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前夕
告别前夕
会场灯架在头顶一盏盏亮起来,白光落到人脸上,所有神色都变得浅一些。后台走道窄,电缆像黑蛇一样沿墙铺开,脚步一多,不时有人抬脚跨过,失衡,再抓住什么稳住。 她坐在角落里,看着屏幕上滚动的日程表,手指在笔记本上点了一下,确认每一项都在计划内。 这几年的从业经验,让她能够在人声鼎沸的后台环境里仍旧能够集中注意力,很少分心。 直到他走进来。 场内有一瞬的sao动,但很快归于秩序。他是代言人,是今天的焦点。二十岁出头,但早已少年成名。他众星捧月地被所有人围住,可是他只是静静坐着,肩背微微前倾,像是把自己收小。灯泡一圈圈镶在镜框上,打出一种太过无害的亮。 “江老师,走台词我们再过一遍?”副导演在旁边催。 他看向她,目光从镜子里移出来,像是隔了层玻璃仍然不急不缓地落在她身上:“辛苦你了,路总。” 他的口吻是礼貌的,尾音收得干净。 她点头,把文件递上去:“合同补充条款——临时更新,一会儿上场前麻烦确认。”她的指节今天有些干,透明的倒刺在光下翘起,纸张边缘蹭过时带出轻微的刺痛。她把手收了收。 他的经纪人接过去,三两眼扫完,开口就快:“这个曝光频次我们已经谈过,是平台的对齐问题,不是我们临时变卦。回头再沟通,现在先把这场走完。”?她不与之争辩,只“嗯”了一声,手里那杯温水递过去:“你嗓子还没完全好,先润一下。”?他接过杯,指背上有一道细小的旧伤,像被纸割过。他低头,谢谢两个字说得很低,像泄在杯壁上的一口热气。她看见他喝水的动作,喉结滑过,皮肤下肌rou轻轻收缩,显出一种节制的力。 场务走来走去,空气里挤满香水和发胶喷雾的味道。她退一步,让出空道。有人从后面挤过来,肩膀和她肩胛骨擦了一下,她没站稳,脚尖踩到电缆,踉跄。?他很快握住她的前臂,不是救命式的用力,只是把她往稳定的方向带了一下。他的手掌偏凉,掌心却有温度,从空调冷风里渡出来的那种余温。 她站稳,说了句“谢谢”,又退开。经纪人看了她一眼,笑容公事公办:“后台人多,注意安全。”她也笑:“当然。”每个人都在自己的岗位上把话说到恰好,不多,也不少。 上场前最后一次走台。她在侧台看时,他已经进入要给出的那种公式化的亲和力,肩背打开,笑意挂起来,台词流畅得像事先量过尺。镜头扫过去,观众席发出整齐的尖叫,灯光被他驯服,像温顺的动物。 她想起第一次见他是在试镜棚,夏末,空调不够给力,所有人都出了薄汗。他站在白布前,读了一段毫无起伏的日常对白,语调平,眼睛里没波纹。经纪人紧张地看她:“怎么样?”?她当时说的是:“他不急着让你喜欢他。”这句话让经纪人愣了一下,再笑,又去掩饰那点松气。她的意思很简单:不急着讨好的人,通常有余地,能走远。只是余地的代价是孤独,要自己熬过去。 整场活动像常见的流水线:主持人提问、互动、品牌口号、合影。她站在侧台冷风最足的位子,把时间掐得很实:每一个环节提前五秒提示,所有临时变量都被压在可控内。她的手机震动了几下,一条新邮件跳出来:签证中心发来的预约确认,日期被高亮成深蓝。她盯了一秒,把屏幕一划,按灭。 散场。 观众退潮一般涌出去,走廊里回音空空。她去后台确认撤场流程,顺手把几段易折的条幅卷好递给物料组。经纪人把人往外带,步速快。她停下脚,看见他从喧闹里落下一步,走到饮水机前,自己换了一杯水。 “是不是嗓子还是不太行。”她说。 他把纸杯捏得很轻:“昨晚拍夜戏,稍微有点过。” “辛苦。”她说了一个专业里常用的词,轻微到不必回应。 他却笑了一下,像真听见了安慰似的:“还好。” 化妆间里掉了一只耳返,场务四处找。她弯腰去桌底摸,指尖碰到冰凉的塑料壳,正要拿出来,另一个人的指尖也进入了视线——他的。两个人都顿了一下。她先松开,让他拿。他把耳返递给她:“你交给他们吧。”?她伸手接,手背又蹭到他那道旧伤。