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无法离场的尴尬

    风雪终于停歇，天空放晴。狩猎活动如期举行。强劲的风也几乎平息，雪原在阳光下闪耀着刺眼的白光。

    子爵和托马斯表示希望能在一定范围内自由行动。花泽勇作少尉详细说明了安全区域的边界。明日子翻译后，两人微笑着点头致意——他们显然对狩猎相当熟悉。明日子裹紧发放的白色厚外套，暗自庆幸自己明智地穿了军裤御寒。看着子爵他们单薄的猎装，她忍不住想：他们真的不冷吗？

    子爵按照原计划邀请了鲤登音之进。“让我教教这位日本恩人之子，什么是真正的英式狩猎吧。”他半开玩笑地说。

    鲤登虽然有些不服气，但立刻挺直腰板，带着几分得意反击：“我会用让你们吓得想逃回白金汉宫、甚至吓得失禁的纯正高雅英语，好好‘迎击’的！”

    明日子忍俊不禁。鲤登这副模样还蛮可爱。

    “爱丽丝小姐，”子爵转向明日子，语气轻松，“你今天可以放松些。我也想让你看看我帅气的一面。之后不妨拿我和他比较一下？”他促狭地眨眨眼。

    子爵、托马斯和鲤登带着三十年式步枪以及另一支明日子叫不出型号的猎枪（她只认得尾形常用的三十年式），消失在茫茫雪原中。军方高官们人数不多，见他们离开，也纷纷表示要返回师团兵营，陆续下山。

    勇作对明日子说：“如果你想下山，也可以回师团。”

    他早已掌握今早军医的动态——黎明时分有士兵报告其返回驻地。考虑到其他高官昨夜也去了游廓，勇作判断此事无碍。

    勇作也大致猜到了原因。今天上午未见尾形和宇佐美的身影。眼下要人云集，街上有军人巡逻本不稀奇，但他能想象那两人是刻意选择了那个地点。上午明日子和鲤登去陆军设施时，负责护卫的士兵和车夫，都是上等兵们较为信任的人——这点勇作心知肚明。

    “我留在这里。”明日子看着陆续下山的高官们，摇了摇头。她瞥见了军医的身影，实在不想单独面对他。

    “我去叫兄长，你可以和他们一起回去…”勇作建议，“绝对不要落单。”

    明日子想了想，还是摇头：“你们也有自己的工作，我自己也可以。”

    她注意到勇作手中的望远镜：“你要用这个吗？”

    “是的，”勇作苦笑，“但不如兄长用得熟练。”他将望远镜递给她：“你用这个吧。”

    明日子将望远镜挂在颈间，好奇地四处张望。山道下方，她看到了宇佐美和三岛的身影——他们看似在护卫高官，目光却不时扫向军医的方向。忽然，一点反光吸引了她的注意。她放下望远镜，确认周围无人注意，便朝着光源方向挥了挥手。

    是尾形。她想着，也轻轻晃了晃望远镜。

    “兄长应该也快过来了。”勇作看着她的动作，无奈一笑。他刚才看到宇佐美已从军医附近走开。护卫们现在可以专注于客人了。况且，原本就调配了充足人手保护这边，调整几个人手并无大碍。

    砰！

    枪声在山谷间回荡，惊起林间栖息的群鸦。狩猎开始了。

    在勇作再次开口前，明日子像是想起了什么，小手在外套口袋里摸索了一下，掏出一个小巧的布袋。布袋是用素色的棉布缝制的，看起来鼓鼓囊囊。她解开系绳，露出里面包裹着漂亮彩纸的糖果，在阳光下闪着诱人的光泽。

    “勇作，要吃糖吗？”明日子将布袋朝勇作递了递，声音清脆，“早上准备的，可以防止低血糖。”

    “低……血糖？”勇作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这个陌生的词汇，脸上露出一丝困惑。这大概是“令和”时代的说法吧？他心中暗忖。他注意到明日子说这话时神情自然，带着一种医者般的关切——她似乎注意到了自己晨起时偶尔会有的、短暂的发懵状态。

