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去
离去
夜风带着刺骨的寒意迎面扑来,却吹不散他心头的惊悸。他几乎是奔跑着穿过一道道回廊,庭院深深,此刻却觉得无比漫长。耳边似乎还在回响着丫鬟那句“难产”、“血止不住”、“性命之忧”。怎么会?白天似乎还好好的… 他终于冲到了楚凝的产院外。这里灯火通明,与苏婉月院中的暖昧昏暗截然不同,一种压抑的、令人心慌的忙乱笼罩着这里。 房门紧闭着,里面隐约传来产婆焦急万分的声音:“夫人!用力啊!再使把劲!看到头了!坚持住!” 夹杂着丫鬟们压抑的啜泣和慌乱的脚步声。 更清晰的是,那一盆盆端出来的血水,刺目的鲜红在晃动的烛光下触目惊心,被丫鬟们端出来,又匆匆端进热水。浓重的血腥味弥漫在空气中,挥之不去,呛得人胸口发闷。 顾霆被拦在了门外。产房被视为污秽之地,男子不得入内。 他从未像此刻这般焦灼无力。他只能像一头困兽般在门外来回踱步,每一次听到里面传来楚凝那极其微弱、仿佛随时会断气的痛苦呻吟,他的心脏就像是被重锤狠狠敲击,心烦意乱,却又无能为力。 他第一次发现,原来听到她的声音,也会让他感到如此恐惧。那细弱的呻吟,比任何哭喊都更能攫住他的心神。 时间变得无比漫长而煎熬。他的掌心不知何时已被指甲掐出了深深的印痕。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无数画面:她初嫁时的怯懦,她承受他暴行时的隐忍,她偷偷从身后抱住他时的小心翼翼,她主动吻上他时的绝望与缠绵,她孕后日渐沉静的眉眼…那个他一直以来鄙夷的、认为不知羞耻的、身体让他沉迷又不屑一顾的女人… 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为什么会有如此多的血? 就在他几乎要被这种无边的等待和恐惧逼疯时,终于—— “哇啊——哇啊——” 一声清亮却带着几分孱弱的婴儿啼哭声从房内传了出来,穿透了压抑的氛围。 顾霆猛地停下脚步,紧绷的心弦骤然一松,几乎要虚脱。生了…终于生了… 片刻后,产房的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一个经验最老道的产婆抱着一个用柔软襁褓包裹好的婴儿走了出来,脸上带着疲惫却又如释重负的笑容:“恭喜国公爷,贺喜国公爷,是位千金小姐!母女…” 产婆的道喜话还未说完,甚至没来得及将孩子递过来,房内突然传出一个丫鬟极度惊恐的尖叫声,声音凄厉得变了调: “啊——!夫人!夫人不见了!!!” 这一声尖叫如同晴天霹雳,猛地炸响在顾霆耳边。 他脸色骤变,什么也顾不得了,一把推开挡在门口的产婆,如同旋风般冲进了产房。 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扑面而来。产房内一片狼藉,湿漉漉的布巾、染血的棉帛散落一地,诉说着方才经历的生死挣扎。床上更是凌乱不堪,锦被褶皱,浸染着大片深色的、尚未干涸的血迹,触目惊心。 他的女儿,那个小小的、红皱的婴儿,正躺在床榻一角声嘶力竭地啼哭着,仿佛也感受到了周遭不寻常的气氛。 然而,本该躺在那里,虚弱无力、奄奄一息的产妇——楚凝,却不见了踪影。 偌大的床铺,除了血迹和婴儿,空无一物。 仿佛人间蒸发。 “人呢?!”顾霆猛地转头,双目赤红,声音因极致的震惊和恐慌而嘶哑,如同受伤的野兽在咆哮,“夫人呢?!!” 屋内的产婆和丫鬟们早已吓得魂飞魄散,扑通跪倒一地,浑身筛糠般发抖,哭喊着:“回国公爷…奴婢、奴婢不知…方才…方才奴婢们只顾着给小小姐清理包裹…一转身…夫人就不见了…就像…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 这怎么可能?一个刚刚经历难产、血流不止、虚弱到极点的妇人,怎么可能自己离开?又能去哪里? 顾霆的目光疯狂地扫过房间每一个角落,最终,他的视线定格在枕边。 那里,安静地放着一封素笺。 他的心脏狂跳起来,带着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他几乎是踉跄着扑过去,一把抓起那封信。 信上的字迹略显虚浮无力,却依旧是他熟悉的、属于楚凝的清秀笔迹。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狠狠扎进他的心脏: 「顾霆: 女儿名“盼”。盼她此生无忧,莫似我囚。 望你善待之。 昔日纠缠,皆我之过。今尘缘已尽,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勿寻。 楚凝 绝笔」 “盼”…她给女儿取名“盼”… “皆我之过”…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勿寻”… 每一个字都在清晰地告诉他:她走了。她是自愿的。她计划好的。她不要他了。她甚至…不要刚刚拼死生下的女儿了?不,不是不要,她是将女儿留给了他,带着最后的、也是唯一的期盼… 那一刻,顾霆只觉得天旋地转,浑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被冻结,又在下一秒疯狂倒流,冲击着他的四肢百骸,带来一种灭顶般的、从未有过的剧痛。心脏的位置,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硬生生剜去了一大块,空落落的,灌满了冰冷的寒风,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猛地抬头,望着那空荡的、染血的床铺,眼前闪过她苍白的面容,她含泪的眼眸,她隐忍的唇角,她最后那些日子越发沉静却仿佛看透一切的眼神… 他一直以为,她是他可以随意掌控、肆意惩罚的所有物,是他冰冷婚姻中一个微不足道的注脚,是他身体沉迷却又心带鄙夷的“yin娃荡妇”。 可直到此刻,直到她以这样一种决绝到近乎惨烈的方式彻底消失,只留下这一纸冰冷的诀别和一个嗷嗷待哺的女儿,他才骤然明白—— 那个他从未真正放在眼里、从未温柔以待的女人,不知从何时起,早已如同一根无形的丝线,丝丝缕缕地缠绕进他的骨血深处,深深烙印在他的心上。 他,失去了她。 永远的。 彻底的。 他,顾霆,权倾朝野的安国公,在这一刻,抱着他们刚刚出生的、名为“盼”的女儿,站在妻子消失的空床前,终于狼狈不堪地、痛彻心扉地意识到: 他爱上了她。 而这份醒悟,来得太迟,太迟了。迟到的爱意,只剩下无尽的悔恨、恐慌和那剜心剔骨的剧痛,伴随着浓重的血腥味,将他彻底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