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晚餐
13. 晚餐
17:44。 冷水冲过周以翮的指缝,卷入排水孔的漩涡。镜面映出他整理妥帖的衣领,颈线处光洁得没有任何痕迹。 利筝倚在墙边,将散落的发丝拢起,重新挽成一个松而不乱的髻。她慢条斯理地调整肩带,“初诊结果还满意吗?医生。” 水龙头咔嗒一声闭合。水珠沿着他指尖滚落。 他扯下纸巾缓慢擦拭手指,一步步逼近她,潮湿的指尖托起她下颌:“建议安排复诊,”拇指抚过她的下唇,“——需要我现在预约时间么?” 利筝漫不经心地弯腰,拾起地上的钢笔,笔锥抵住他胸口,将他缓缓推抵在办公桌边缘:“下次……” 精准地插回他白大褂的前袋,“换个不会被打扰的地方。’” 周以翮倚坐在桌沿,安静地注视她整理裙摆的褶皱。 他指尖在桌边无意识地敲了两下。 那好像是他思考时的习惯。 就在他唇瓣微启的瞬间,利筝将食指轻按在他唇上。 她说:“周医生,”她望向他身后墙上的时钟,“别让我的电话等太久。” 她后退着走向门口,手握住门把时,她说:“对了。你手腕那颗小痣,很特别。” 门轻声合拢。 周以翮站在原地,门合拢的轻震似乎还停留在空气里。 他本想邀约她共进晚餐。 但她指尖的温度好像还停在唇上。 他拿出手机,屏幕的光映在他眼底,冷白而清晰。他的拇指悬在呼叫键上方,停顿两秒后,最终落向短信界面。 「餐厅订了七点的位。」 发送成功的提示弹出时,利筝正站在下沉的电梯里。金属箱体将手机震动放大成嗡鸣,沿着脊柱攀爬。她靠着镜面轿厢,注视楼层数字规律递减:4、3、2... 直到医院大门的自动感应器发出轻响,她这才划开手机。 连邀约都像下达医嘱。她几乎能想象他编辑短信时的表情:呼吸平稳,只有喉结在发送那一刻轻微滚动了一下。 她想起那束郁金香的卡片。 “谢谢昨晚的晚餐。——许澄”。 那束郁金香,白色花瓣还沾着水珠。 白色郁金香。 她缓慢眨眼。 刚才为什么不抓住她的手腕?为什么不用身体把她抵在门上?她明明给足了反应时间。 追出来三步就能在走廊尽头拦住她。白大褂衣角扬起的弧度她都提前在脑海里描摹过了。 真是令人心颤的克制。 真是令人心痒的收敛。 她轻吁出一口气,气流舒缓地掠过唇角,化成涟漪。 这种恰到好处的克制像温热的水流漫过脊椎——他分明读懂了她的所有动作和暗示。这种不越界的自控力让她产生奇异的兴奋,仿佛正在用指尖试探一件珍贵易碎的古瓷,既期待它的震颤,又享受它纹丝不动的力量。 手指在屏幕上轻轻一划,她没回复,只是将手机重新丢回包里。 让他等。 等得足够久,久到冷静自持的神经末梢开始自发重构她的体温。 两次亲密,和iCloud影像,足够让她摸清规律:周以翮喜欢在任何时刻,控制他自己的呼吸节奏。 ... 后视镜里,医院的轮廓渐渐模糊。 出租车驶过霓虹闪烁的街道。她望着窗外流动的光影,忽然想象起餐厅昏黄的灯光落在他眉骨上的样子。要是伸手触碰,他的睫毛会不会颤动? 她当然想去。想看他用拿手术刀的手切牛排,想观察他吞咽时喉结滑动的频率,更想试试在公共场合突然踩住他皮鞋时,这位冷静自持的医生会有什么反应。 但此刻手机安静地躺在包里。 总得有人先失控。 但不会是她。 她拢了拢裙摆,在想:当周以翮第八次查看手机时,会不会用消毒纸巾擦拭屏幕上的指纹?