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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门

    

油门



    当天晚上,章柳难以入眠,皮肤发烫出汗,手脚却又冷得发抖,肩膀沉甸甸地往下坠,仿佛还被他的手臂死死压住。眼睛闭了又睁,章柳实在受不了,从床上爬起来,摸出了背包里那包红塔山的烟,叼到嘴里才发现,没有打火机。

    印象里客厅茶几下有一个,是前天晚餐时他们扔下的,不知道还管不管用。章柳悄悄开了门,刚走没几步,前方突然传来一道声音:“章柳?”

    章柳本就偷偷摸摸,差点把胆子吓破,随即反应过来这道声音的主人,是mama。

    越过客厅隔断,一道黑影坐在沙发上,问她:“起夜?”

    章柳“嗯”一声,她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反身去洗手间。洗完手甩着水出来,mama还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心里翻来覆去地犹豫几遭,章柳还是问了一句:“妈,你坐在这里干什么?”

    黑暗里mama的头抬了起来,看向她:“你姥姥吐床上了,你舅妈回家了,打电话让我过去。”

    章柳:“哦。”仿佛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拖住,她现在真想回到卧室躺回床上,但脚步就是一动不能动。

    mama笑道:“如果我到老了吐在床上,不用替我收拾。”

    章柳说:“那怎么办?”

    mama说:“我养你小,你才养我老,我养得不怎么样,也不指望到老了你能怎么伺候我。”

    章柳说:“不是还有章杨吗?”

    顿了一下,mama发出一声冷哼:“我就知道,现在都推来推去,以后不拔我氧气管就谢天谢地了。”

    章柳无语,说:“你少刷点抖音吧。”

    mama拔高了音调:“不是吗?!”

    随即,她似乎想起了什么,转而重重叹了口气,说:“我说你干什么。”

    她沉默一会儿,拍了拍自己身边:“过来。”

    章柳想要离开的欲望更强了,但是拖住脚步的阻力也更大了,她慢慢地走过去,没有坐在她拍打的地方,而是隔开了半米坐下。

    mama又拍一下:“过来啊。”

    章柳没办法,只好坐过去。母女俩几乎紧紧挨在一起,乃至于体温烘暖了彼此身周的空气,一转头,目光能清楚看到对方的脸。章柳能看到mama被时间拖垮的皮肤,疲惫下拉的嘴角,黯淡无光的眼睛,眼角的皱纹像鱼尾一般薄薄地散开。

    光头说mama十八岁就有了章柳,实际上是错的,mama怀章柳时已经十九,生下来时二十岁。章柳今年二十,她四十,其实比林其书还小两岁。

    虽然小两岁,但老态却更重,仿佛她是每天工作十五六个小时的那一个。也许这场不如意的婚姻比工作过劳更令人筋疲力尽,然而过劳的工作起码拿到了钱,她忙碌到今天,看起来一无所获。

    章柳说:“妈,你怎么不离婚?”

    mama愣怔一下:“什么?”

    章柳说:“你为什么不离婚?”

    mama笑道:“离婚了去干什么?”

    章柳说:“去干什么不行?你以前不是当会计吗?”

    “那都多少年前了?”mama停顿一下,仿佛早就准备好,一连串地说道,“我身体也不行了,这么大年纪,还能找到什么工作?你小舅你姥姥肯定都不愿意,再说了,我离了婚,去干嘛呢?”

    章柳被堵得说不出话,倒不是无可反驳,但失去了继续这个话题的兴趣。

    mama的眼睛仔细地打量着她,语气柔和下来,问道:“你在大学没有交男朋友吗?”

    章柳回答道:“没有。”

    “怎么没交?”

    章柳感觉到可笑,明明都要送给别人了,就算有男朋友又如何呢?

    mama说:“交了的话,就不应该让你去了。”

    章柳说:“那你们让章杨去?”

    mama没说话,好一会儿才接上下一句,说:“你爸说,他其实比较喜欢你,觉得你比较老实,觉得你meimei太精了。"

    惊讶之下,章柳差点被逗笑。她没想到到头来是这么一回事,精明、会来事为章杨赢得了十几年的偏心宠爱,竟然现在又为她避过了一场灾祸。迟钝、木讷为童年时的章柳驱赶走了家人的爱,又在她成年后招惹来了一场危险的“喜欢”。

    mama的上半身越发地贴近过来,身上的体温仿佛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味道,将章柳整个人都暖烘烘地裹在中间。她说:“章柳,你小时候,我对你不好,mama现在跟你道歉……我知道你不愿意回家,觉得家里不待见你,其实你大伯这个人很好,你离开我,离开家里,其实你是去享福去了。”

