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回家
第二章 回家
火车长啸一声停住,终于驶向了终点。 黄木梨一手拖着蛇皮袋,一手提着叠并在一起的桶盆,她艰难地挪出脚步,走出站门。 面前的世界如一幅陌生而巨大的图景,在她的眼前徒然铺开。远方的楼宇层层叠叠,直指天穹,黄木梨仰视得脖颈发酸。 管家匆匆赶到车站,四处张望着,试图看到人影。然后,他在穿梭不息的人流中,看到被裹挟其中逆流而上的黄木梨。她笨拙地躲避着,像只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撞,走走停停。 管家想起温董事长说过的话:“看起来最笨的那个就是她。” 他了然,走过去,并朝她招手:“大小姐,在这里!” 黄木梨和管家撞上视线。管家心里的石头落定,确认了自己没找错人。 她有一双和温董事长一模一样的眼睛。 黄木梨先是左顾右盼,直到管家走过来并伸手接过她的行李,黄木梨才明白对方刚刚是在喊她。 管家看着自己拎过来的锅碗瓢盆,愣了一下,迟疑着开口:“大小姐……这些都要带回去吗?” 黄木梨睁大双眼,问他:“你就是我爸?” 管家连忙摇头:“不不不,我是你父亲派过来接你回家的。” 管家拿出手机,拨了个电话。很快,有两个保镖突然出现,走了过来,一人拎了一袋她的行李。 黄木梨像看情景剧似的,观察起他们的一举一动。 她还是有点防范意识的,拽了拽管家的袖子,又问他:“你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吗?” 管家回答:“你叫温木梨,是温家的大小姐。” 黄木梨皱眉,反驳:“不对,我不姓温,我叫黄木梨,你搞错了,我不是你们要找的人。” 她想上前夺回她的行李,却被管家拉了回来。 管家用一种很严肃的口吻告诉她:“董事长说过,现在你进到了温家,你就要改姓,从前的事,以后不要再提了,包括你的母亲,是董事长的大忌。” 黄木梨直愣愣的,没有吭声。管家想到她还是个孩子,要是把她吓出个什么事可就不得了了。于是管家拍了拍她的背,以示安抚。 黄木梨跟着他们走,低下头,目光在平坦光滑的地面逡巡。 脚下踩着的瓷石地面坚硬冰冷,她试图想寻到一块熟悉的泥土,一点能够扎根的柔软,却徒劳无果。 她对这里丝毫不熟悉,包括面前三个身着黑衣服的人。 过了一会儿,她抬头又问:“为什么是你们来接我?我爸呢?” 管家回:“董事长职务繁忙,有要事在身,并不是故意不和大小姐见面的。” 黄木梨对他给予自己的称谓有一种古怪的感觉,像是全身挠了刺那样不安。这里的所有人,所有事,都给了她同样的感觉。 走到尽头,面前这扇玻璃门无声的向两旁滑开,仿佛一张巨大而空洞的嘴正朝她张开。黄木梨没见过这玩意儿,惊得一缩脚,不敢踏进去。 管家只好拉起她的手腕带着她往前走,黄木梨屏住呼吸,脚下是光可鉴人的地面,映照出她灰扑扑的鞋子和胆怯的模样。 她爸爸生活着的地方真是陌生又新奇,要是能和mama一起来看就好了。 管家带她上了一辆黑色轿车,黄木梨坐在后座。等她消化好情绪后,看向开车的管家,问他:“现在是要回家吗?” “是的。” “我什么时候才能回去?” 管家顿了顿,回答:“以后你都会生活在这里,董事长会帮你安排好一切。” 她又问:“我什么时候能见到我爸?” “董事长工作繁忙,这是无法确定的事。” 黄木梨点点头,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管家打开车门,轻轻拍了拍她的胳膊,把她拍醒。 黄木梨迷瞪着,睁开眼,看起来有点没缓过神。 管家示意她走出车门。 这是黄木梨记忆里,第一次来到温家。 她踏进这座陌生府邸的门槛,像一粒暗沉的尘土滚落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突兀且扎眼。 面前一片辉煌亮堂,刺得她视线恍惚。管家推开别墅的大门,头顶高悬的巨大水晶灯像凝固的冰凌倾斜而下,她枯瘦的身形映在光滑的墙壁上,被拉长,扭曲,像一个被揉皱的,尴尬的草图。 脚下的地毯软得异样,每踩一步都深陷其中,软绵的触感却令她不知所措。 