镀金牢笼(四)
镀金牢笼(四)
接下来的事情,就跟他们没有关系了。 周慎鸣拽着谢诤出去,将他往外猛然一推。又回身向老教授弯腰鞠躬,才算结束:讲礼貌,尊师重道,在这群天龙人里活像个一本正经的圣人,有意思极了。 日光升到高处,从高楼夹隙间徐徐往下一睨,慢悠悠绽射而出,透过没拢紧的窗帘,在边缘处刺目地隐现着。后门被重新掩上,这回动静小了。闹剧告一段落,提心吊胆了一节课,太岁魔王终于走了,所有人都不约而同松了一口气。 只是这样一来,这间教室里围坐着的权二代、军二代们,各个都无心学习了。明明离下课时间还有十来分钟,就已经坐不住这半会功夫,当着教授的面,大大咧咧刷起论坛帖子。 坐在教室左后方的特招生们,悄悄竖起课本,打开立成扇子形状,脑袋藏在后面,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这件事最大的起因。 “徐……徐纹雀同学,你来讲讲这个。” 教授目送两位阎王离开,等他们走没了影,才伸手抚了抚胸口,一屁股坐回凳子上,勉强吐出一口气,从方才的惊吓中挣扎着回了神。 “是。” 因为前几天那场不合时宜的暴雨,课本全被水泡透了,湿得一揉就烂,用吹风机热风吹干后变得发脆,字迹也都模糊了。徐纹雀就拿了周慎鸣没带走的课本,站起来回答教授的提问。 数十道目光纷纷聚拢过来。挑剔的、好奇的、戏谑的、嫌恶的……直到这时候,他们才算真正看清楚了这个女孩的形貌。 论坛上关于她徐纹雀的赌博早就开了盘,然而到了现在,还有许多人没有亲眼见过这位传说中的话题人物。谢诤没闹事之前没人注意,现在倒是不能不注意了,一个个好奇得要死。 这女孩子一看就是底层人出身,没有他们口中那上等人的“高雅气量”。不过身份基础,脸就不基础。 她有一条细瘦伶仃、还在抽条似的身量,个子不高,一米六左右,皮肤雪白,眼珠黑黝黝的,剔透又明亮。长发蓬松而柔软,最奇异的是从中间分成了黑白两色,上短下长,形似一只轻盈优雅的水母:上半部分是长度约在耳朵附近的齐短发,发梢剪得有些碎了,在这层头发下面,则是一刀切的长发束。 还有她的脸…… 长睫毛,红嘴唇,被灯光一照,不知为何显得潮湿鲜妍,好似一朵被露水打湿的玫瑰花,漂亮又无害。脸颊鼻尖就跟抹了一点儿腮红似的,泛着粉红花瓣般嫩生的颜色,整个人从内到外都透露出一股柔顺到毫无侵略性的气质。 温斯洛普公学的制服穿在她身上,没有特意改过版型,依旧勾得腰肢纤细窈窕,轻轻一握,就是一束柔弱青嫩的柳枝。 没有高贵身份,没有浑厚后台,只有一张清纯可爱的脸蛋。 他们端详着这具rou体,消息提醒不停嘀嘀作响,在小群里交换着感想。班里为数不多的几个特招生略略扫视过去,眼神复杂,不由得心生怜悯: 这样没有攻击性的人,在这座学校里注定是活不下去的。美貌是原罪,她长了一张好脸,就得想尽办法攀附到一棵参天大树,才能免受无穷无尽的欺凌。 周慎鸣固然不错,可世家之间利益关系攀扯不尽,不一定能保她,谢诤想得手,只是时间的问题。 想得长远些,就差现场给徐纹雀出具一份情妇计划书: 如果她善用美色,再懂点心计,表现得安分守己、眼皮子浅浅,甚至能够从谢诤这尊大佛身上剥下一小块金箔来。从他们指隙里漏出来的财富,哪怕是随意施舍的一点儿,都能让她几辈子都花不完。穷鬼装金,从此一步登天,彻底改变出身阶级。 这座镀金牢笼,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啊!” 正意yin着呢,冷不丁炸起一声拍击大腿的脆响。柳文忽而反应过来,猛地涨红了脸。眼睛眯成细缝环顾一周,在重新坐下的徐纹雀身上停了一会儿,然后才霍然起身,拔腿跌跌撞撞地追了出去。 徐纹雀没管他,一直等到下了课,才开始慢吞吞收拾东西,打开软件置顶的那个聊天群:“中午吃什么?” 【暗夜の暴走机车】:队长我都听你的! 【钱多多】:钱都转给Rime那家伙做启动资金了,两袖清风,身上没有一点芒泥啊!@Silas,现在你最有钱,请我们吃饭。 【Silas】:好。 【钱多多】:哦对了,记得给禄星火这小子多点一些,他现在是体育生,运动量大,午饭吃少了我怕他下午饿得把我啃了。 *** F4——这就是温斯洛普最高的顶点,在这间宽敞如宴厅的休息室里,奉养着四位踩踏所有人的脖颈脊梁,汲取浅薄欢乐的暴君。 这会儿朱瀛没来,他们更加懒得开灯,房间里黑黝黝一片。 