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含章殿夜宴
前世–含章殿夜宴
二、含章殿夜宴 一个月后,雒阳,绣衣楼据点。 广陵王在书房批公文,副官傅融在她身旁放下一卷文书:「宫里来了敕帖,说是陛下举办夜宴,你去吗?」 广陵王将敕帖打开一看,说是宫正得了一个夜光螺,献给皇帝陛下。陛下大喜,召开夜宴,邀众人同赏。 她沉吟道:「去吧。」前几次刘辩夜里下密诏,她都没有应诏,刘辩不是很高兴,这次不去不行。 傅融接得很快:「那我跟你去。」 广陵王抬头看他:「你不是不喜欢那种场合吗?」总说宁可留在楼里加班。 「你去那种场合肯定又喝酒,怎么能没人跟着。」 广陵王笑眯眯看向他:「年关到了,楼里预算紧,没有加班费喔。」 傅融脸纠结了一下,正要说什么,云雀走进来,交给广陵王一副卷轴:「楼主,你要的东西我拿来了。」 广陵王点点头,接了过来,卷轴上有些灰尘,她先拍了拍,又吹了吹,尘絮扬起来在阳光下飞舞,她感叹:「看着有些日子了呀。」 傅融在她身边坐下来:「是什么?」 她轻轻展开卷轴,画中赫然是一位男子的肖像。男子身长玉立,气度非凡,五官俊美非常,唯有那双眼眸隐约透露出凌厉杀意。 广陵王凝视着画像,目光渐渐柔和,轻声道:「是我父王。」 她是先广陵王长女。十九年前,广陵王妃诞下一对双生子。当晚,王府遭刺客闯入,她的父王与敌人对战中不幸身亡,母妃跟兄长在大火中不知所踪。她则因为出生时有哮喘之症,送至太医院诊治,逃过一劫。后来她父母的旧识,隐鸢阁阁主左慈,将她带回蜀中隐鸢阁教养,一直到她十四岁女扮男装下山封王。 她的身分一直是个秘密,民间甚至不知道她与先广陵王的关系,只道如今的广陵王是一名自幼在蜀中隐鸢阁习修的宗室子弟。 她在脑海中描摩着那天在乔家看到的那张脸,侧面看还不觉得,但当他正面与她四目相对的时候,很像,真的太像了。 三日后的赏螺夜宴,举办在含章殿。 宫正不知道从哪里得来一个约初生婴儿身量般大小的夜光螺,他将夜光螺的壳皮除去,使珍珠层外露,同时在珠母层的外壳内面上刻绘出嫦娥奔月、吴刚伐桂、玉兔捣药等图样,在月光下烨烨生辉,众人一时啧啧称奇。 太仆袁基举酒,轻轻向广陵王凑近:「殿下看着可还喜欢吗?」 广陵王微微一笑,掩嘴对袁基说:「喜欢又如何,这可是宗正献给陛下的宝物。」 袁基微笑:「珍珠玛瑙,在下看来都是俗物,但若能得殿下欢心,搜遍五湖四海也为殿下寻来。」袁基是官僚中少数知道她是女儿身的人。 广陵王但笑不语。他汝南袁氏,家中什么宝物没有,就这样大的夜光螺,指不定也有十几二十个,在他袁氏长公子看来又有什么稀奇。 台下广陵王与袁基交头接耳,台上高高坐着的男人看着却不是很高兴。 男人拿起几上的酒盏一饮而尽,对旁边的内侍交代几句,片刻间已有人走到广陵王身边,对广陵王说:「广陵王殿下,陛下请您至高台一坐。」 广陵王点头,放下酒杯,整理仪容,起身移步至台上,对天子行跪拜礼:「陛下。」 眼前的天子有着一头丰厚的头发,如深海浮动的藻叶般柔韧而不羁,一双眼睛则宛若灵猫,锐利而带着几分狡黠,让人难以捉摸他的心思。他拍了拍身旁的位置,对广陵王说:「广陵王,你过来坐。」 广陵王依言坐到他身边,她自小跟刘辩一起在隐鸢阁长大,执掌的绣衣楼又直属天子,一向被视为天子近臣,受此优待别人见怪不怪。 甫坐定,宽阔的衣袖下,一只温热的手悄然探来,牢牢握住她的指尖。广陵王身形微顿,余光扫过一侧服侍的宫人,见有人垂目而笑,她便知这幕落入旁人眼中,不免又要成为茶余饭后的话题。 汉室的男人,一脉相承。最早有籍孺之于汉高祖,后有韩嫣之于汉武帝,再到最为人熟知的董贤与汉哀帝……世人早有结论,汉家天子,颇好男风! 广陵王轻咳一声,压低声音:「陛下,请自重。」 刘辩却握得更紧了些,语气霸道:「我不喜欢你跟他说话。」 广陵王忍住翻白眼的冲动,提醒自己,对方不只是她的青梅竹马,还是天子、天子啊。 袖子底下男人的手却不知道节制,拇指指腹细细磨着女人的手腕,磨得广陵王起一阵鸡皮疙瘩。 她低声斥责:「陛下!」 男人声中带有几分撒娇:「今晚留下来好不好?」 不好,但是她说:「最近楼中事务繁忙,实在难以分身。今日也是特意抽空前来,宴会结束后,我还需赶回去处理公务。」 男人的脸色骤变,阴沉得仿佛能滴出水来:「骗人……你敷衍我。」 他猛地勒住她的手腕,力道之狠,仿佛要掐断一只雏鸟的脖子,「我都知道,前些日子,你去了袁氏在郊外的温泉别馆,还在那里过了一夜。」 「他是不是知道你的身分?」 「你肯跟他过夜,却不愿意陪我?」 广陵王心绪平静,丝毫不想纵容他的无理取闹。政治场上,哪来那么多非黑即白、楚河汉界? 