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宅沉光
舊宅沉光
南城初冬,寒霧沉沉,磚牆濕氣未退,舊巷深處傳來陣陣鞭炮聲,與沈府的靜寂形成鮮明對比。 沈宅大門緊閉,院中梧桐葉盡,幾根枯枝斜斜撐著冷灰的天色,空氣中只有藥味與潮濕發霉的木香。 沈昭寧立於廊下,披著一襲淺墨斗篷,額前鬢髮微亂,被風拂得輕顫。她指節緊握,眼神卻冷靜如水,凝視著前方內室裡那張老榻,父親沈允恆已病臥多日,半邊身癱,口齒不清,偶爾睜眼也只是望著她,喉中低喃不明。 「小姐,羅家來人了……說是談親事的日子。」萬嬸走近,語氣小心翼翼,望著她的臉色又低下頭去。 昭寧未言,只輕輕垂睫。 三月之前,沈家尚是南城首屈一指的貿易世家,然而一場突如其來的假帳案與大筆資金虧空,引來地方巡檢與衙門入府查封。合作商抽手,聲名一落千丈,沈家頓時風雨飄搖。 她心知其中必有內情,卻苦無證據。如今父親臥床,母親日夜守榻,家中上下人人自危。羅家主動提親,是唯一留給沈府的退路。 那夜,沈昭璃曾輕聲入房,笑意淺淺地說:「姊姊若肯嫁入羅家,便能保沈家不墜。」 她那笑看似溫順,卻總讓人想起一朵開在霧裡的梨花香,卻寒。 昭寧未回應,只將帳幔拉下。 如今,羅仲言的聘禮已備,良辰將近,沈家上下皆等她點頭。 她微仰頭,望向檐外低雲,腦中忽然浮現一段早已模糊的舊景。 那是十二年前,佛寺誦經聲悠悠,她偷偷溜出後殿,只為嚐一口平日被叮囑不能多吃的甜羹。石階外的蓮子羹攤前,她正端著碗,小口吹涼,忽見一個髒兮兮的小男孩蹲在牆根,臉上灰濛濛的,衣袖破了,手裡什麼都沒有。 他眼神茫然,像是走了許久,也像是剛哭過。昭寧猶豫了一瞬,終還是走上前,把手中那碗熱騰騰的甜羹遞了過去。 「你吃吧……我才剛動過一口,還是熱的。」 男孩一愣,慢慢接過碗,一言不發地喝了起來。她看著他低頭吃得很慢,小小的手指握得很用力,像怕這碗羹被搶走。 直到他吃完最後一粒蓮子,才抬頭看她一眼,那雙眼睛紅紅的,卻莫名地亮,好像有什麼從那瞬間活過來了。 她不記得他說過話,也未問他名,只記得那一眼,如寒冬微雪裡透出的一線火;極冷,也極暖。 她回神時,身側萬嬸已輕輕喚了她一聲:「小姐?」 昭寧收回思緒,走進父親臥室。榻邊燈光昏黃,沈允恆一動不動,彷彿只是靜靜沉睡。 沈允恆眼神渙散,卻在她靠近時微微一動。 她跪下,聲音輕得幾不可聞:「女兒……應允了。」 額頭貼地,她語調平靜:「為了沈家,為了您……我嫁。」 窗外寒風忽至,紙窗震顫。一抹影子掠過外頭,似有人立於窗下,又在下一刻消失。 ** 當夜,傅宅書房。 燭火搖曳間,傅懷瑾闔上冊頁,指尖稍稍停頓。他望著案上那幅素描畫像:少女容顏淡然,眉眼清潤,眼神沉靜,像極了他記憶裡那位佛寺外遞碗的女孩。 他執起畫像,唇角幾不可見地彎了一下。 十二年,他一步步從寒門庶子熬成傅家掌權者,只為今日能替她擋風遮雨;哪怕她尚不知,他早已為她抵擋過多少暗箭。 他看向案邊那份紅帖副本,羅府的喜帖樣式,署名早已換過,蓋了傅家的印。 他低聲道:「沈昭寧,我來接你了。」 ** 翌日,沈府後堂。 喜帳高懸,紅燭映牆。禮生唱喏,羅府派來的迎親隊伍正立於中庭。屋內,女賓低語,氣氛卻忽被門外一聲低沉打破。「等等。」 眾人驚愕回首。 一名男子身穿玄灰長衫,逆光而入,神情冷峻,氣勢沉靜,卻不容忽視。他步步踏入堂中,聲音不高,卻讓整個後堂瞬時寂靜無聲。 「這門親事,改由我傅懷瑾迎娶。」 沈昭寧坐於女賓之側,聞言驀然起身,心頭震動。她望著那張面孔陌生,卻隱隱熟悉。 她未語,他也未多言,只向李氏遞上一份蓋有雙方印信的改聘書。 這場婚事,從此悄然轉向。 她並未抗拒,亦未允諾,卻在那一刻,心知命運早已改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