    耳边的声音如同雾气漂浮在空中,缓缓地弥散开来,章柳察觉到了它们,却无法接收到这种奇异的信号。她的大脑漂浮在一片水面上,所有的事情都如同涟漪一样离她远去,包括mama的话,她的温度,她的气味,她贴近过拉住她的手。

    这只手曾经连续扇过她几下耳光,导致第二天只能请假,曾经拿住一只高跟鞋,把鞋跟砸在她的脊梁骨上,也曾经拉住她的头发,像拖着一头猎物一般拖过旧家的走廊。但如今这只手只是柔和而温暖地摩擦过她的膝盖,就好像它一直如此柔和又温暖一般。

    章柳突然想起一个电视剧片段,一个角色出于关心的动机扇了朋友一耳光,那是十分寻常的一个情节,但她将它反复看了又看,每一次都被它引诱、挑逗、刺激,最后将她引入了一个本地sm群。

    想到这里,章柳没忍住笑起来,mama一怔,显然误会了,苦笑道:“确实,你去是享福的。”

    “嗯。”章柳说,拉开茶几抽屉,把前天晚上放进来的打火机拿了出来,起身准备回卧室。

    mama叫住她:“你拿打火机干什么?”

    章柳说:“抽烟。”

    “什么?”mama的语气很惊讶,张开嘴欲言又止,最终没说出口。

    章柳说:“你不是还要去医院吗?”

    mama看着她,没回答。

    章柳回到了自己卧室,点了火,晃了一会儿才将烟头对上,拉开窗户,冰冷的风吹进来,把浑浊的烟气吹了她满脸。

    第二天,家里每个人都恢复了正常,光头没有再来,没有任何一个人不识时务地提起那件事,仿佛无事发生,天下太平。

    在章柳小时候,过年前十五天就要采购年货了,但最近年节的地位一落千丈,而且县城里的百货超市一直开门到年二十九,采购年货的日子也随之拖后。

    在不尴不尬的氛围中磨蹭了一整天,终于到了年二十九,全家吃晚饭时章应石宣布,明天要去买年货,全家一起去。

    章柳立刻开口,道:“我就不去了吧。”

    章应石说:“怎么不去?你也出门走走吧,在家里窝得都长褥疮了。”

    他语气不容置疑,章柳没有再说什么。

    年二十九号。

    一早起床,章应石已经在客厅看电视,章柳洗漱、吃早餐,始终没看到mama和章杨两个人。

    “我妈和章杨呢?”她问章应石。

    章应石说:“你姥姥出院,她俩去接你姥姥去了。”他往烟灰缸里啐了一口,说道,“多大毛病,恨不得年都在医院过,干脆死在医院得了。”

    章柳没接话,默默吃完早餐,又问道:“不是要去买年货吗?”

    章应石说:“走,正好先去你姥姥家,接着她俩。”

    姥姥家离旧家近,离新家远,需要绕远路。两人在那条穿过破旧山村的路上走到一半,mama突然来了电话。

    章应石接起来,听完对面说的话后立刻骂道:“又怎么了?!”

    “该到死的时候了吧?”

    “什么小点声,怕谁听见?”

    他骂骂咧咧几句,挂了电话,急刹调头,顺着来时的路往回开。

    章柳问:“怎么了?”

    章应石说:“你姥又闹妖了,你妈今天不去了。”

    闹妖是怎么了?章柳并非不好奇,但实在提不起兴致去问,一想到等会要跟他一起逛街买年货,她简直有股跳车逃走的冲动。

    好在章应石也没什么兴致,两人在超市门口分开,各自去买了些东西后迅速打道回府。

    家里少了人,空气变得更为冷肃萧杀,明明有灯光从头顶照下,却总是显得阴森森的。

    年三十,章柳从早晨等到晚上,和章应石回了一趟奶奶家,吃完饺子后回自己家,一进门,还是空无一人。

    窗外的烟花接连绽放,爆炸声不绝于耳,章柳呆在阳台扶着栏杆往外看,万家灯火,每家每户的窗户都被焰火映得五彩斑斓。街道上行人寥寥,当然并无那熟悉的两个身影。

    “等谁呢?”身后突然传来声音,章柳吓一大跳,转过头,看到章应石的脸。

    章应石的脸上含着一道莫名其妙、十分暧昧的笑意,他也扶着栏杆往下看了一眼,看着章柳说:“你还以为你妈对你多好呢。”

    章柳愣着,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章应石说:“还让你妈跟我离婚?离婚了你跟你妈走,是吗?”