他又怎会懂得,她一介女扮男装的亲王,周旋在军阀与士族大家之间的为难? 眼前男人演戏给董卓看不假,生性浮艳也是真,但她人很忙心很累,不想再受他情绪勒索。 广陵王往台下看去,还好他们跟台下离得有些距离,底下众臣应该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 她拿起几上酒盏一饮而尽,垂目淡然说:「臣知陛下在宫内处境困难,心情不好总是难免。但自陛下登基以来,臣为陛下周旋在世家门阀之间,绣衣楼众人更是为陛下出生入死,陛下却总是要疑心这疑心那,不免叫人唏嘘。」 「我跟袁太仆不过同僚之谊,只是日前患了风寒,养了几日总是不见好,恰巧为袁太仆得知,他便提议我可以去袁氏的温泉别馆疗养,或能好得快一些,我应邀前去,如此而已。」 听她解释,男人脸色才好看许多,手上xiele力道,急忙说:「是我不好,我不知道你病了,前阵子诏你总不见你来,以为你嫌我烦嫌我没用,厌弃我了。」 「你身子好多了没有?」 「文郎文郎,你不许负我,听见了没有……刘辩也绝不负你。」虽然君臣有别,他们之间还像小时候在隐鸢阁那样叫唤。私底下,他唤她文郎,她唤他刘辩。 他们小时候在隐鸢阁是读《文始真经》长大的,师尊给她取名字时也很随意,单名一个文字。 宴会将散时,广陵王喝得多了,脚步虚浮,袁基上前搀扶住了她:「殿下醉得厉害,我送殿下回去吧。」 广陵王醉眼朦胧地望向眼前的男人。无论看多少次,仍不禁惊叹——这人当真生得极好,秀美无暇,如琢如磨。然而,她比谁都清楚,那副温润的皮相之下,潜伏着一条冰冷而狡黠的蛇。 汝南袁氏,四世三公,权倾天下,拥兵自重,手握大半个朝廷,门生故吏无数,而此人正是袁氏下一任家主。 此刻,他姿态闲雅,却带着某种与生俱来的威慑,如蛰伏在暗处的毒蛇,悠然吐息,耐心地等待时机。一旦猎物稍有松懈,便会瞬间出击,将目标死死缠住,吞食入腹。 她不想再上他的车,那日温泉别馆的事可一不可再。 「不必,我可以的……」广陵王摆手,却挣不开袁基微微施力的手。那股无形的压迫感,让她的心微微一沉。 袁基柔声劝道:「殿下醉得站都站不稳了,怎可逞强。在下回去路上必经王府,不如顺道捎殿下一程。」 大概知道她内心在抗拒什么,袁基承诺:「殿下,我不做别的。那日在下只是……一时意乱情迷,若你不喜欢,我保证不会再有。」 身后却有声音传出来:「劳烦袁太仆了,殿下的马车已经在宫门口候着,由卑职护送殿下回去即可。」一听到傅融的声音,广陵王松了一口气。 绣衣楼的副官来接楼主,袁基没道理不放手,只好任由傅融把人接了过去。 闻到傅融怀里的朱栾花香那一刻,广陵王这才完全安心下来。 马车里,傅融将广陵王抱在怀里,一声不吭。一路上只听得到马蹄哒哒敲在宫道石板的声音。 「傅融,你看到了吗?今晚的夜光螺……」广陵王整个人醉醺醺地,在傅融怀里,只觉得温暖,特别安心。 「嗯,应该挺值钱的。」 财奴,广陵王腹诽了一句,继续说:「我听说,东海一带的男子,会将夜光螺的珍珠送给心爱的女子,作为定情信物。如果女子收下了,他们将来就是要成亲的。」 傅融不置可否地笑了:「你怎么关心起这个来了?」他谨慎地确认披风有严严实实地包好她,有意无意说了一句,「堂堂广陵王殿下,岂是区区东海珍珠就能打动的吗?」 说这话什么意思嘛,广陵王有点不服气:「如果是我喜欢的人就可以。」 马车内顿时一片寂静,气氛犹如即将来临的风暴,两人都不愿先打破这股隐约的暧昧。 最后还是广陵王先开口:「傅融,不然你送我吧。」可能是人醉了,说的话也大胆了。 傅融不自主收紧了环抱,圈住怀中的女子,他将下巴靠在她的肩榜上,难以想像,这样的薄肩,竟要支撑摇摇欲坠的汉室,做汉天子手中最后一把剑。 他问她:「我送你,你会收吗?」。 「嗯,你送我,也不用今天夜宴上那么大,只要有我手掌那么大的,我就跟你成亲。」 广陵王累了,渐渐闭上了眼睛,在他怀里睡去,完全无视身后的男人心跳如擂鼓。 马车停在王府门口。傅融小心翼翼抱着广陵王下车,刚进门,女官迎了上来,「殿下和傅副官回来了。」 傅融说:「醒酒汤备好了吗?先让殿下喝一碗再睡,明天醒来才不会头痛。」 「傅副官今天传讯过来,膳房便备下了,这会在炉上温着,我这就去拿过来。」 女官端着醒酒汤正要往寝殿去,路上见到傅融迎面而来,颇为讶异:「傅副官要回去了?」 不应该啊,平常殿下喝醉,傅副官都要看顾整夜的。 傅融没有多解释:「我还有事,要出城一趟,你们照顾好殿下。」说完直奔馬廄牵了马,持着令牌,连夜往东海方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