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市偶遇
煙市偶遇
南城連日陰雨,入春卻未回暖。 婚後第三日清晨,萬嬸推門入內,小聲通報:「少爺說天氣轉晴,府裡備了轎子,讓夫人隨他一道出門走走。」 沈昭寧望向窗外,天光果然明亮些,瓦簷積水未乾,青石小路泛著水意,卻沒了昨日的寒氣。 她本想拒絕,但萬嬸語氣謹慎:「府中嬤嬤們都說,新婚三日若同遊煙市,可保夫妻和順……」 「煙市?」昭寧眉微動,記憶翻出。 那是南城每月初七才有的市集,僅設半日,攤販聚於文昌巷與雙柳街之交,販糖花、燈籠、香料與舊書,亦有賣畫的、唱小曲的。 她想起自己八歲那年,那日佛寺廟會剛散,天邊掛著一抹淡金的晚霞,她隨家人路過煙市,蹲在路口拾起一枚剛從攤車上落下的茶花。那花瓣邊緣沾了幾點雨痕,她怕被踩碎,便小心收進懷裡,回家後夾進一本畫冊裡。日子久了,她早已忘卻這事,只記得那年廟會上,有一個孤伶伶蹲在佛寺門前的少年,低頭接過她遞去的蓮子羹。 自家道中落後後,她便再未踏足煙市。 她沉吟半晌,終是開口:「那就去吧。」 ** 一刻鐘後,她與傅懷瑾同乘一輛墨色封頂汽車出府。 車身線條流暢,漆面映著晨光,與南城街巷的青石與瓦簷格外不協,那是一種昭示身分的張揚。 他今日難得一襲淺色長衫,衣袖微挽,襟口卻仍扣得嚴謹,神情冷肅如常。兩人分坐車廂兩側,雖近在咫尺,卻似隔著整座風城。 馬達的低鳴與車輪壓過青石路的聲音交織,窗外人聲漸沸,煙市的喧鬧氣息一點點滲入車內。 汽車行至文昌巷口時,司機緩緩收了油門,在人潮如織的街前停下。透過車窗望去,市集攤棚緊挨著青石路,旗幟與貨攤相間,熱鬧得幾乎要將街口擠滿。傅懷瑾先一步推門下車,繞到她這側,撐開一柄墨色長傘,替她擋去頭頂的日光。當他的身影穩穩立在車門外時,昭寧側身下車,心底忽然生出一絲陌生卻不惱人的暖意。 「這裡……好像更擠了些。」她喃喃道。 「人聲鼎沸處,方見世間煙火。」他語調淡淡,卻似攜著暖意。 她抬眸看他一眼。 這人一向冷肅,卻似對此地格外熟稔。像曾經來過,也像是……為她來的。 ** 她隨他信步而行,沿街而過,街邊販子熱情招呼,小童拉著糖蔥跑過,一旁書攤傳來戲子清亮的嗓音。 他突然停下,站在一處老木書攤前,指著一本書冊問:「還記得這本嗎?」 她低頭一看,那書名《巷中畫譜》,便是她幼時總翻來畫燈籠圖樣的手冊。 她一愣:「你怎會知道?」 他凝視著她,眸色深沉,聲音不疾不徐:「有些事,縱你忘卻,仍有人……銘於心間。」 她怔住,指尖撫上書頁,翻出幾張舊紙,邊角微捲,與她記憶裡的一模一樣。 他付了銀錢,將書遞給她:「收著。」 她接過時,掌心微燙。 ** 兩人繼續行至街尾,一處畫攤前聚集了很多人。 一名畫師正替人畫像,筆走龍蛇,畫上人面溫婉、眉眼如生。 畫師忽抬眼望來,笑道:「這位夫人姿色極好,是否留個畫像?與夫君並肩,來日看著也喜氣。」 昭寧一時怔住,未及回話,傅懷瑾已冷聲道:「不必了。」 語氣不重,卻足夠拒人千里。 畫師自覺無趣,笑笑作罷。 她回頭看他:「你不願與我同畫?」 他眉微動,眼神複雜:「我怕,畫得不夠好。」 「為什麼?」 「畫上之你,雖靜而秀雅,卻無此刻……眉目生動。」 她心頭一跳,忽然想開口說什麼,卻又啞然。 ** 走至街口,天色轉暗,雲層翻湧。 她不願再回到車內與外界隔絕,便隨他步入更深的市集。 人潮推擠間,吆喝聲與笑語交錯,他忽地伸手,穩穩扣住她的手腕,將她護在自己身側,避開迎面衝來的行人。 那一握,穩重,克制,卻讓她整條手臂泛起微熱。 她想抽回,又怕被誤會,只得由他牽著,走過市尾拱橋,跨過兩排煙攤與香坊,直到人煙漸散。 他才鬆手,語氣平靜如常:「回去吧。」 她點頭。 ** 夜幕降下,兩人各自返回房中。 入夜後,昭寧翻開那本《巷中畫譜》,指尖輕輕摩挲泛黃的封皮。突然,幾頁之間,一片乾涸的茶花花瓣滑落在她掌心,花色早褪,卻依舊壓得極平整。 她怔了片刻,才猛然想起,這正是她八歲那年佛寺廟會後,在煙市路口拾到的那枚茶花。只是她自己早已忘了,不知何時,被人重新夾回這本畫譜裡。 燈火下,花瓣影子被拉得細長。她低聲喃喃:「傅懷瑾……你究竟記了我多少年?」 風動,書頁翻開,一頁頁熟悉的畫像在燈下次第展開,彷彿時間未曾帶走什麼,只悄然將她領回那個八歲的午後;人潮、茶花與蓮子羹的氣息,一一疊合。 那時的相遇,或許早在命中註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