,”她推了回去,忽想起戚素扬说的话,又问道,“你刚刚说什么秃头老板?” “你不知道,刚才我都要吓死了!送礼就送礼,还要叫到单独的房间,”戚素扬说起在会议室发生的一幕仍惊魂未定,她出场表演的机会多,追求者也不少,顶多送个花,递个名片也便罢了,这个阵仗属实是第一次“还好我跑得快,要是被脑满肠肥的黑社会老大圈禁起来,韩筝不得哭死。” “哪有的事,你脑子里成天污七糟八的想些什么东西。”江寒漪薄嗔着,指尖点在她的额头上。挽住她向出口亦步亦趋的走去。 两人正走着,身边忽开来了一辆银灰色卡宴缓缓在她们身边滑停,戚素扬警惕地弓着腰躲在江寒漪身后像只受惊的小鹿,当看清下车的是个陌生人,她才松了口气。 “江小姐,我是魏总的司机,魏总安排我送你”他递过来一个信封“这是你的工资。” 江寒漪报以礼貌微笑接过来,点了点,还好里面的钱不多不少,放进背包后,果断拒绝道,“不用麻烦了,我只是擦伤,没有关系的,谢谢您!”说着,不等对方回答,便拉起戚素扬快步离去。 “为什么不用麻烦啊,”戚素扬不解,“魏总是谁?也是个秃头老板吗?” “少废话,”江寒漪斥责她,“跑就完事了。”两人头也不回地向着出口飞奔而去,比体测800米还要努力。 “停…”跑到园区外的人行道上,戚素扬累得撑着膝盖“快累死我了…”她深深地喘息着,看向抚着胸口同样上气不接下气的江寒漪,“你说…咱俩图什么?”说着两人笑作一团,“走!打道回府!” “哎呀!”刚坐上出租车,戚素扬没有缘故地突兀叫了一声。 “你怎么一惊一乍地”江寒漪怪道,“你的工资丢了吗?” “不是!!”戚素扬失落的撇了撇嘴,“刚才跑得太急了,我的托尼乔巴丢了…” “你挂在背包上的那个玩偶吗?” “我mama去日本交流表演的时候给我买的…”她眼里浸满泪花,忿忿道“该死的秃头老板…” “别哭别哭”江寒漪抱住她拍着背哄道“就当它替你挡灾了,” 秦慎予手里摆弄着她遗落的滑稽可爱的玩偶,看着礼盒里被拒绝的项链陷入沉思,是他冒进了,不曾想这个看起来张扬自信的女孩竟然这样胆小,他不着痕迹地在唇边划过一丝玩索的轻笑。 “秦总,需要继续联系戚小姐吗?”这是秦慎予第一次对一个女孩这样热忱,阿潮也有些拿不准他的心思。 “不用,”他放下乔巴玩偶,“过两天陪我去趟东南亚分公司。戚素扬这边着人照看好,至于那个韩筝”他的眼神倏尔明锐,“不要刻意干涉她们,慢慢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