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周六晚上七点
8. 周六晚上七点
迈城的工作进行得比预期顺利。傍晚时分,利筝和温助理从沉闷的会议室脱身,来到了酒店附近的海滩。 海边的黄昏,天空是浓郁的、近乎南瓜色的橙黄,泼洒在绵延的海平面上,将波涛也染成guntang的熔金。高大的棕榈树垂下宽阔的叶片,在温热的海风中来回摇曳。 她们沿着沙滩散步。利筝穿着一件裙摆缀满细长流苏的柔软长裙,赤脚踩在微凉湿润的沙子上,每走一步,那些流苏便像有了生命般舞动。 长时间的沉默后,温助理忽然开口,声音被海风吹得有些飘忽:“老板……” “嗯?”利筝漫应着,目光望向海天相接处那一片色彩。 “我…我后来去看了。”温助理的声音带着点破罐破摔的勇气,“就你上次说的那种。” 利筝的脚步没有停,嘴角却缓缓勾起弧度,她没有看温助理,只是轻轻“哦?”了一声。 “而且……”温助理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宣布什么大事,“好像…有点上瘾了。” 利筝终于忍不住笑出声。 她侧过头,打量了一下身边那位犹豫要不要把自己埋进沙子的温助理,眼波流转间带着揶揄:“看来温助理探索得很深入。那么…是哪一类型让你沉迷?” 温助理的脸在夕阳下微微发红,她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脚趾陷入沙砾,声音喃喃地:“就…就多人那种。” “哇哦。”利筝发出一声夸张的惊叹,“起步很高端嘛,直接跳过了基础教学,进入高级协作课题研究了?” 她看着温助理恨不得钻进沙里去的样子,终于好心地停止了打趣,语气恢复了往常的平静:“能直视自己的欲望,而且愿意大度地分享给我,这真的很好,温欣。” 温助理抬起头,有些迟疑:“可是我有点担心,这样下去会不会越来越上瘾?停不下来怎么办?” 她停下脚步,面向着被染成金红色的海面,流苏裙摆被海风拂动,轻轻拍打着她的脚踝。 “你对什么东西上瘾过吗?”她问。 温助理认真地想了想,摇头:“好像……没有。” “可以试试上瘾的感觉。”她说得理所当然,仿佛在推荐一款新口味的冰淇淋,“当然,我指的是那些不触碰法律和健康红线的东西。应该总会有腻的那一天吧。” 温助理若有所思,半晌,感叹似的:“你说的对,也许适度的沉迷,也是生命张力的一种体现。唉,人真的……太容易变得贪婪了。” “是啊,”利筝表示赞同,声音融入海风,听上去有些悠远,“欲望本身没有原罪,但它遵循最原始的积累原则。一旦被什么东西吸引,目光便会黏着上去,反复流连,反复琢磨,就像在心里给它加了光环。琢磨得越久,就越觉得非要得到不可。心里那点念头,最后就变成了‘我必须要拥有它’。” “那这种时候该怎么办?”温助理问。 “取决于你的精神状态和想要什么。就我而言,我享受的是……恪守欲念的颤栗。” 她微微停顿,侧过头来看向温助理,继续道:“但更让我着迷的,是那份颤栗之后——当你最终选择扑食,或是决定继续按兵不动时,所带来的…余韵。” “观察。”仿佛灵光一现,温助理用一个词精准地概括。 “是。观察那份被挑动、被戏弄、甚至被‘满足’过的欲望,最终会呈现出什么形态。” 她继续说:“是像被阳光直射的冰晶,彻底消融,只留下一滩无趣的水渍?还是……” “像拥有顽强生命力的生物,在经历冲击后,会挣扎着做出什么反应?是适应,是扭曲,是焕发出新的、奇异的光彩,还是……走向不可预知的崩溃?” 她轻轻笑了一下,那笑声融进海浪里,几乎听不见。 温助理似乎被这番冰冷又炽烈的言论震慑住了,她下意识地问:“那对人呢?你也对人这样吗?” “也一样。” 