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鸣

    晚上，纪芙宁正对着窗台上的绿萝出神，门外响起了小心翼翼的敲门声。

    “姐？”是弟弟纪铭煊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朗，又掺着怯意。

    纪芙宁回过神：“进来吧。”

    纪铭煊推开门，没立刻进来，只是探进半个身子。他胸口和纪芙宁一样，还别着个白色的孝字。长得更像林羽茹些，眉眼清秀，但眼神里的那份干净，在这个家里显得很特别。

    “姐，我妈叫吃饭了。”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今天晚上吃鸡蛋挂面。”

    一码归一码，纪芙宁从不把对父母那辈的怨气撒在这个弟弟身上。他正值高三关键期，过年拢共也没几天假，她不想他本就短暂的假期被家里的乌烟瘴气填满。

    “我不饿，你们吃吧。”她语气缓和了些。林羽茹的鸡蛋挂面煮得糊烂，是她最不喜欢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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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纪铭煊站在门口，没动。他心思敏感，早就察觉到jiejie心情不好，估计又是爸妈闹的。他抿了抿嘴，忽然说：“姐，你不吃晚饭不行。村口那家饭店今天从海边进了鲜鱼，我给你买了烤鱼。”

    纪芙宁只当他是在开玩笑，扯了扯嘴角：“哪里来的钱？又动你的压岁钱？”

    纪铭煊没辩解，只是从身后变魔术似的拎出个塑料袋，里面透明的塑料餐盒隐约可见焦黄色的烤鱼和红油辣椒，油渍浸润了袋子一角。

    一股混合着焦香和辛辣的气味隐隐飘散出来，在这个冷冷清清的房间里显得格外诱人。

    纪芙宁一天没正经吃东西，只在快递点啃了个包子，此刻闻到这味道，胃里不争气地蠕动了一下。她看着弟弟带着期盼的眼睛，拒绝的话咽了回去。

    “多少钱？jiejie给你。”她一边说，一边伸手去接。

    纪铭煊把袋子递过去，小声嘟囔：“不用，我用之前省下的零花钱买的。”

    他没说实话，那确实是他攒着没上交给大人的压岁钱。

    纪芙宁没再追问，打开餐盒。烤鱼的香气更浓郁地扑面而来。她转身从墙角拿出她的小电锅，插上电，蒸笼下倒上水，准备把烤鱼热一热。“站着干嘛？搬个凳子过来，一起吃点儿。”她头也没回地说，“你妈做那面也不好吃。”

    纪铭煊脸上瞬间亮了起来，像是得到了莫大的奖赏，立刻“哎”了一声，乖巧地去搬了张板凳，紧挨着jiejie的小书桌坐下。

    小太阳橙色的光晕温暖着一小片天地，电锅里很快传出“咕嘟咕嘟”的声响，水汽氤氲，带着烤鱼的香味，暂时驱散了房间里的冷清和压抑。

    纪芙宁给纪铭煊也分了一个碗，拨了半条鱼和不少配菜过去。姐弟俩就在狭小的空间里，对着窗外的夜色，安静地吃着晚餐。

    纪芙宁没什么胃口，但为了不辜负弟弟的心意，还是勉强吃了大半。

    她放下筷子，收拾好碗筷去走廊尽头的卫生间清洗。回来时，发现纪铭煊还规规矩矩地坐在板凳上，双手放在膝盖上，像只等待指令的小狗，竖着耳朵留意着她的动静。

    白天分拣快递消耗了大量体力，晚上又经历了那一场闹剧，纪芙宁早已疲惫不堪。但她看出弟弟似乎有话要说，便也拉过椅子，在他身边坐下，目光投向窗外那片稀疏的星空。

    “姐，”纪铭煊先开了口，声音很轻，“你明天是不是就去港城了？”

    “嗯。你是初九开学？”

    “对。”纪铭煊低下头，用鞋尖蹭着地面，“姐，我好舍不得你。每次你回来，就待那么几天。”

    他从小就格外依赖这个jiejie。无论林羽茹在他面前说过多少纪芙宁的不好，他一句也没信过。他只知道jiejie会给他讲题，会把好吃的留给他，会在爸爸发脾气时护在他身前。

