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漩渦(上)
第九章:漩渦(上)
在過度漫長的夜晚之後,殷昭拍了拍手,兩個女官便捧著金色的托盤進來,為她擦乾漉濕的頭髮,為她穿上新的衣袍。 那件宮裝自然不可能是滄瀾的藍,卻也不是赤炎的紅,而是一件暗紫帶紅的絲質衣袍。她知道,這顏色是只有赤炎皇家貴女才能使用的。 她面無表情地看著角落裡穿衣鏡裡的自己,被套上了那件極其繁複、層層疊疊的宮裝。光滑的絲綢之上,以更深一階的繡線,在胸口的位置繡有一隻昂首的鳳雛。鳳雛的雙眼在夜明珠下顯得明亮,更襯得她自己的臉色蒼白、雙眼黯淡。 殷昭只穿一件寢袍,緩慢踱步到她面前。一邊打量她,一邊輕輕抬手將她凌亂的髮絲撥到耳後,彷彿他已經做過千百次那樣。「這顏色很襯妳。」 他從手指上脫下一枚赤金戒指,其上所鑲嵌的黑寶石讓她又想起了方才在床榻上他看著的眼神。指環內,刻著只有赤炎皇帝才能使用的三足金烏。他將戒指交到她手心,讓她握好,才轉過身,對著門外道:「來人。」 隨著他的語音落下,一名楚瀾月也看過幾次、時常如鬼魅般隱身在殷昭附近的一名首席太監立刻出現,他畢恭畢敬躬身道:「陛下。」 殷昭淡淡道:「恭送公主殿下回驛館安歇。」 他銳利的雙眼掃了過來,又補上一句:「務必確保公主鳳體萬安。」 於是她和赤霄一同被恭敬送上了一輛外表樸素的烏木馬車,那馬車雖然外表沒有任何的皇家飾樣,車內卻也是鋪著最柔軟的毛皮和絲綢軟墊。 當她終於回到驛館門口,也已經接近寅時三刻了。自從公主被言暉請走後,蕭翎也沒去休息,一直在驛館庭院裡等待,任由夜露一點一滴浸潤他的身體。 當他聽到不應存在夜裡的車輪聲劃過空氣,他便循著聲音來到驛館側門,等待那輛烏木馬車停下。 車門被一位沉默的、雙眼深沉的老太監打開。蕭翎望向車內,呼吸瞬間停滯;穿著月白宮裝離開驛館的公主,此時卻穿著不符她身分、只有赤炎貴女才能使用的深紫色鳳袍,彷彿要被那繁複的裝飾淹沒。 楚瀾月面無表情,臉無血色,經過他身旁時甚至垂下眼沒有開口。他接過老太監交給他的赤霄,忽然聞到了,只有赤炎皇帝和其所屬宮殿才能點燃的、刺鼻且濃郁的龍涎香。 直到她踏入驛館之內,直到那輛馬車消失在晨霧盡頭。蕭翎在自己咬緊的牙根裡,嘗到了一絲血腥味。 汐玥因公主一夜未歸,正坐在角落的矮凳上打瞌睡。她聽到有人推門進來,馬上驚醒,趕忙過去攙扶一進門便軟軟斜倚在牆上的楚瀾月。 汐玥見她的穿著,也是驚疑不定,一時之間不知道該挑什麼話說。 「汐玥……拿『那個』過來。」汐玥將楚瀾月攙到桌前坐下,楚瀾月便張著乾澀的嘴輕聲道。 「是,公主。」汐玥心更沉了幾分,便走到後面的小廚房準備。 約莫一刻鐘的時間,汐玥便端了一碗深褐色的液體出來,濃烈到幾乎嗆人的藥氣已經瀰漫了整個房間。泥土的腥氣、草根的澀味,都散發出不祥的氣息。但在此刻,於她而言卻是個足以安定自己的莫大力量。 楚瀾月有些木然望著那碗冒著蒸氣的湯碗。她在出使前,除了赤霄外,還特意吩咐汐玥帶了乾燥的紅花,藏在行囊之中,一併帶來以備「不時之需」。 紅花既能化瘀,亦能活血;既能緩解一夜纏綿後的身體不適,劑量一多,也能引發滑胎。 她不是沒有覺悟,只是,為了還不能完全確定的未來,她現在不能承擔任何一絲半點的風險。 於是,她捧起湯碗,毫不猶豫地一口氣喝下。任那苦澀、辛辣與帶有腥氣的味道淹沒口舌,一路從喉嚨灼燒至胃腑。 她放下碗,忍不住嗆咳了幾聲,接過汐玥遞上來的水一飲而盡。