    勇作的目光飞快地扫了一眼不远处走来的尾形。兄长正看着这边，眼神深邃。勇作不敢深究这个词汇的含义，生怕引起尾形不必要的怀疑。他压下心头的疑问，脸上露出温和的苦笑，伸手从布袋里小心地取出一颗糖果：“啊……谢谢明日子小姐。”他的指尖微微发颤，但语气保持着礼貌和友好。

    明日子脸上绽开一个明媚的笑容：“不客气。我早上准备了好多呢，刚刚也给谷垣他们分了点。”

    就在这时，尾形百之助已经走到了近前。他的目光落在勇作手中那颗色彩鲜艳的糖果上，又看了看明日子手中敞开的布袋，最后定格在勇作脸上那尚未完全褪去的、带着点受宠若惊和一丝尴尬的苦笑。他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眼神瞬间变得有些沉郁。

    “尾形也要吃糖吗？”明日子转过头，很自然地问他，又将布袋朝他递了递，眼神清澈，带着分享的善意。

    尾形的视线从勇作脸上移开，落在明日子递过来的糖果上。他沉默了几秒，，冷淡地移开目光，声音低沉，听不出什么情绪：“不用。”

    明日子有些不解他为何拒绝。她看着尾形那明显比平时更显阴沉的侧脸，又看了看手中被拒绝的糖果，默默地收回了布袋，系好绳子，重新放回口袋里。

    雪后的山林异常寂静。风停了，积雪吸收了大部分声响，只余下靴子踩在雪地上的嘎吱声和远处偶尔传来的、被距离模糊的枪声。空气中弥漫着松针和冷雪的清新气息，但更浓的是一种紧绷的、难以言喻的张力。

    明日子坐在一截低矮的树桩上，尾形百之助站在她身侧，两人之间隔着一段微妙的距离——比平日稍远，却又近得能感受到彼此呼出的白气在寒冷的空气中短暂交汇。

    尾形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责备，“虽然我不是勇作少尉，但再强调一次——不能随便给别人东西吃。”也不要随便吃别人给的东西。他咽下了后一句

    “这位上等兵阁下，”明日子微微仰头，蓝眼睛里带着点被冒犯的嗔怪，“你是不是太失礼了点？”

    她这副理所当然又带着点小脾气的模样，让尾形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

    他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烦躁，“看到你给别的男人东西…感觉不太好。”

    明日子猛地抬头，蓝眼睛因惊讶而睁大。

    尾形避开她的视线，喉结滚动了一下，略显不自在地别过脸去。他耳根似乎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在雪光映衬下格外清晰。

    鲤登的话…明日子心头一跳，那个关于“距离感”的疑问再次浮现。

    她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鼓起所有勇气，声音却细若蚊蚋：

    “…尾形，昨天的事…你对别人也会那样吗？”

    “啊？”尾形皱眉，没听清。

    明日子脸颊绯红，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军裤的布料，声音稍微大了点，“你会和其他人这样拥抱吗…”

    还是听不清，尾形又说了一遍。

    明日子捕捉到他语气里的微妙，心一横，积攒的勇气和某种莫名的酸涩猛地冲上头顶——“我是说，你也会抱别的女人吗？！”

    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瞬间打破了雪山的寂静！

    最后几个字带着惊人的穿透力，在空旷的山林间回荡、反弹，清晰地钻进她自己和周围所有人的耳朵里。

    明日子僵住了。她看到不远处的勇作少尉猛地抬头，脸上写满震惊；看到几名原本在警戒的士兵瞬间石化，眼神飘忽，假装研究脚下的积雪；更看到眼前的尾形——

    他脸上那副万年不变的冰山面具，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裂痕。那双总是深不见底的黑眸此刻瞪得溜圆，薄唇微张，整个人像被冻住一般，呈现出一种极其罕见的、名为“目瞪口呆”的表情。