    他知道jiejie很好，就是jiejie的命，一点都不好。

    纪芙宁打了个哈欠，眼皮有些沉重，声音带着倦意：“jiejie也舍不得你。但我得工作啊，得赚钱。”

    纪铭煊沉默了一下，身体不自觉地缩了缩，像是要把自己藏起来。过了一会儿，他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问：“姐，要是，要是爸妈没有生我的话，你是不是就能去上大学了？”

    这句话很轻，但是却扎了纪芙宁一下，让她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些许。

    她侧过头，看着弟弟不安的侧脸，努力撑起精神，用轻松的语调说：“别瞎想。跟你没关系。”

    纪芙宁的目光从弟弟脸上移开，投向窗外漆黑的夜空，语气变得有些飘忽：“姐那个成绩，本来也考不上什么好学校。高中那会儿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提不起劲儿，整天昏昏沉沉的，看书也看不进去。”

    那段日子，家里争吵不断，林羽茹的恶言排挤，纪建明的漠不关心，像尖尖的刀每天都在凌迟她。

    她挣扎过，但更多的是无力。后来她去看了医生，医生说她有抑郁倾向，建议休学调整。

    但纪芙宁谁也没告诉，只觉得或许自己真的不是读书的料，硬撑着混完了高中。

    “可能，我就不是那块料吧。”她轻描淡写地总结，把那段灰暗的时光一语带过。

    纪芙宁不想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道：“你还不如想想你的大学生活。你马上就是优秀的大学生了，想好以后要做什么了吗？目标是哪个学校？”

    “港城大学。”

    “多好的学校啊。”纪芙宁扯出一个笑，带着倦意的眉眼柔和了些许，“是因为我在那里，所以想考过去吗？”

    “也不全是。”纪铭煊认真地说，“港城大学本来就好。但是如果我离你近点，就能常去看看你，   能帮你分担一点。”

    他知道jiejie在那边打工很辛苦。

    纪芙宁来了点精神，她挺直了点背，语气里带上了真实的鼓励：“那好，我们说定了。等你考上了，jiejie也去你的大学逛逛。”

    “好！”纪铭煊用力点头，脸上终于露出了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毫无阴霾的笑容。

    “好了，不早了，”纪芙宁把手搭在弟弟略显单薄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早点回去睡吧。下学期再加把劲儿。”

    纪铭煊“嗯”了一声，站起身，依依不舍地看了jiejie一眼，才轻手轻脚地带上房门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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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洗完澡，纪芙宁很快便沉入了睡乡。

    梦里，她独自站在一片清辉之下，月光如水银般泻地，却照不亮周遭无边的阒寂。

    她看见爷爷的背影，在不远处蹒跚前行，她想喊，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一点声音。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熟悉的身影越走越远，轮廓逐渐模糊，最终彻底融入了浓稠的夜色，仿佛一滴水归于大海，无声无息。

    远方，传来了轮船低沉的汽笛声，一声，又一声。那声音不像是来自她生活的港口，倒像是从更深更暗的海底传来，像某种庞大海兽的呜咽，缓慢地，固执地，讲述着一个关于离别与遗忘的，古老而忧伤的传说。

    纪芙宁竖起耳朵，拼命地想听清那传说里的字句，却什么也捕捉不到。只有沉郁的鸣响，如同潮湿的雾气，包裹着她，缠绕着她。

    她在这个徒劳的梦境里徘徊了许久，像是走完了一生那样疲惫。直到一阵尖锐的闹铃声，像一把冰冷的剪刀，骤然铰破了虚幻的梦。

    该起床了，该去火车站了，该重新回到忙碌疲惫的工作里了。

    意识从混沌的深海里艰难地上浮。房间里，黎明前的黑暗最为沉滞。

    纪芙宁睁开眼，一时间竟分不清，窗外那片灰蒙蒙的，究竟是尚未褪尽的夜色，还是她眼底始终挥之不去的阴翳。

    天或许就要亮了。

    可为什么，她觉得醒来的自己，依旧活在那个漫长而无声的夜晚里。