她忍不住提起脚,脚后跟处一小块干涸的泥巴却从鞋后跟处脱落下来,无声嵌入细密的绒毛里。黄木梨急忙往后张望,还好管家在忙自己的事,并没有看到。 黄木梨正犹豫着要不要继续往前走,管家走上前说:“大小姐,二楼右边最尽头就是您的房间,您放心吧,等会儿有人过来打扫的。” 黄木梨低下头,揉了揉鼻子。她两手空空上到二楼,找到自己的房间。 她突然想起什么,又跑下去,问管家:“我的行李呢?” 管家说,全都扔掉了。 黄木梨急眼了,问他:“为什么随便扔掉我的东西?” 她带来的包裹里面有很重要的东西,是舅舅和舅妈特意嘱咐她带过来给父亲的土鸡蛋,可是现在却被扔掉了。 管家说:“里面的东西我们都检查过,并告知过董事长,这是董事长吩咐的。” 黄木梨瞪大眼,被气笑了:“你们不是说他工作很忙吗?” “董事长工作的确繁忙,但比起这些,他更关心您。” 黄木梨想到,一开始准备鸡蛋的时候,二舅还在旁边说她父亲从小在大城市,哪里看得上这些东西,说不定还会嫌弃上面沾有鸡屎。 舅妈拍了他一下,说,那肯定心意最重要,再说了,这些我都洗干净了,都是农村土生土长的优质鸡蛋,咱们梨梨第一次回去,给自己的亲爹送点东西,拉拢一下父女情分嘛。 二舅却抹泪说,姓温的真有一点情分,这么多年也早就把母女二人接回去过好日子了,啧啧,可怜了我姐,可怜了我侄女啊。 黄木梨现在真觉得他二舅说的话字字是真理。 她现在不想和任何人辩驳,她一点也不喜欢这个地方。 古古怪怪,无论是人还是事。 她不喜欢别人擅自替她做主,不喜欢这种被悄无声息掌控着的感觉。 黄木梨点头,告诉管家:“好,那我不要行李了,我现在要回家。” 她往外跑,却被拽了回来,两个黑衣保镖把门关上,鞠躬向她致歉。 黄木梨甩开管家的手,突然抬起头问他:“为什么一定要等到mama死掉,才把我接回来呢?” 管家没有回答,而是抬手示意她上楼。 黄木梨别无他法,暂时妥协了。 她最终被领进了那间卧房。 在外婆家,她一直和mama睡在一块,从未有过独属于自己的房间。 第一次在这里过夜,房间很宽大,床铺很柔软,黄木梨却失眠了。 空气里漂浮着一种香气,比客厅里的更淡,更悠远,在静谧的黑暗里,也更让她感到窒息。 冰凉粘腻的被单,像蛇蜕下的皮,披在她身上的不再是洗得发硬的粗布褥子。 黄木梨心生愧疚,只有她一个人在享受着这样奢侈的舒适,mama干了一辈子农活,却没享受到一点好处。 舅妈说,mama辛苦了一辈子,变成星星去享福了。现在她挂在天幕上,一闪一闪的,正静静注视着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黄木梨。 像舅舅扛起她尸体时,那双一瞬不眨紧盯着黄木梨的双眼,眼球布满了血丝。 她偷听到村里cao办丧事的老人对她舅舅说,mama心里有怨,有极深的怨,才会死不瞑目。 黄木梨又做噩梦了,她吓得哭了出来,挣扎着蜷缩,被子踢到一旁。 她忘了自己是什么时候被吓醒的,又忘了自己是什么时候再次沉睡过去。 只是第二天,她醒来的时候,被子却依旧好好地盖在身上。 黄木梨掀开被子,洗漱完走出了卧室。她从没当过这是自己家,在她心里,有mama的地方,才是真正的家。 舅舅告诉过她,mama一定是恨透这里的,否则当年也不会一声不吭抱着尚在襁褓的她连夜赶火车逃离这里。既然温家是mama痛恨的地方,那么她也不愿意在这里久留。 这个金碧辉煌的府邸吸干了mama所有的血和泪,害得mama一回外婆家就卧病在床整整三年,差点提前归西。如此惨痛的代价,最终什么也没有得到,还多了她这个拖油瓶。 黄木梨心络沉重地走下楼,一股陌生的香气突然钻进鼻孔,清冽中混着甜腻。这香气无端堵在胸口,让她憋闷,甚至有些微微晕眩。 不远处的厅堂,沙发上坐着一男一女。女人一身薄雾似的浅紫真丝家居服,勾勒出优雅得体的体态线条。她似乎才听到黄木梨下楼的动静,慢条斯理地放下手中的白瓷杯,缓缓转过头。她的目光扫视完黄木梨的全身后,停在她的脸上,最后露出一个很淡的微笑:“醒了,饿了没,我让蓉姐给你准备早饭。” 黄木梨愣住了。她不认识面前这个打扮精致漂亮的女人,也不认识她旁边坐着的男生。她不知道该给出什么回应,毕竟来到这里前,她从来没有听说过,温家还有个女主人。 