    “…我一直想问了，”尾形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咬牙切齿的无奈，“为什么你总是…这么不分场合？”

    他感受到四面八方投来的、火辣辣的视线，额角青筋隐隐跳动。他狠狠瞪向那几个假装看雪的士兵，对方立刻像受惊的兔子般扭开头。

    “…没有。”他压低声音，几乎是挤出来的，同时不自在地将军帽往下拉了拉，帽檐几乎遮住眼睛。

    “诶？”明日子没听清。

    “我说，没有！”尾形的声音带着一丝被逼急的恼火，虽然压着，却还是清晰地传开了。

    真想用枪托把在场所有人的记忆都敲掉！这个念头在尾形脑中疯狂叫嚣，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步枪的背带。这个距离，他有把握一枪一个…可惜不能。

    明日子看着他难得一见的窘迫模样，蓝眼睛眨了眨，忽然，一抹红霞从她脖颈蔓延至耳尖。

    “…——是吗？”她轻轻应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雀跃。

    与尾形的面无表情不同，明日子脸上绽开一个混合着羞涩与纯粹喜悦的笑容，像雪后初绽的阳光，晃得尾形心头一悸。

    “…你那是什么表情？”尾形喉头发紧，声音有些干涩。

    “诶？”

    “你——”尾形想说什么，却又卡住。问她为什么因为这种事开心？还是质问她为何要嫉妒根本不存在的对象？无论哪句，此刻说出来都只会让场面更糟。

    “擅自嫉妒…然后又为这种事开心吗？”最终，一句带着别扭和不解的质问脱口而出。话一出口，尾形自己都皱了眉——这话听起来真够混账的。

    明日子惊讶地睁大眼，随即别过脸去，连小巧的耳垂都红透了。她这副退缩的样子让尾形莫名有些气闷。

    然而，片刻后，明日子又转回头，鼓起勇气般，用刚好能让他听清的音量问：

    “…——但是…这个，没有别的意思…只是确认一下，”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如果我说…听了你的回答我很开心…你会怎么想？”

    “没什么。”尾形飞快地回答，视线飘向远处的雪松。

    “…这种事，有什么好想的。”他低声补充，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他抬手将军帽又往下压了压，仿佛想遮住自己可能泄露情绪的眼睛。

    明日子看着他刻意避开的侧脸和微微泛红的耳廓，心头像被温水浸过，暖洋洋的。鲤登的话再次浮现——直接去问他的感情。

    “嗯…”她轻轻应了一声，声音里含着化不开的甜意和羞涩。

    尴尬的沉默再次降临。明日子重新坐回树桩，脚尖无意识地轻轻点着雪地。她偷偷抬眼看向尾形，目光掠过他挺拔的身姿和握着枪带的、骨节分明的手。

    …想被他像昨天那样抱住…这个念头毫无预兆地闯入脑海。

    视线猝不及防地与尾形撞上。他帽檐下的目光深邃，仿佛带着某种灼人的温度。明日子瞬间涨红了脸，慌忙低下头，手指揪紧了膝盖上的军裤布料。

    尾形喉结再次滚动了一下。他也想伸出手，像昨天那样，将眼前这个因羞涩而显得格外动人的身影揽入怀中。她微红的脸颊，闪烁的眼神，还有那不自觉流露出的依赖，都像羽毛般搔刮着他的心。

    很可爱。

    但这个念头随即被周围无形的视线扼杀。他只能强迫自己移开目光，盯着远处雪地上跳跃的光斑。然而，胸口那股难以名状的躁动，混合着尴尬和某种被强行压抑的渴望，如同暗流般汹涌，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防。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尴尬得几乎凝固。不只是他们，连周围的空气都仿佛被这份不自在浸透。不远处的士兵们眼观鼻鼻观心，恨不得原地消失。勇作少尉更是强忍着扶额的冲动，内心哀叹：刚才真该让兄长直接带她回去！

    就在这时——

    “报告少尉！”一名士兵气喘吁吁地跑来，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子爵阁下他们…跟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