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草帽
11.草帽
郁郁葱葱的茂冠落得所剩无几。 枯叶本就凋零,寒风一过便什么都不剩了。 盆里温水变了凉水。 安山拧干了毛巾,俩手冷得泛红。 终于将阿婆阿公的墓碑擦了个干净,她也不舍得走。就这么蹲在墓碑前,双手环抱着膝盖,斜斜地耷拉着脑袋。 整个福园静悄悄一片。 只有安山自言自语的声音比什么都清晰: “阿婆,阿公。你们在那头放心咯,你们的山妹崽过得好着。” 麻花辫子垂在身后长到了腰间。 过风一阵接着一阵,掀起她鬓边碎发覆在红润的脸颊。 淌过悲流的一双眼睛里,此时燃起了暖洋洋的光: “我现在在福园做工,有得吃有得穿,还有工钱拿。平日里事情不多,就是跟着平生哥给人送福搭把手,没事的时候扫扫落叶清清杂草擦一擦那些落了尘的墓碑。” 她想起了什么,忽而雀跃起来: “我还学了本事!我会编棺材了!虽然现在编得不好,但我一定好好练习。等我学好了编棺材,平生哥还要教我刻墓碑!” 提到那个男人。 少女的眸光动了动,嘴角不住上扬: “平生哥对我很好,他总顾着我。给我买鞋,还给我买衣服。” 忽而,她站了起来。兴奋地扯起衣摆: “你们看!这身棉衣是他帮我买的,可暖和了。过冬时,我再不怕冷了。” 笑容在泪眼中悄然落幕,少女的鼻子发红。 她拖着瘸步走近冷冰冰的墓碑,伸手抚去刚刚飘落下来的枯叶: “马上就要过年了……” 她用手心搓了搓湿润的鼻子,像是一把拭去了伤怀。 再将笑靥明朗: “到时候我给你们贡rou吃。” “安山。” 听到了身后传来的呼唤。 安山甩着辫子回过头。 戴着草帽的男人向她走近。 宽阔的阴影不一会儿就遮去了她头顶碎散的天光。 军绿色外套箍着他宽大的上半身显得发紧,又因腰身细窄而在腹部宽松起来。 多阴的天,他依旧戴着那顶草帽。好似那顶草帽的作用从来不是为了遮风挡雨遮阳避日。 他说: “我要去圩上采购些年货。你跟我一起去,看看有什么需要的东西一并买了。” 年前的圩市最是热闹。 那是安山从小到大最憧憬的时候。 耍猴的变唱戏的,还有放着大音响唱歌跳舞的。 炸油堆的蒸糍粑的,堆满了花生芝麻的麻通现做现卖,咬一口酥脆香甜。 别提多有滋味。 只是安山长大后很少再去赶圩。 一来,她行走不便。二来,她害怕人群。 人潮喧闹,有来有去。 道路两旁的农贩大声叫卖,为招揽客人恨不得使出十八般武艺。 每每过经身旁的人,都会好奇地投来目光。 称不上恶意或善意的目光会从上到下打量一番,最后落在少女扭曲的脚上。 安山不喜欢被人这么盯。 说不上来是羞耻还是自怯,反正那感觉并不好受。 像是被冷冷的刀背往身上刮,虽不见血,但足以汗毛竖起浑身膈应。 让她恨不得找个缝隙往里钻。 高大的男人背着背篓走在前。 跛脚的少女走在后,踏过男人的足迹跟得不算紧。 安山垂于身侧的手紧紧拽扯着裤子,只为将宽大的裤口往脚踝处遮。 好让那只不寻常的跛脚能藏在裤脚里。 她顾不得去看周围热闹的景象,也不知道身前男人频频回头的注意。 “哎唷我的天老爷!” 一个老汉的惊叫跳脱了喧嚣,愕然中尽是嫌恶: “这是得了什么病噢?会不会传染啊?” 安山吓得一个激灵。 还以为在议论她,瞬间慌乱了起来。 拥挤的人群向两旁挤,想尽办法往远了避。 那些看着她的与没看她的通通转移了视线,一同顺着老汉的声音投去了目光。 