观察他们的欲望,他们的反应,他们的…蜕变或凝固。 一阵更强的海风吹来,带着咸湿的凉意和夜晚将至的气息。利筝的裙摆被风掀起更大的弧度,那些细长的流苏肆意飞扬,有几缕轻轻搔过她光滑的脚踝,带来一阵细微而清晰的痒意。 那痒意,让她毫无预兆地想起了周以翮。想起他冷静克制表象下偶尔泄露的、被她捕捉到的,相对激烈的反应。 她的眼神有那么一瞬间的放空。 “走吧,”她转身,流苏划出一个漂亮的弧线,“天快黑了。” ——— 作为云城艺术中心收藏委员会的一员,利筝每月都会抽时间观摩新展。 今天这场《躯壳与肌理的对望》早在三个月前就列入了她的行程。展方特意将几件18世纪解剖绘本原稿与当代人体素描并置展出。这种时空并置间的张力,令她非常感兴趣。 她站在展厅中央,面前是一幅炭笔素描——肌rou线条精准、漂亮,光影处理带着古典油画的柔润。 标签注明:《二号习作》· 私人收藏 她微微倾身,鼻尖离画只有30cm的距离。这个距离能清晰看到炭笔在纸纤维上留下的细腻排线——尤其是肱桡肌处的过渡,短促而密集的笔触。 让她想起周以翮的前臂。 “喜欢这幅作品?” 熟悉的,微凉的嗓音在身后响起。 利筝没有立刻回头。她的目光依然流连在那片被炭笔精心渲染的肌理上,仿佛那比身后的男人更具吸引力。 她让那微凉的余音在空气中悬浮了恰到好处的一秒,才开口:“肌rou的明暗交界线处理得很特别…” 她故意停顿,指尖在空中虚虚划过画中手臂的轮廓,“莫林总能把肌rou画得像会呼吸,”她指向画作右下角,“你看这块肱桡肌的过渡…” 她侧过身,终于看向他,目光却先落在他的手腕处。 周以翮站在她身侧,视线先是顺着她的指尖落在画上,随即滑向画作签名处——那里只有一个花体字母“M”。 “嗯。很少有画家能如此特别地表现旋前圆肌...” “...在屈肘时的特殊张力。”她极其自然地接上后半句。 两人相视一笑。 周以翮接过工作人员递来的展册,并未立刻翻开。问她:“你常来看这类展览?” “职业需要。”她将一缕碎发别到耳后,“今天本来是想先看那几本珍宝的…”她指向玻璃展柜,那里陈列着古老的解剖绘本,“没想到先被这幅作品吸引了。” 接着,她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从包里取出一个素白的信封:“对了,下周有个和艺术中心合作的私人鉴赏会,主题是‘人体放大镜’。” 信封没有立刻递出,而是在她指间似无意地翻转了一下,“你应该会喜欢。” 周以翮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两秒,“因为我今天来看这个展览?” 她避而不答,目光自然垂落。没有任何迟疑,她指尖夹着那方素白信封,如同处理一件页签,精准而轻巧地将其滑入展册微微敞开的书页之间。 “周六晚上七点。”她的声音与指尖落下的动作同步。 展厅里的投影仪在墙壁上打出流动的人体线条。光影交错间,利筝的侧脸忽明忽暗。 周以翮突然倾身,乌木香冷沉,苦甜交织却毫无温度,气息笼罩下来的瞬间:“下周六晚上七点?” “嗯。带着你的鉴赏眼光来。”她后退半步,高跟鞋在地面敲出清脆的声响,“我准备了18世纪的解剖学绘本仿稿,和...” 投影仪的光斑滑过她的嘴唇。 “…一瓶值得慢慢品味的勃艮第。” 周以翮的目光从她被光斑亲吻过的唇瓣,缓缓移回她的眼睛。 他收回视线,指尖触到信封如羊绒般柔软的边缘,说:“我会准时到。” 利筝微笑,转身走向下一个展区。 周以翮仍站在原处。 窗外,午后的阳光正烈,透过巨大的玻璃幕墙泼洒进来,将两人的影子在光洁的地面上拉得很长很长。 它们的尖端在某一刻几乎交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