小腹竟然不一會便開始隱隱作痛,帶著痙攣襲向她,她的額頭上滲出了密密麻麻的汗。 見她臉色不對,汐玥連忙道:「公主還是先上床小憩。」然後便攙了她、為她脫去那件紫色的衣袍,讓她躺下。 身上的痠乏、內心的潰敗,她在無盡的夢境與現實之間的縫隙裡載浮載沉。 在幽微猙獰的疼痛、夢境與未能熟睡而見的、從窗櫺透進來的晨光,時間在此時於她已毫無意義,她似乎聽見了外廳的騷動,也聽見了有人小聲進來。 汐玥端著一碗溫熱的蜜水進來,眉頭緊蹙,內心不捨,輕聲道:「公主……」 楚瀾月只是輕哼一聲,她甚至不確定自己是不是真正聽見了聲音。 汐玥不忍再叫,只能湊近她耳邊:「公主,是陛下的旨意……」 楚瀾月這才聽進了話,雙眼微睜,看見汐玥不忍的神情,強撐著要起來,汐玥也只能扶著她,換了簡單的宮裝,才踏著虛浮的步伐到外廳接旨。 言暉一襲官服,等了一刻多鐘也不惱,見公主出來,才悠悠道出殷昭旨意:「吾陛下言:『滄瀾公主不遠千里而來,以賀朕躬。昨夜於曦和水榭所彈琵琶,盡顯才華傲骨,朕心甚慰。然,公主是為貴客,一路舟車勞頓,又為國事cao勞至今,想必鳳體已乏。朕既為東道主,豈能不知憐香惜玉之道?」 他頓了頓,又道:「『傳朕旨意,免去公主殿下今日起,所有繁複的朝賀儀典。公主只需在驛館好生靜養,待精神恢復之時,再隨心意,入宮與朕……共賞花鳥便是。」』 言暉傳旨時氣定神閒,一抹得體的笑意含在嘴邊,望著驛館裡外滄瀾的隨行人員,也看著臉色蒼白仍謹守禮數的楚瀾月。 在那之後,楚瀾月並未再見到殷昭,她對外宣稱「身體嬌弱,偶感風寒」。而殷昭的賞賜也每日送抵驛館,包括溫補的藥湯、珍稀的藥材,還有絲綢衣物等等。 然後終於盼來了回滄瀾的日子。 楚瀾月帶著幾乎要比她從滄瀾帶來的登基賀禮更多的賞賜回到滄瀾。明明此行的「目的」確實達成了,她卻覺得身心比起啟程前沉重不少。 向楚淵稟報過出使內容,楚淵也未多說什麼。但她回到望舒樓後,明顯感覺到看著眼生的侍女多了不少,樓外明裡的守衛也比從前多,更別說蕭翎向她私下稟報的其他被安排在暗處的禁軍護衛。 但也無妨,她在回國之後,每天早晚各花一個時辰在浴池裡沐浴,那裡是她不需擔心他人監視的地方。 又過了兩週,滄瀾國的聽瀾宮裡,每每迎接赤炎國使節團時,總是氣氛壓抑得像是深海之下的海底,陰沉黯淡。 依然是以赤炎國昭儀司少卿言暉為首的使節團,他和身後的副使們幾乎沒有一點來客的侷促,反而還顯露出近似東道主的從容與氣定神閒。 楚淵端坐於王座之上,試圖維持自己的威嚴,以滄瀾國王的儀態接受了言暉呈上的、關於兩國貿易的常規國書,並按禮儀,讓人賜座賜茶。 原先以為這會是如常的一次覲見,然而言暉並沒有領團告退,倒是緩緩起身,再次走到大殿中央,對著楚淵行了一個更為鄭重的大禮。 言暉聲音溫溫潤潤,卻清晰非常:「陛下,下官今日前來,除了遞交國書,還身負吾皇殷昭陛下的一件私人託付,一件……關乎兩國未來百年邦誼的、天大的喜事。」 楚淵內心一沉,但臉上並未顯露出來,他的腦海閃過他安插在出使隊伍裡的眼線向他稟報:「出使第四日,公主殿下晚間赴殷昭陛下聽曲之約,直至夜深未歸。隔日言暉大人傳旨,要公主好生休養身體,免去一切繁複儀典。」 他心裡早已有底,只是不願相信。 言暉繼續不緊不慢道,確保大殿裡所有人都聽得一清二楚:「吾皇言,當年滄瀾公主殿下在我國為質八載。陛下對公主殿下的風骨與才華,欣賞有加,至今未能遺忘。」 