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2
Balthazar在Soho区一角,红酒架排列整齐,墙上挂着泛黄的菜单海报。晚餐时段接近尾声,角落处只剩一对老年夫妇在低声聊天。王瑶提前十分钟抵达,被领到靠窗的卡座。服务员送上菜单,她没翻。 盛轩在七点五十九分走进来,外套搭在手臂上,身形笔挺,目光落在她身上没有任何情绪。他坐下,把菜单搁在一边,没多余寒暄,只问:“喝点什么?” 王瑶摇头,“不喝。” 盛轩点了杯白勃艮第,语调轻缓,“纽约的夜风有点燥。” 没人接话。服务员送来酒,他举杯晃了晃,笑了一下:“放心,不谈案子。” 王瑶盯着他,没有接话。她脸上没有表情,像是在等他打出某种既定的牌。 “只是见面。”盛轩继续,“你离开美国这些年,连洛杉矶都没回过,是不是连In-N-Out都忘了是什么味道?” 她没笑,也没接这句话。他点了份鱼排,又加了一道小碟蔬菜,语气随意得像是在饭局尾声小谈家庭琐事。 王瑶感到这是一种酷刑,折磨着她 王瑶低下头,把餐巾叠成两段,折得整整齐齐,说:“还是说案子吧。” 盛轩慢慢把酒杯放回桌面,“这可是违法的。” 她不说话。 盛轩靠近一点,声音不高:“但为了我们的小聋子,不妨破个例。” “小聋子”这个词像是从旧抽屉里捡出来的。他语调轻得像说笑,却没有笑。王瑶眼皮动了动,没有抬头。这个称呼从少年时代开始就被他挂在嘴边,用来调侃她听不清又不辩解的沉默。课堂上、泳池边、还有他床上的枕头旁。他每次这么叫她时语调都很轻,有种近似宠溺的耐心,那种耐心不在别处,只在让她闭嘴、听话时才会出现。 “讲案子。”王瑶的语气干净,像是把这段回忆推回箱底。 盛轩调整坐姿,眼神略微收紧,说:“第一种可能性,Lack of Mens Rea。” “也就是无主观犯罪意图。你丈夫是中层,不掌合规,不定税务。他只在执行标准流程。” 他目光稳稳落在王瑶脸上,“Model Penal Code 二点零二条。再加Cheek v. United States,税务类犯罪里如果真是‘误解法律’,有时可以免责。” “反过来,我会拿United States v. Tarble。检方能从行为习惯、邮件记录、结构图等,推断他知情。我们已经拿到了UBS内部文档。” 服务员换了餐具,送上前菜。餐厅玻璃窗外,曼哈顿夜色像水流一样分层,红色刹车灯在对街排成一串。王瑶没动刀叉。 盛轩继续,“第二条,Sovereign Conflict Defense。说他身在瑞士,受Swiss Banking Law约束,披露客户身份本身就是犯罪。” “Art. 47 明确规定,银行员工披露客户信息,最高判刑三年。这是瑞士刑法,不是公司内规。” 他顿了顿,“这时候我们就能用act of state doctrine。你知道我会怎么回。” “United States v. Bank of Nova Scotia。美国法院早就不接受‘我国家不让说’作为拒绝配合调查的理由。他不是在守法,而是在助逃。” 王瑶捏着水杯,指尖有些发凉。 “第三个辩护理由,”盛轩抬手推开酒杯,“Selective Prosecution。选择性执法。” “意思是你丈夫是象征性替罪羊,不是重点对象。他人在瑞士,不是美籍,不是高层,只是为了让公众看到我们动手了。” 他语气慢下来,“用United States v. Armstrong撑底,我可以轻松打掉。” “他不仅参加了涉案客户会议,还拒绝配合调查。别人签和解,他拒签。这不是选择性,这是代价。” 王瑶问:“所以你意思是,没有解了。” 盛轩盯着她,眼神很淡,“也不是。” “International Cooperation Constraints可以作为策略。但前提是有人愿意谈。” 王瑶抬头看他,声音很低:“你什么意思?” 盛轩笑了笑,没正面回答。 “我不缺钱,也不靠抓他升职。你手里有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 她听完没吭声,只把水杯推到一边,站起来准备走。 走到餐厅门口时,她没回头,只低声吐出一句,“王八蛋。” 街上风大,王瑶拢了拢外套。回到酒店后,律师还在等她的消息,两人对坐在房间小会议桌前,来来回回讨论每一种策略,翻出所有司法豁免条文与可能路径。 房间光线冷白,资料摊得满桌。律师说:“这个案子已经跟Serageldin挂上了。” 王瑶听见那个名字,反应有半秒的迟缓。 2008年金融市场崩盘的余震还没散,最核心的打击是信用工具。CDO结构层层杠杆、定价虚高,没人知道这些纸上资产背后到底值多少钱。Kareem Serageldin是瑞银固定收益部门的高管,也是为数不多在金融危机中被刑事定罪的投行人士。 三个月前,Serageldin被正式起诉,罪名是串改CDO资产定价、虚报账面盈余。那次事件引发的连锁整顿里,多名中层被上交。他签了认罪协议,交出部分团队下属的名字。王瑶丈夫的名字就在名单里。 他曾是Serageldin麾下的产品组成员。王瑶很清楚,那段时间的会议资料、模型模板,很多都用的是Serageldin办公室内测的版本。 第二天。 王瑶坐在律师对面的椅子上,眼神落在桌面摊开的文件上,没说话。钟表滴答走着,房间像是被时间封住了。 中午一点,电话响了。助理敲门进来,说有人来了。 是周言的父母。 他们赶到纽约已经两天,联系不上王瑶,直接找到她在曼哈顿下榻的酒店。下午三点,王瑶从会议室出来,在电梯间等着时听见走廊那头有争执。她脚步顿住了,转身往后绕。 会客厅门虚掩着,盛轩坐在沙发一侧,正和周言的父亲说话。语调不高,但句子清晰。 “你们要他没事,那就得有个交代。” 周母压着声音问:“什么交代?” 盛轩靠在椅背上,看了一眼地板:“我看上王瑶了。” 这句话没明说,意思却落在每一个字里。周言的父亲皱着眉,周母咬着嘴唇,半晌没说话。 门外的王瑶靠在墙边,指尖扣着手机,冷风从走廊窗缝灌进来,吹得她耳骨发麻。 几个小时后,周母见她时:“你就帮帮周言吧” “盛先生是帮忙的。”周母握住她的手,“他愿意照顾你,也不是坏事。” 王瑶看着她。那双手她曾在医院外冻得发红时握过,那是在她病重的冬天,唯一有人来接她的夜晚。 “你是我们家的人。”周母低声说,“但你也知道……现在这种时候,不能太自我。” 她点了点头。 她知道。她不是亲生的。十八岁那年到苏黎世,被安置在这个家,从一开始,她就是一个闯入者。后来结婚,也是两人默契之下最不麻烦的选择。她理解他们的顾虑,也理解在他们心里,谁更重要。 没有争执。 当天傍晚,王瑶回到酒店,打电话给盛轩。 “我可以留下。” “条件呢?”那边语气很平。 “你要放了他。” 电话那头安静了一秒。 “可以。”盛轩说,“我来接你。” 夜里两点,曼哈顿的高楼反射出一点光。房间安静得像个监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