安山这才意识到,众人的窃窃私语并不是针对她。 而是指向了那个不知为何脱下了草帽的男人。 过风拂起他额前的碎发。 他手握草帽,挺直着腰杆子向前走。 失去了草帽的遮挡,男人脸上深红色的胎记尽显无疑。 越过了所有人的高大体格本就显目,再加上他的半面狰狞,过经的人无一不朝他望去。 没有人再去在意她的脚,那一声声迭起的嫌厌全全落在了刘平生身上。 “怕不是传染的哦,传染病来街上走,害人得很!” “什么皮肤病噢,好怕人,离远点!” “快走快走,脏得很。” 带着矛头的人声掷向他。 将他围困在逆流之中,让他与她隔绝开来。 流言蜚语越来越大,越来越刺耳。 明明皆与她无关,可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就像被潮水淹没了一般难以呼吸。 他总是戴着那顶草帽,不管白天还是黑夜。 好似那顶草帽的作用从来不是为了遮风挡雨遮阳避日。 他偏偏在人群中摘下了帽子,让极度想掩饰的不堪暴露在外。 就如故意要引起瞩目一样。 “不……” 安山摇着头,加快了瘸步想靠近他。 她在向旁人解释,她想将他从洪流中拉扯出来: “不是的。他没有得病、他没有得病……” 终于。 她来到了他身旁。 抓紧了他的衣角。 她想与他站在一起。 她想用行动去向冷眼相对的人证明,他没有传染病。 她想给予置身孤寂的他一点点温度,让他不至于独身一人。 刘平生停下了脚步。 侧眸望向了她。 他眸中微怔,或有失神。 他不解,也疑惑。 最终化作温流,随着颤动的目波漾了出来。 他看她一路扯着裤口,只为遮挡自己脚上的奇异。 她缩着身,怯怯往旁处望,可怜兮兮的大眼睛满是委屈。 是什么让他牵挂着她,止不住的一步三回头。 带着刺的注视一根根往她身上扎,闲言碎语一句接着一句。 她的苦楚,他应是最能感同身受的。 煞面怪,阴尸人。 天生煞面被视为不祥,人们怕他惧他,更厌他嫌他。 自他懂事以来,就是在别人的唾沫星子里过活的。 潲水泼过他满脑袋,牛粪砸过他裤腿子,他甚至不能在别人家门口驻足太久,不然会被木棍子打得满身青紫。 福园的老葬人只教他避着人走,逆着光去。 学会将自己藏身在无声的黑暗里。 并对他说:别怕他们,等他们老了,要你收尸了,自然不会再赶你了。 果不其然。 自他接手了福园后,那些曾经苛待他的人,都再不会驱赶他了。 只是人们看向他的目光里依旧一尘不变。 惶恐与不安,嫌弃与厌恶。 混淆成一盆散发着恶臭的污水朝着他淋头浇。 没有人为他抵抗过什么。 他走在飘摇的风雨里,从习惯到麻木。 直到用遍地的碎石子塑起了围在身周的堡垒。 他便什么都不在意了。 他应是最能与她感同身受的。 所以,这才是不忍从心底泛滥出来的缘由。 宽大而粗糙的手握在帽檐。 忽而掀开草帽时,阴白的天光斥满了他的眼。 没关系。 他脸皮厚,心肠硬。 被人牙啐几句不痛不痒,也没少块rou也没褪层皮。 没关系。 都看向他吧。 剖人的视线也好,嫌恶的话语也罢。 别欺负她了。 只是他没想到。 她会扯着他的衣角与他相近。 微弱的声音逐渐高扬,为他辩解,为他反抗。 曾经她扯着他的衣角求他庇护。 现在她扯着他的衣角来保护他了。 好奇怪。 他忽然真就什么都不怕了。 他以为他身在孤岛,但有一个小小的身影划着小船。 正慢慢、慢慢向他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