没有被回复的邀请,最终会变成纸上无意识的涂鸦,还是…… 手机在包里,屏幕暗着,那条未回复的短信像一道未缝合的伤口。 出租车驶过第三个路口时,手机震动一次。她点开屏幕,新消息提示映在车窗上: 「你在哪?」 拇指抚过这三个字,好像能感知到他键入时指尖落在屏幕上的力度。 她锁屏,将手机倒扣在座椅上。 她重新将视线投向窗外,任由流动的街景在瞳孔里掠过。 她几乎能看见——周以翮站在医院门口,手机屏幕的冷光映着他漂亮的下颌棱角,夜风轻柔地掀起他额前的碎发。 或许,眉宇正微微蹙起。 当出租车停在公寓楼下时,司机忍不住从后视镜看了她一眼。这位乘客在整个行程中只低头看过一次手机,持续时间不超过十秒。其余时候始终保持着望向窗外的姿势,连调整坐姿时都不曾偏移视线。 仿佛窗外有什么特别值得关注的东西。 利筝站在公寓电梯里,看着数字不断上升。手机又震动了,这次是通话请求。 她任由它响满、挂断。 当电梯停在21层时,未接来电已经变成锁屏上的一个红色数字。 锁舌弹开的瞬间,她突然想真实看见——此时此刻,周以翮是什么表情? 这个念头让她轻轻咬住了下唇。进门后,她将手机扔在沙发上,走向浴室。热水冲淋而下时,她仿佛又听见了那通无人接听的电话,铃声混着水声,在脑里形成一种怪异的韵律。 浴室的玻璃门渐渐蒙上水雾。利筝伸手在上面画了一个歪斜的钟表,时针和分针正好指向七点整。 周以翮站在未亮的路灯下,傍晚将他的轮廓晕染得有些模糊。他低头看了眼腕表:18:24。 距离餐厅预约还剩三十六分钟。这个认知让他微微蹙眉——原本充裕的时间,此刻却因她的沉默而显得过于漫长。 他应该回家。明天那台神经胶质瘤切除手术需要再复核血管分布的细节,他需要保证充足的、良好的睡眠。 但拇指已经划开手机,拨出了那个没有备注的号码。 “嘟——” “嘟——” “嘟——” …… 十二声后,自动挂断。 「未接通」 三个字像一道缝合失败的切口,横亘在通话记录里。 他凝视着提示信息,喉结轻微滚动了一下,随即锁屏将手机收回口袋。 指节在裤袋里微微收紧,又缓缓松开。 他最终没有打第二遍。 ——— 次日清晨。 手术区走廊寂静无声,只有循环消毒空气的轻微嗡鸣。周以翮在更衣室换上洗手衣,系带时动作精准利落,每一个结都落在标准位置。 术前准备室里,巨大的高清显示屏已经亮起。患者的脑部MRI影像清晰地投射其上。周以翮独自站在屏前,双臂环抱,目光掠过每一寸细节。他的视线在病灶处停留片刻,瞳孔微微收缩—— 他在脑海中完成了第一次虚拟剥离。 麻醉师和器械护士陆续就位,低声进行最后的核对。周以翮转过身,面向他的手术团队。 “侧裂静脉。”他开口,声音透过口罩显得有些低沉,但每个字都清晰可辨,“目标是零牵拉。” 没有多余的解释,没有提高声调。 这是结论,是标准,是必须达成的目标。 团队成员点头示意明白,无人提出疑问。 无影灯下,手术刀以0.1毫米的精度划开硬脑膜。八个小时里,他的呼吸频率始终维持在每分钟12次,直到最后一道缝合线打结。 走出手术室,他摘下口罩深深吸气,浓重的消毒水味渗入肺叶。 他走到走廊尽头的自动贩卖机前买了瓶矿泉水,仰头灌饮时,水流急速滑过起伏的喉结—— 突然想起那个潮湿的夜晚,她的齿曾抵在这里细细研磨。 他闭了闭眼。空塑料瓶被捏出脆响,然后被扔进垃圾桶。 19:10。 周以翮的车停在密奇大道17号楼下。 他并未提前通知利筝。