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欣賞有加」和「未能遺忘」這兩句似乎說得特別綿長,像是一根最長的針,挑起楚淵內心不願相信的真相,同時留下了血痕。 「如今,吾皇新登大寶,然中宮虛位。陛下言,縱觀天下,唯有滄瀾公主殿下,堪為其良配,能與之共掌天下,母儀四海。」 話說到此,殿中壓抑過的氣氛已經幾乎憋不住,直到他說出最後一句:「是故,下官今日乃奉赤炎天子之命,正式向滄瀾國為吾皇求娶滄瀾公主殿下為后。」 言暉依然滿面笑容,直視著楚淵,楚淵雖然面無表情,但握在王座扶手的雙手指節早因過度用力而捏得慘白,他覺得牙根幾乎要咬出血來。而大殿更是像被石頭投進的湖面,波瀾陣陣。 赤炎皇帝求娶滄瀾公主為后,可是前所未有之事。殷昭的野心,不言而喻。 楚淵深知,作為戰敗國、國力不振的小國,在這件事情上,他是沒有任何一絲半毫的拒絕的餘地。 拒絕,就等於宣戰。宣戰,或許他連這個王位都保不住。 一朝文武百官都屏息著,等待著楚淵的回覆。 楚淵含在唇上的笑容不變,卻早已僵硬。他笑,卻比這輩子說出的任何一句話都還要言不由衷:「哈哈哈……好!好啊!」 「殷昭陛下,有心了!能得天子垂青,是朕這個皇妹的福氣,亦是我滄瀾國……天大的榮幸!」 言暉躬身行禮,正當殿中所有人都認為此事已大勢底定,楚淵卻突然收起笑容,流露出極其關愛的溫情:「言大人,我滄瀾國公主乃是先王與本王唯一的掌上明珠,金枝玉葉,百般呵護至今。」 「殷昭陛下既然有心求娶,這份誠意,朕明白了。但……我滄瀾國的禮數,亦不能廢。」 他看著言暉,像是一個無限友愛、滿心不捨的兄長:「按我滄瀾祖制,公主出降,需有夫家親建的宮殿以迎。還請殷昭陛下,在我滄瀾國與赤炎國的邊境之上,為朕的皇妹親自督造一座足以匹配她身份的宮殿。」 「待得宮殿建成之日,便是我皇妹……出嫁之時。這,便是朕對這樁婚事,唯一的要求了。」他的眼底深處,似乎閃動著什麼下定決心的光芒。 言暉微笑漸深,再次行了個大禮,恭敬道:「下官必將陛下之話,一字不漏轉達吾皇陛下。」 * 當晚,楚淵立在自己的玄淵宮內,望著窗櫺外一片漆黑。他手中是已經不知道喝了第幾杯的烈酒,但他決定再飲一口。 「陛下……雲妃娘娘處已經來催了第三次,您……」他的貼身內監悄聲進來,畢恭畢敬,滿頭大汗,話都不敢多說一句。 「朕今晚不去。」何等諷刺,他被迫應允嫁出楚瀾月的這天,竟然是他和不愛的女人合房的吉日。 內監正要退下去稟,回過身卻見雲姝僅披一件外袍罩住裡頭的寢袍,他趕忙跪地磕頭,不敢再看。「雲妃娘娘。」 雲姝在承雲殿等不到楚淵,決意自己來請。 他們若再不誕下繼承人,她的妃位難保,更別提其他覬覦王位的旁系宗親。 她躬身行禮,身上滿是催情的合歡香味,柔情道:「陛下,您今日在朝堂上勞累了。臣妾已在承雲殿備下薄酒,是否讓臣妾與您共飲一杯?」 楚淵靜默半晌,連讓她起身都沒說,只是淡淡笑著,輕哼一聲:「勞累?確實是勞累。」 他一雙望著遠方兀自出神的鳳眼猶自望著窗外,「朕乏得很。」 「陛下……」雲姝還想再勸,但他染著酒意的眼神掃過來,她的話還沒出口便散了。 「朕一個人靜一靜就得了,雲妃也早些歇息吧。」他高聲一喊:「來人,送雲妃娘娘回去。 雲姝在跟著內監出去時,回頭又看了楚淵一眼,卻只看到他陰鬱的背影,幾乎要跟窗外的夜色融為一體。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