他像是无意地收了收手指,她收回目光,什么也没说。 经纪人又催:“江老师,车到了。” 他嗯了一声,转身前问她:“今晚有团队聚么?” “他们安排了个饭局。”她看他,“你不必来。” “是不是我应该出现。” “你今天出现得够多了。”她说完,才听见自己语气里那点温和的偏心。她停住,补上一句,“好好休息。” 电梯口人不多。他和她一同等电梯,隔着一臂半的位置。镜面里,两个人在屏幕反光里成为沉默的并排。她在脑子里复核撤场清单,物料回库的车次,明早与代理商的电话。镜面里的他则低头看手机,拇指在屏幕上滑动,停顿的频率很规律。他不像很多年轻艺人那样对信息焦虑,手机在他手里只是工具。?电梯来了,门打开。里面站着两个穿黑T的保安。她先侧身进去,抬手挡了下门,等他。两人进入那一瞬,空间骤然缩小,灯光从顶上打下来,逼出一种近距离才能看见的疲惫。他的睫毛很长,鼻梁线很利,眼下有薄得几乎看不见的青。 电梯在三层停住,进去一个穿红裙的女生,一股甜香挤进来,头发扫过她的手臂。她下意识往旁边让,肩膀就碰到他西装的袖口。布料的纹理细密,边缘有一点皱,像是刚才坐下时被压出来的痕。她听见自己吐气的声音,微不可闻。?“抱歉。”她收回,笑了一下。?“没事。”他也笑,像是把这点细小的触碰归入“无足轻重”的类别里收好。 地下车库的风更凉。经纪人的车已经开到坡道边,他拉开后座门,习惯性地后退半步让人先上。他没有马上进去,回身问她:“你要去哪,我让司机顺路送你?”?她摇头:“我还有收尾。”她说的是事实,也是一层遮挡。?经纪人已经探头出来,朝她微微笑着。?他点头,上车之前看了她一眼,那一眼并不逾矩,好像只是在记住一个位置。 她忽然觉得有点饿。八点半,错过了晚饭。她走回场地内的小休息区,从冰箱里拿了一盒便当,坐到靠窗的高脚凳上吃了两口,味道普通,米饭偏硬。手机又震,是设计部发来的修改意见。她边看边咀嚼,舌尖碰到米粒里微微的生味。 夜里十一点,她从场馆出来,外面有一点雨。出租车里,她靠着窗,看雨丝顺着玻璃往后退,路灯被拉成亮的线。她的手机屏幕又亮,是签证中心发来的提醒:提交材料的时间还有三天,若需改期请提前办理。她盯着那行字,拇指悬在“改期”键上,停了很久,没动。?她并不是会因为谁而改期的人。不是年纪的问题,是经验——你知道你拥有的和你承担的,知道往前走要付出什么,知道人和事都不该被突然的情绪推着转弯。她闭了屏,车外的雨好像更密了。 她在小区门口下车,打伞,风把伞面吹成一个鼓。上楼时楼道灯亮灭各一次,她伸手去扶墙,指尖又被墙上某处粗糙刮了一下,今天的手像专门要跟尖锐的物件相撞似的。屋里空调还留在清晨出门前的设置,进门的一刻有一股温吞的温度贴上来。她把外套丢到沙发背上,去厨房接水,水壶咕噜咕噜响,像某种安定的背景音。 手机震动。?一条是经纪人群发的致谢,另一条是陌生号码发来的一句话:“谢谢今天的水。” 她盯着那几个字,没回。只是把手机反扣在桌面上,深吸了一口气。水壶里冒出的蒸汽在厨房的灯下化成一小片薄雾。她走进客厅,窗帘半合,雨点敲玻璃的声音一下一下,像对时间的提醒。 睡前,她还是拿起手机,把号码存了下来,打了“JL”。输入法自动跳出一排联想词,第一个就是他名字,她没点,只存了字母。她翻开白天的行程,在明天的待办里加上“整理签证材料”。 灯灭。夜色在屋子里缓慢地铺开。她想起他握住她前臂的那一瞬,那个温度不惊人,却精确地把一个人从失衡里拉出来——那样的力道,来自懂得克制的人。?她并不打算在此刻承认什么。她把手机放到床头,闭眼。?这一天结束时,她确定的东西仍然是那些:工作清单、出发日期、材料的序号。至于那个短信,仍旧在她的手机里,随着她的呼吸轻轻起伏,像一艘小船,在她不愿承认的、尚且很远的海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