八个小时高度集中的手术,以及随后参与的会诊,并未消耗掉那份因未接来电和未回复短信而产生的在意。 他穿过铁艺大门,缓步走过楼前的庭院。面前是两扇厚重的胡桃木门,此刻正微微错开一道缝隙。 推开左侧那扇,他沿着旋转楼梯拾级而上。 顶层的门同样留着一道缝隙,夜香木的味道几乎织成有形的帷幕,在他推门时荡漾开来。 利筝正背对着门口,赤脚站在一块波斯地毯上,俯身审视着陈列架上的一件瓷瓶。 她似乎刚从温室过来,发梢还带着些许湿润,穿着一件绸缎睡袍,长发被整齐拢到颈后,乖顺地垂落。 “我以为,”她并未回头,声音带着水汽般的散漫,“周医生的下班时间,应该贡献给病历和研究文献。” “通常如此。”周以翮的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他走到她身后,在距离她两步外停下,“除非出现了更具优先级的临床关注点。” 利筝转过身,目光在他一丝不苟的白衬衣和灰色长裤上扫过,唇角弯起:“哦?哪位病人能让周医生亲自登门随访?” “你。”他的视线锁住她,不容她闪避,“无故拒绝沟通。” “无故?”她眉梢轻挑。 周以翮没有回答,只是目光越过她,落在室内的陈列架上——那里摆着几件釉色温润的瓷器,裂痕裸露在外,细密又脆弱。 随后视线转向温室方向。 “花怎么样了?”他问。 利筝倚在门框上,“很不错。” 周以翮点头,像是得到了某种确认。他走近,伸手攥住她的手腕,力道不算重,但刚好让她无法挣脱。 “利筝。”他叫她的全名,声音略沉,“昨晚为什么不回复?” 他的瞳孔在暖光下显得格外浅,像阳光穿透山涧的湖。 利筝仰头看他,笑着问:“这是在兴师问罪?” 周以翮没有笑。他向前逼近半步,“你看到了消息。”他陈述,精准切断所有托辞的可能。 温热的吐息掠过她的唇瓣,他刻意停顿片刻,让后半句话落在近乎耳语的尺度: “所以,是准备让我一直等?” 起风了,白色纱帘被吹得轻轻飘动,滤过的光线变得摇曳而柔和。 她低头看向他扣住自己的手——冷白的手背上,数道青筋虬结凸起。 是很适合握手术刀的手。 是能决定生死、充满掌控力的手。 她缓缓抬起眼帘,那双漫不经心的眼睛此刻睁得圆了些,看上去有些狡黠。 周以翮的视线沉静地接住她的目光,他问:“晚餐?” 两个字,被他说得像一份经过精确计算与评估后下达的手术方案,干净、利落。 温室的湿度监测器发出滴的一声轻响,在空气中几乎微不可闻。 “现在?”她看向窗外渐暗的天色。 “现在。”他直起身,“我知道有家粤菜馆。他们家的粥…”停顿片刻,“熬得很好。” 利筝的睫毛轻轻颤了一下。 “等我换件衣服。” 她换了件乌绿色的裙子。出来时发现周以翮正站在陈列架前,在看一件金缮茶盏。 “周医生对瓷器有研究?” “只是好奇,”他的目光从碎裂的金线移向她肩带的接缝处,“修复者用什么手法填补裂痕。” 窗外传来汽车鸣笛声。利筝后退半步,取下挂钩上的披肩:“餐厅远吗?” “步行十分钟。”周以翮替她打开门,傍晚的风裹着花香涌进来,“或者我开车。” “走路吧。”她停在门槛处,“我想看看周医生下班后的步态。” 周以翮的唇角微扬。这是他今天第一个笑容:“和平时没什么不同。” “是吗?”利筝先一步跨出去,“可我听说,人在放松时…”她回头看他,“步频会慢百分之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