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困兽
第七章 困兽
程执的脾性不大好。 以榆暮过往对他的了解。 正因为太了解,如若对方表现出沉默,她就会变得不安。 …… 凌晨。 当站在沙滩上,潮湿腥气的夜风吹来时,榆暮连自己呼吸的声音都觉得突兀。 程执就站在她身侧,半米不到的位置,头低着,指间捏着根烟。 火光一闪一灭,把那锋利的眉骨照得忽明忽暗。 安安静静的。 这种沉默,并没有使榆暮感到平息。 反而让她嗅到另一种更难捱的暴烈。 即便那还并未降临。 就此情景。 榆暮想,应该先开口打破沉默。 也理应由她开口。 但...... 榆暮稍稍瞥了眼对方。 ——嘴里咬根烟的少年仍是那副天生不耐的痞相。 长高了很多,额前凌乱的黑发,削薄的唇,狭长眼尾却生出桃色半分,要是有笑意总不到唇,停在眼梢,往往这个时候,才会冲淡外表皮囊的野性,给人生出几分花花公子的错觉。 还是很凶。 ——要先开口吗? 她榆暮没这个胆子。 风太大,女孩想说点什么,却不知道究竟该说些什么。 嘴唇张了张。 榆暮最终选择合上。 * 仍旧,沉默地站着。 海浪潮声,沙地黑影。 二人的影子交叠一瞬又分开。 程执将烟换到另一只手,侧头吐出一口雾,烟灰抖落,掉在沙粒上。 悄无声息。 半分钟后,他终于开口,嗓音低哑:“冷吗。” 榆暮反应了好一会。 轻轻摇头,榆暮说:“不冷。” 程执把烟举到唇边,又没咬住,短促的火光亮了一瞬,熄灭。 程执问第二句:“在我眼皮子底下瞒着我备考辛不辛苦。” 榆暮怔住。 半晌,女孩才给出一个最轻的口型:“……还好。” 程执:“找的补课老师讲得怎么样。” 榆暮艰难回答:“很......很好。” 程执笑了下:“也是我找的。” 榆暮闭了闭眼,努力控制住逐渐紊乱的呼吸。 程执继续问:“在美国这些年,课业顺利吗?” 榆暮:“……顺利。” 程执淡淡一声:“顺利到休学打工。” 榆暮声音有些颤:“......一段时间。” 程执再问:“钱够不够用?” “……够。” 一问一答,像许久不见的老友重逢后的客套。 分明是平常的三两句问话,却一句比一句更不对劲。 榆暮每回答一句,身子就僵紧一分。 程执低眉看了眼指间的烟,笑意更淡,慢条斯理地落下一句:“挺好。” “那当年骗我的事呢?”程执偏过脸,声音轻慢,“榆暮,算不算顺利。” “......” 这次沉默的是榆暮。 * 海风把“对不起”三个字反复推上榆暮的舌尖,又往后卷。 她知道,今晚只要错一个词,火就会被点着。 ...... “对不起。” 可她又能说些什么呢。 ...... 对不起。 榆暮还是说了这句。 榆暮低下头。 她的鞋尖,已经被湿沙吞了一半。 “程执,以前的事情,”真到解释的时候,榆暮的声音反而平静了,“是我做错了。” “那时候年纪小,不懂事。” “有些事情确实考虑不到位。” “很多话没说,也不敢说。” 榆暮缓缓开口:“对你,我很抱歉,真的。” ...... 闻言,沉默抽烟的少年脸上没什么情绪:“就这样?” 榆暮:“我——” “看着我。” 不带起伏的声音。 …… 如果说得太对,也可能掉进对方设好的局里。 榆暮知道程执的脾性。 ——他现在想要她低头。 …… 榆暮慢慢抬了头,月光把她脸照得苍白。 “程执,我不想再回到过去了。”榆暮回答说。 “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我觉得,我们现在这样的生活挺好的。”榆暮短促地吸了口气。 “所以.......” 榆暮的眸底又浮现出熟悉的疲惫。 “除了道歉,我给不了你别的。” * 又想逃避。 榆暮是个相当没良心的人。 他早该知道。 榆暮的神色让程执想起点旧事。 那是06年岁末,京城降了场化不尽的雪,他在工体那敷衍了个局,灯下香气乱糅,满屋子人喝得兴起。 女孩就这么进来的,奶白色薄毛衣,外套敞着,眼角拢着点水意,不笑也不闹,站在门口不动。 场子里多半不认她,少数几个认得的压着笑,挤眉弄眼冲程执凑趣:“呦,执哥,这刚成年就有姑娘来要人了?” 程执没搭腔,起身,扣着女孩后颈,拎猫似的把人从酒气色味里拎出去。 程执问她:“喝了?” 榆暮摇头:“没有。” 嗓音哑得不像话。 不难推测是跟某人大吵一架。 程执问:“榆暮,你跑来干什么?” 榆暮抬头,很小声的说:“我找不到你。” 包间里起了一阵哄笑,程执听得清楚。 行了。 那点骨头就软在这句上。 回到二环那套闲置房,榆暮坐进沙发窝着失了言,他进厨房给倒水,一回头见榆暮仍安静坐着,身上围着他丢过去的毛毯,眼神干巴巴的,看着也不委屈,倒是有点心安理得。 程执走过去,把人圈在那阴影里给喂水。 确认榆暮跟邵二断了。 程执:“真没地儿去了?” 榆暮轻轻应了声。 “装。”他低声骂她。 榆暮眼神倦倦的,没什么力气的样子,也没反驳。 凌晨榆暮哭了一会儿,抽得很小声,程执没问原因,直接把人捞到怀里哄。 程执捏着颊上那点软rou:“娇气。” 榆暮趴在程执肩上没应。 过了会儿,他喊她:“暮暮。” 程执说:“给个准话。” 榆暮贴着他的胸口,闷声说:“......就你一个了。” 程执不再说话,低头看她。 榆暮也看着他。 哭过一场,嘴唇红润,睫毛湿成一簇,那点水光一汪一汪晃着人的心。 程执让榆暮亲自己。 没开灯的夜,亮着的是窗外一圈圈环路。 榆暮凑过来亲程执的嘴唇时眼里挂着泪,亮晶晶的一汪水盛在眼眶里。 抬眼闭眼的那一下,像是要把人困进来。 程执后来常想起的,就是这一眼。 再后来,就是榆暮走的时候了。 没经过风吹日晒的小姑娘留了封信,寥寥几句,让他不要去找她。 榆暮奔赴异国。 那是她要的自由。 何其自由。 …… 回忆起来,在北京的那段日子他们都还年轻。 年轻得过了头。 哪怕她摆着脸拿捏这段从没被承认过的感情,他也心甘情愿。 骗子。 * “榆暮,”程执忽然开口。 “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两人互相注视着对方。 …… “很晚了,程执。” “我想回去了。”榆暮轻声开口。 此话一出,榆暮不敢再看程执。 视线低垂,落在少年的指尖。 烟在那儿将要燃尽,火头缩成一粒红,风一吹,即将熄灭。 程执垂眸,旋即,那点儿猩红被他用指腹捻灭。 “想回去啊......” 火星熄灭那刻,程执笑了。 那笑来得毫无征兆,唇角动了一点。 榆暮听见他笑,心口却是一凉。 灰烬随风消散,程执抬眼盯住她。 程执似笑非笑,轻声重复道:“回去?” 榆暮的身子一点点绷紧,手指蜷在身侧,呼吸骤然紊乱。 她意识到不对劲。 程执没打算放她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