周慎鸣就安静地坐在这冷森森的阴影里,手机屏幕的光从旁边若有若无地漫过来,勾勒出他抿成一线的薄嘴唇,紧绷隐怒到近乎锋利的下颌,和一小截未加修饰的苍白颈项。 他很生气。 不多久,遮住阳光的帷幔被拉开了,金属环和钢管刮擦发出的声响圆润沉闷,那面被拢得紧紧的丝绒窗帘,骤然被划开了一道宽大的裂口。皮鞋踩在毛茸茸的地毯上,被吸收掉了那有条不紊的脚步声,邵元洲坐回沙发,翘着腿,嗓音优雅含笑,“怎么?” 他瞄了眼分开坐下的两个人,目光里闪过探究。随即收回视线,似乎想要好心调解,曼声问,“吵架了?” 房间里总算亮了起来。一亮,这里头窝藏着的妖魔鬼怪就无所遁形了。谢诤就跟被抽了骨头泡酒的毒蛇似的,整个人散漫得要命,一条手臂微微曲起来,懒懒搭在沙发靠背上。 另一只手则拿着手机,低头一瞬不瞬地盯着那块屏幕。他耸了耸肩,cao控手指锲而不舍打着字,脸上不见羞耻,嘴里讥笑不已,“元洲,你这什么狗屁眼神,我们看上去像吵架了?” 瞥了瞥眼,看着周慎鸣那张冷脸,又扯了嘴角呵呵笑。 长沙发的另一头,周慎鸣依然一言不发,低垂着脑袋,略微过眉的发梢长时间保持不动。他稍稍吸了口气,慢慢平复心情,绿眼睛愈发冷漠深邃,血统里斯拉夫人的血脉在他的面孔上有所展现,在晦暗中呈露出一种隐约的柔和。 “朱瀛呢?”谢诤问,语气不屑,“又在捣鼓他那仪器?” “靠,下午去医院‘探望探望’方渐云那狗东西吧。好久没找他玩了,还怪想念我们前学生会长的——”想一出是一出,刻意在“前”字上加重语气,谢诤瞅了瞅邵元洲,征求意见。 这种事周慎鸣从来不参与,懒得问他。怪人一个。 上次他们去医院,抓着方渐云裹着纱布的脑袋按进灌满水的浴缸里,直到人快溺水休克了才拔出来,周而复始。他做行刑手,邵元洲录像,朱瀛做记录,结果就是原本预计上个月就能出院返校的方渐云,出院日期又往后拖延了。 给朱瀛打通讯,接通了,屏幕那一头剧烈摇晃着,色块斑驳模糊。隔着视频也似乎能闻见实验室里消毒水的气味,谢诤皱眉,装模作样地扇了扇风。 “不去。”朱瀛语气阴冷。 “怎么了我的大少爷?”谢诤仰头龇牙咧嘴,“经费没批够?小白鼠不够用了?数据没跑出来?”说完给手机换了个方向,对准周慎鸣那副阴沉沉死人脸,“看,姓周的又冲我发脾气。” 朱瀛:“有事,今天得回本家一趟。替我问候方会长。” 谢诤:“回去干嘛呢?” 朱瀛将一缕垂下来的红发拨到耳后去,皱了皱眉,对这不依不饶的盘问有点不耐烦了。但还是耐着性子解释,轻描淡写的,“我爸弄出来一个私生子,我处理掉再回来。” “比你大?还是比你小?” “……比我大三个月。” 谢诤一听,乐了,“去去,你去,改天我来拜访你哥哈。” 他们几个都对彼此的死德性心知肚明,谢诤嘴里的拜访,朱瀛口里的问候,从来都不是文雅的字面意思。它们被妆饰上蔼然可亲,装金缀银,被摆上供台,笑盈盈如弥勒佛,可等人揭开封皮一看,猛不丁就会被窜出来的毒蛇撕咬一口。 暴力血腥,可怖狰狞。 他们这边聊着天,邵元洲眸光一闪,款款垂下浓密睫毛,在眼睑扫下一片淡淡阴翳。他稍微坐正了点,扶了扶眼镜,将腿放下来,双手在膝前交叠,遍布全校的情报网已经告诉他上午发生了什么事:“因为那个特招生?姓徐的?” 空气里凝滞着的闷热感微妙一顿。气氛被热火烧得更旺,心照不宣的烦躁悒闷非但没有消散,反而更浓郁了。 周慎鸣终于抬头,脸色微变,声音硬邦邦的,“不是。” 和面对谢诤不同,周慎鸣对邵元洲充满着某种不可言说的敌意。在他认识徐纹雀、并和她短暂相处过一段时间后,以往对女人根本不感兴趣的谢诤就迫不及待凑过来了,甚至指名道姓要拿下徐纹雀。 现在论坛上开的盘,赌注已经滚雪球般滚到了一个几乎惊人的数字,要说没有人在旁边煽风点火,他这赛车脑能注意到徐纹雀? 朱瀛一问三不知,只有这条惯会教唆人的毒蛇!还躺在医院里的方渐云不就是他怂恿谢诤搞下去的?倒是不脏了自己的手! 他压着火气,眼风狠厉,“邵元洲。” 你故意的。 邵元洲早知他会发作,适时地收了笑,背脊往后一仰,靠在沙发上,冲他眨了眨眼。“这你就冤枉我了,慎鸣。我只是跟阿诤提了句,‘高一有个很有意思的学妹’。怎么,”他不紧不慢地取下眼镜,折起来收好,露出那双过于锋锐寡情的眼睛,怡然眯眼,“你看,她不是很有意思么?漂亮,聪慧,柔顺,有韧性……” 最重要的是,脆弱单纯如白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