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影维度
幻影维度
大约在艳阳升起来的半小时前,沙尘暴袭击了盐尘港。风暴挈带雷霆盛怒而过,烟尘厚重而无声地下沉,这时的天地接近一种墓茔般的,令人倍感凄凉的苍黄。 这是一片无主之地,幽魂般的寂静笼罩着整个世界。 未褪的烈风如同刮刀撕开天空,落日抹出了远处模糊的地平线,而余晖则从峡谷裂隙之中放射而出,刺目地隐现着。作为先锋的列昂尼德向后方打了个手势,将两根荧光棒抛进岩窟,随着接连的“啪嗒”声,这座内部凿空的丘墓在沉寂中轰然震响。 “诗…嘉。” 他回过头,颇为费劲地喊出一个名字,显然还不太熟练。 这里太过安静,即使是刻意放轻的呼吸,都会带出格外清晰的震颤。 血从高处猛地扬起,又淅淅沥沥漫向低处。 列昂尼德活动了下僵硬的手指,抽出腿侧刚插回去没多久的匕首,用刀尖抵着那颗张嘴欲咬的狰狞头颅,嫌弃地推到一边去。纪诗嘉就没那么讲究,她将军刀抵在裤子上轻轻蹭了蹭,确保将鲜血都抹干净了,然后翻身一跃而下,找准位置,反手将其扎进阴影处。 “只是蜥蜴而已。”列昂尼德说,“你太紧张了,纪。” 嘶嘶! 像是在印证他的话般,一条岩蜥卷着尾巴,慌不择路地钻进黑暗里。细微的窸窣声从近到远,回响漫长而幽深:这黑暗显然通向岩窟更深处,最深处是什么东西? 不过,无尽的疲惫早已压垮了他们,列昂尼德和纪诗嘉暂时都不想去探索。 “是你太散漫了。” 少女反驳道,然后他们围着荧光棒坐下。 “还有两个小时……”列昂尼德嘟囔着盘腿坐下,按照记忆算了算剩余时间。借助沙尘暴逃离盐尘港后,他们很幸运地找到了一个天然避难所,足够在这里躲上两个小时,在这种极端环境下,外面的镰刀游荡者难以察觉人类的气味,不会发现他们。 年轻人略微松了一口气,终于扬起笑脸,“纪,我们玩牌吧!” “又多活了一天,纪,我爱你!” 纪诗嘉没有理会列昂尼德的热情。少女拨开头发,将后颈的数据插口露出来,那些暴露在外的精密电线在战斗中总是不可避免地沾上尘土,甚至有游荡者的血液渗进了芯片——某些特殊品种的体液具有腐蚀性,最外端那那一块端口区域已经泛起了焦黑。 “你今天杀了更多的游荡者,速度比昨天更快,技巧也更熟练。” 列昂尼德对此习以为常,用手帕给她轻轻擦拭着插口,幸好他多收集了一些布料。他抹去快要凝固的腐蚀液体,稍稍弯曲脊背,几乎要将下颌压在她的肩上,“感觉怎么样?” 他的动作非常熟练,也足够小心。 然而,插口是纪诗嘉最为敏感的弱点,手帕包裹着温暖的指尖,每每擦过插口时,令人不适的、直击脑体表层的酥痒就会漫卷上来。纪诗嘉下意识地颤了一颤,覆盖着喉咙的肌rou也跟抽了抽,随后她意识到了什么,猛地吸了吸鼻子,湿热酸软的感觉迅速爬满鼻腔。 鲜血落在了沙地上。 “我,我感觉还好。”她试图保持声线的稳定。 “……纪?” 层层回荡的、虚幻的回音宛如浓雾钻入了她的耳朵。 擦拭插口的动作停下了。纪诗嘉凝视着眼前的黑暗,不过她很快就意识到,这漆黑的一切都是列昂尼德,从尸体身上剥下的紧身作战服,和那似乎从未被阳光照射过的,苍白如蜡的肌肤——少女立刻屏住呼吸,寒毛被呼吸吹动时激起的悚然攀缠着涌上脊梁。 “小纪。” 他审视着她,忽然换了个称呼。 说实话,在他们认识的这几个月里,纪诗嘉一直在防备着这位不速之客。 十个自然月前,身为赏金猎人的纪诗嘉花掉了身上最后一点钱,连保养义眼的修复液都买不起,于是不得不重cao旧业,在星域上匿名接了个梦魇任务。 在如今这个社会,梦魇是个相当常见的、无论是谁都会有悬赏需求的赏金任务,通俗来讲,就是由雇员登入雇主的脑域梦境,在精神域中杀死雇主的噩梦。早在两百年前,冷兵器和常规热武器为主体的时代就已变成了博物馆里的一页简介、历史资料上的一幅插图,各项精神脑域技术伴随着科技的进步高度发展,这一时期被戏称为“潘多拉的魔盒”。 潘多拉的魔盒不再被关闭,与之相关的各类议案如烟花般井喷而出,推崇神学的守旧派贤者们则声称,科学家正在搭建一具畸形而扭曲的神尸框架。 神学与神一同衰亡,人类正在踏足神的领域权柄,以人欲亵渎神的灵魂与rou身……那绝不是人类可以掌控的东西。 守旧派与新兴派争论数年,互不相让,科技近乎停滞。大约三十年前,停摆数十年的人造梦技术才开始在社会层面广泛普及,但也正如贤者们所言:若想得到,必有付出。 