    章柳往后退了一步,脚后跟抵住了什么,她低头一看,是一盆死去的梅花。

    章应石已经往客厅里走了,走到门口,对她笑道:“你看你妈对你多好,你妈爱你呀。”

    大年初二。

    章柳起了床,坐在客厅的沙发上。

    章应石备了茶,备了水果,备了一包方盒的烟,金黄色包装,中间标着黄鹤楼。他似乎很紧张,自己给自己倒了杯白酒喝,就着一包榨菜下酒。

    九点来钟,一个陌生的外地电话打进了章柳的手机,章柳迟疑片刻,铃声响了两下,章应石问她:“谁?”

    章柳说:“不知道谁,外地的电话号。”

    章应石直接过来拿起手机,汹涌的酒气将她紧密包围住。他辨认了一会儿,说:“估计是你大伯,这神经病,有好几个电话号码,都是外地的。”

    说罢已经按下接听,放到章柳耳边,对面果然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光头说:“小柳儿啊,我过不去了,今天正好来一个朋友,我在这陪他喝酒呢。”

    还没等章柳松一口气,他旋即说:“我就不过去接你了,让你爸把你送过来吧,我把位置发给他。”

    说罢就把电话挂了。

    父女两个刚要出门,章应石回头看了她一眼,突然发现了不对,骂道:“你这穿的什么?”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醉酒,他的脾气更差了。

    章柳穿的是家里留下的旧衣服,一件黑色的棉服,皱皱巴巴的不怎么好看,但已经是衣柜里最像样的一个了。章柳说:“就这件了,没别的了。”

    章应石说:“放屁,丑成什么样了。”他将章柳推搡两下,自己摇晃着进了章柳的卧室,打开衣柜翻找起来。

    翻了一会,他发现章柳说得对,恼怒地盖上柜门,说:“先去给你买件衣服,穿成这样去给你大伯丢脸?”脚步已经往外迈,他回头去关门,似乎发现了什么,又走了回去。

    章柳连忙跟上,发现他走到了墙角处,行李箱躺在他脚边,只盖了起来,没拉拉链。章应石一把掀开,最顶上是一件粉色的羽绒服。

    他很惊喜地说:“这件挺好看。”边说边拎起来,来回打量一遍,扔给章柳,“穿这个去。”

    章柳摇头:“不行,这个不能穿。”

    章应石问:“怎么不能穿?”

    章柳说:“这是我……朋友买给我的。”

    章应石笑道:“还你朋友买给你的,就算是你对象买给你的也得穿,别他妈想七想八了,走!”他并不管章柳的反应,神色焦急,大概因为怕误了光头的时间。章柳又说了一声“不”,脚步往后退,却被他一把拎住了衣领,另一手拎着那件衣服,连拖带拽地进电梯下楼,一起扔进了后座。

    章柳坐在座位上,腿上盖着那件粉色羽绒服,胃里翻江倒海。

    县城并不大,年后的道路通畅无阻,然而只走了几分钟,章应石遥遥地看见了什么,嘴里胡乱骂了几句,回头对章柳说:“你来开!”

    两人紧急调换了位置,往前出了路口,果然有交警围了围栏,正在一个个地查酒驾。年节期间一直是醉酒驾驶的高发时段,几乎每天都有查酒驾的。

    顺利通过后,章应石醉醺醺地指挥着章柳,又行驶了十几分钟,停在一座酒楼跟前。

    章应石急匆匆地下了车,往台阶上迈了两步才回头看,对刚下车门的章柳吼道:“把那件粉色的穿上!”

    章柳停了一瞬间,向车看了一眼,说:“好。”

    她打开后座车门,慢腾腾地脱下黑棉服,穿上那件羽绒服,林其书送她的第一件东西。

    她第一次穿上它时,挤在狭窄的换衣间里,上下摸索吊牌想要知道它价值几何,知道后蹲在柜台下面,给林其书打电话,说,太贵了,我的命压不住这么贵的东西。

    林其书很生气,骂她道:“胡说什么!”

    又说:“别让我再听见你说这种话,章柳,你听见了吗?”

    她很无奈,回她道:听见了,听见了。

    章应石叫她:“还没好?”

    章柳拉起拉链,问他道:“他在哪儿呢?你不打电话问问他?”

    章应石作恍然大悟状,连忙拿出手机来拨号。

    章柳把帽檐整理一下,白色毛条柔顺细密,带着一丝暖意从她的手指间滑过。

    章应石的电话接通了,招手催促章柳赶紧过去。

    章柳笑着朝他点点头,然后打开车门钻进去,拧开钥匙,待发动机低低的嗡鸣声响起,她一脚踩在油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