她甚至在心里默默祈祷昨天刚见过面的管家能在这个时候站出来替她解围。 因为黄木梨在这里没有任何依靠,所以在这个时候,她只能僵硬地站在厅堂中央,攥紧衣角,像一截被遗忘在旷野的枯树桩。 蓉姐刚从厨房走出来,就看见夫人朝她抬起下巴的暗示,她连忙将傻傻站在原地的黄木梨拉到远处,好让她不会继续影响到夫人和少爷的心情。 黄木梨不明白这个老佣人为什么突然要将她拉走,她想转头往厅堂偷瞄,又被蓉姐“哎哎”两声叫回头。 蓉姐拍了拍她的肩膀,将她拉得靠近些,低声告诉她:“刚刚那两位是夫人和少爷,你刚被接回来,尽量不要和他们两个人接触,否则引起夫人的不高兴就不好过了。” 黄木梨没听明白这话,问她:“他们两个是母子吗?” “对。” “我爸和那个女人是什么关系?” “夫妻关系。” “那我爸和那个男生是什么关系?” “父子关系。” 蓉姐对她的每一个问题都从善如流,就差把“你是私生女”这五个字明晃晃地告诉她了。 对于这些伦理问题,黄木梨还是分得清的。 她小声说:“那我现在不就是个外人吗?为什么要把我接回来?” 蓉姐问她饿了没有,要吃什么。 她递给黄木梨一份菜单,黄木梨被惊到了。沉甸甸的十几页,她被里面的菜品图案迷得眼花缭乱,坐在餐桌前的位置上,开始认真选起来。说到底也还是个十几岁的孩子。 蓉姐在心里腹诽,在这里干了二十几年,突然听说接回来一个从乡下来的小丫头,夫人和当家的为此大吵了一架,真是造孽啊。新来的大小姐长得一点都不像她父亲,那么至少和那个女人有六七分相似,所以当家的现在还没有回来,大概是不愿意看到这张脸吧。 蓉姐想着,突然看到一道身影接近黄木梨的背后。对方微笑,手指杵在唇边,示意蓉姐噤声。他安静地听着黄木梨的自言自语:“一个炒饭,竟然要放大鱼大虾,还有这个狮子头,是用狮子rou做的吗,不知道吃起来味道怎么样呢……” 他轻笑出声,这动静着实把黄木梨吓了一跳。她“啪”的一声合上菜单,站起来,往旁边挪了一步,远离他,神情警惕。 男生歪头问她:“刚刚还见过面,这么快就忘记我是谁了吗?” 黄木梨反问他:“你想干什么?” 他的眼型偏长,像现在这样笑起来时眼尾会微微上挑,给他阴柔的长相平添了几分绮丽。 黄木梨觉得他很莫名其妙,她想走,却被对方拉住。 这个像毒蛇一样妖冶的美少年往她手里塞了张机票,他的瞳孔是极浓的琥珀色,盯着人看时带着一种近乎灼烫的专注,黄木梨仿佛被紧紧缠绕着,不得不钉在原地。 他放开手,弯下腰,轻声对她说:“我知道你不喜欢这里,走吧,现在就离开,趁现在其他人还不知道。” 黄木梨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她在一瞬间真的信了他的话,想也没想就冲向门口。 她还不知道怎么坐飞机,以为拿了这张纸就可以离开这个对她一点也不公平的地方。 接着,她听见后面传来的大笑。黄木梨停下来,将手里揉皱的机票展开,上面赫然印着昨天的日期。 身后戏弄她的男生笑得直不起腰,黄木梨这下是真的生气了,她将手里的机票揉成一团,往他的脸狠狠砸去。 黄木梨虽然长相平凡,沉默下来有种内敛的气质,但她的脾气可一点也算不上温和。她再顿感,也知道她的后妈刚刚对她的置之不理,算一种下马威,带了点羞辱的意味。她本来就一点也不想待在这里,心里头一直念着回家,这下还被莫名戏弄了一番,黄木梨和任何正常人一样,都不想被当做一个跳梁小丑。 她走上前,温时瑞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她用尽全身力气推倒在地面。 她压在他身上,满脸通红,眼泪一颗颗掉落,滑在他的脖颈,guntang粘腻。黄木梨将那张纸团塞进他的嘴巴,紧紧掐着他的脖子,大声说出这辈子从来没有人对他说过的话:“你去死吧!” 温时瑞下意识猛力推开她,黄木梨摔倒在地面。她抹泪爬起来,顾不上自己的狼狈,直直往楼上跑去。 而温时瑞拿出口中的纸团,甩手扔向远处。他死死盯着楼梯口跌跌撞撞的身影,却没追上去。 他想到什么,又扯了扯嘴角。 在记忆里,羞辱过他的人,全都遭受到了惨烈的报复。可现在,他突然想消磨一下时间,陪他的亲jiejie好好玩一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