与此同时,噩梦病“摩耳甫斯”也随之诞生了。 诸多精神脆弱者因接连而来的噩梦而死,精神领域的受损是不可逆转的,越来越多人开始走向下沉与衰弱。不过,梦境的美好与不真实性,绝不是浅薄的人类意志可以抵抗的。 在这个和宇宙一样广阔永恒的精神域里,拆解自身器官,使得身体解析,其意识体穿梭于数据洪流,遗弃真实存在的维度世界,投入到人造美梦的温床,直到rou体在时间中逐渐枯竭,直到精神彻底死去…… 这种狂热的成瘾行为,和古代文献中的“飞升”颇有相似之处。 所以,一环扣一环,消除摩耳甫斯的梦魇任务也随之诞生了。 作为熟手,纪诗嘉本该轻而易举地完成这个任务,但她却在梦境漫游中迷失了。 雇主是一个十六岁的普通学生,发布、接取流程正常。雇主本人也没有不良嗜好,光脑检索内容中不包含血腥、战争、灵异等关键词,纪诗嘉本以为这次任务会很顺利。 但是她却意外进入到了这个诡异的噩梦世界,并与同样误入这弃土的列昂尼德相识。 当然,他们的初见并不算得上愉快。 在夜晚,她会在梦中准时准点地进入到这个噩梦世界;等到早上六点,她的意识就会抽离噩梦,在短暂的适应期过后,立刻从梦中苏醒,回到正常世界。 进入噩梦之后,纪诗嘉会失去所有的武器,义眼也停止工作,这个世界自有一套逻辑法则,似乎抗拒着一切超出它认知范围的超前科技产物。 时间到了第七天,纪诗嘉在探索某所建筑时,误以为突然出现的列昂尼德是入侵者,和他赤手空拳地打了一架,这家伙应该接受过某种搏斗训练,但显然还不是职业猎人的对手。 他看起来很年轻,被抓住脖颈死死压制在手术台上,金发染上尘土,如同濒死的野兽般挣扎不止。纪诗嘉却毫不心软,按着他的脑袋,差点就能割开他的喉咙—— “……?” 等等。 女孩忽然伸手抹开他后颈的头发,用指腹粗鲁地擦拭了几下,触感细腻平整,这家伙的后颈光滑而白皙,没有用来隐藏数据插口的贴纸,也没有插口手术的痕迹。 也就是说,列昂尼德是个逃过了诞生日审查,没有被智脑监视的“超级黑户”。 这可是从未有过的先例! 他是怎么做到的?纪诗嘉在深思熟虑后,还是选择放过了列昂尼德。两个人面面相觑了好一会儿,彼此交换了情报,被迫接受了面前这个荒谬的现实。 在整合了所有已知情报后,纪诗嘉得到了以下结论: ——她和列昂尼德来自两个不同的维度世界。在列昂尼德的世界里,没有“人造梦”和“摩耳甫斯”,也没有能够达到最低远航标准的星舰。 在纪诗嘉看来,他们的科技还停留在千年前的水平,没有机械义肢与人工智能,就像是一个赤身裸体的血rou之婴。 不过,对于这片科技停摆的无人弃土而言,他们都是异世界来客。 十个月的相处,足以让她察觉出这位异界同伴的怪异之处。列昂尼德嘟哝了一句,声音模糊地融入到外面割耳的暴风声中,少年低垂着头颅,看不清面上表情,单膝跪地,微微耸起脊背。她眨了眨眼,将那片着蔽目的幽影划开了一道小小的裂口。 但,只是一晃眼的功夫,他就像花豹一样凶狠地扑了上来! 这行动毫无预兆,好在纪诗嘉早有准备,身躯霍然向后柔软地仰倒,仿佛一条黑蛇弯绕地落在了石板上,在这一霎间,匕首就被顺势抽带了出来。 这必然是最好的、分出胜负的时机,赌注是他们两人其中一人的性命。 她受伤了,仅剩的一只右眼也视物模糊,只要加上一根最轻的稻草,绝对必死无疑。列昂尼德避开匕首倾斜刺来的角度,没有如她所想的那样动手,反而将失去力气的纪诗嘉带进怀里,伸手抚触她的脖颈,感受肌rou克制的轻颤。 guntang的呼吸洒在列昂尼德的侧脸,他没有惊慌失措,也没有大声叫喊,而是在几个呼吸后就松开手掌,转而紧紧将她抱住。 纪诗嘉僵硬了一瞬,慢慢也放松了身体。 看来他还不想动手。 “没事的,没事的。” 少年对她过于明显的防备视若无睹,倒是一味地安抚她。汗珠擦过肌肤的冷腻跳上纪诗嘉的神经末梢,让人难以抑制地打了个哆嗦,她吞了吞稀薄的唾液,心情稍微有点微妙。 “纪,这不会是什么大问题,我们去找神血,这附近会有的。” 列昂尼德坚定地说。 “我以为你会更需要,毕竟你没有被改造过。”纪诗嘉感觉好了一点,“结果你对这狗屎世界一直没有排异反应……为什么?我都快被搞得精神衰弱了,每天早上都得吐两三次。” 怎么只有我这么倒霉啊,她面无表情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